第 2 章 我寧願永遠是個孩子

我寧願永遠是個孩子

穿過重重高牆才來到偏院,踏入這條深巷,空氣中彌漫着的雨後青苔的味道逐漸變成若隐若現的茶香。

“小娘!你可算是回來了!”朱志鑫跑着過去扶着流稚,俊俏的臉上滿是擔心。

流稚驚訝又有些心疼的責怪到,“阿志!你怎麽還沒睡?明天還得念書啊!”

“你不回來我怎麽放心的下,要不是張澤禹去了蘇家,說什麽我也得拜托他過來照看朵朵然後陪你一塊兒去找那個逆子!”

從得知張極沒有在家用晚膳的那一刻開始,朱志鑫就開始焦慮。他知道張極又要開始搞幺蛾子,因為他偏偏挑了張澤禹不在家的今天,讓他沒有辦法讓張澤禹過來照看朵朵,而且他也知道蓓蓓不喜歡讓張峻豪來陪朵朵。

想到這裏,又看到流稚一瘸一拐地走着和微微蹙起的細眉還假裝沒事的強忍着的樣子,又生氣又無奈,他蹲下把後背留給她說:“上來!我背你進去!”

流稚震驚,怎麽能讓他背着呢,她挽起他的手讓他起來。朱志鑫也是固執,楞是不起來,流稚幹脆不管他自己走回去。

前一秒還走的好好的,下一秒直接騰空被人抱了起來。突如其來的橫抱把她吓了一跳,下意識緊緊地抱着朱志鑫的脖子,湊近了一股清冽淡雅且熟悉的茶香撲進鼻子。

流稚掙紮着,慌張的說,“你放我下來呀,就這兩步路,我自己能走!”

“別動!”語氣裏帶着淺淺的命令,“再動小心我們都摔倒,這樣接下來幾天我都不用去念書了。”

一聽說不能念書流稚立馬停止掙紮,不管怎樣都不能耽誤他上學。

朱志鑫抱着她穩健的走過石橋,穿過回廊,一切都是那麽輕松的樣子。流稚忍不住說道:“我太重了,放我下來吧。”

“輕的很,抱着你繞整個南奉走兩圈都沒問題!”朱志鑫笑的極好看,鼻梁高高的,眼睛亮亮的。流稚細細的看着,這孩子打小就生的可愛秀氣,現在長大了更是有一種不可多得的清冷感,常裏一副和這個世間都疏離了似的,只有在笑起來的時候像個孩子。

明明在自己眼前長大,卻總是忘記他在哪一瞬間長大,好像每一天都有變化。總是把他當成小孩,想要給他所有的關懷,直到感受到他寬厚的肩膀時才突然發現,時光過得好快,他已不再需要自己的庇護,也可以為別人撐傘。

朱志鑫用腳輕輕踢開房門,羅帳中傳來朵朵淺淺的呼吸聲,他抱着流稚走到窗邊的榻下輕輕放下,“你先等一下,我燒了熱水,去端來給你泡泡腳。”

“不用了,我去就好,折騰了一晚了,你快去睡吧。”流稚拉住他的手卻被反抓住重新按回去。

“噓!小聲點,朵朵醒了那就誰也別睡了。”

門扉輕輕合上,再才推開時,朱志鑫端着木盆,提着水壺悄悄地走進來,熟練的用腳關門。

他細心的調好水溫,為流稚脫去鞋襪,流稚緊張的收回腳,緊緊地抓住他的手拒絕着。

“再僵持下去,天就要亮了,我就真的沒精神念書了。”朱志鑫的手正好包裹着她的腳腕,下三白的眼神中透着不容拒絕的脅迫感。流稚搖搖頭,松了口氣,也松了手,朱志鑫立馬露出兩排潔白整齊的牙齒和純真可愛的笑臉得意的搖頭晃腦。

一雙被糟粕摧殘過的小腳泡入水中,他輕輕地擦洗着,逐漸沉默。

“太醜了,別看了,就這樣吧,你快去休息吧,剩下的我來就好。”流稚縮了縮腳,用棉布蓋住了殘缺。朱志鑫擡起頭笑着回答:“小時候你給我洗腳,現在我長大了給你洗腳難道不應該嗎?”

流稚差點笑出了聲,她彎腰給他挽起袖子,挽好一只後,朱志鑫自覺的擡起另一只胳膊遞給她。流稚邊挽着袖子邊說:“可是我還沒有老到不能動的時候啊,等到我八十歲的時候再就得求着你幫我了!”

“疼嗎?”他問。

流稚看着自己變形又醜陋的腳,想起裹腳的那一天。那天像往常一樣,只是她娘拿來一條長長的破布和繩子,不由分說将自己綁在椅子上,然後将自己四個腳趾生生的壓折在腳底,用那塊布緊緊的勒住。她哭的嗓子都啞了也沒用,還逼迫她走了一天的路來适應,到了晚上也不能松開。

她娘原本是大戶人家的小姐,瞎了眼的看上了她爹這個油嘴滑舌的窮小子,家裏氣的跟她斷了關系,她娘纏足,她也便跟着纏足。有時候她就像,如果自己家就是個窮苦人家,或許就不用受這檔子罪了。

她問為什麽男子不用裹腳,她爹說男子要做大事。她又問為什麽女子必須要這麽做,她娘說,女人不出門,不用做大事。但事實上她爹什麽也沒做,一家人的裹腹都靠有一雙小腳的娘。或許是天生不服氣,她總是在沒事的時候偷偷松開腳,所以一直也沒纏好,但看上去模樣也是駭人的。

“早就不疼了。”

“我是說……你出去找他,走了那麽久,腳疼嗎?”

“嗯?”

朱志鑫自顧自的埋怨着:“他都這麽大的人了,心裏多少該有點子數,随他去哪兒,跟家裏說一聲不要找他,管他回來不回來!可他就不這麽做,總是害你這麽辛苦!下次随他做什麽事,你不要搭理他,讓他長長記性!”

流稚嘆口氣,望向窗外,“這世道亂的很,你們哪個在外面不回來我都擔心。”朱志鑫不說話就光聽着,把她的腳放在自己膝蓋上輕輕地揉捏着,像小時候他兩條腿總是莫名其妙的疼的時候,她整夜整夜的給自己揉緩解疼痛那樣。

“老爺太太走的都早,把你們都托付給我是相信我能把你們帶好,我怎麽能辜負他們期望呢。小極說的對,我是怕失信于他們,百年之後九泉之下無顏面對他們。你和小極,阿寶,朵朵并非我親生,卻也是我心心念着,盼着你們長大的。哪怕是阿順和蓓蓓有什麽事,我也是擔心的。小娘沒什麽本事,不懂得現在你們的宏圖抱負,也不求你們有什麽多大的出路,只要你們健健康康的,成家立業,一輩子安安穩穩的,就是和樂大喜,小娘就算完成自己的任務了。”

“成家立業的事啊,就交給張極他們三個吧,我就在這兒陪着你,看着朵朵長大,給她找個好人家。”

“你呀你!你也得成家呀!你也有自己的生活,哪能光待在這個偏院裏。”

“你知道嗎?如果沒有你,我可能都活不到這麽大。”朱志鑫搖搖頭,回憶起了從前的事。

“我在六歲的時候來到張家,但我第一次吃飽飯是在你進張家那天晚上,溜進你的房間裏偷吃了桌上的喜果喜餅。”

流稚想起了那天晚上,她偷偷掀開蓋頭一條邊,看着一個小小的身影趴在高高的桌子旁,踮着腳伸着手夠桌上的喜餅,兩只手不停地住着果子往嘴裏塞,即使塞不下了也拼命地吃。穿的像個小少爺,可吃起來像個小乞丐,她倒了一杯水遞給他,卻把他吓跑了,可是那年他已經十歲了。

“張老爺在外經商的時候遇見了我娘,然後生下了我,我娘可能覺得生活太苦了,就把我扔下走了,我就成了沒人要的孩子。六歲那年,張老爺病重,他找人把我接回去辦喜事給他沖喜,結果沒起色。”

“我跟着大太太生活,明明張極是大少爺,但我偏偏比他還年長,父親不說什麽,所以我的日子并不比以前輕松。從我來到這裏的第一天起,每個人都對我很奇怪,外面的人也是,不敢出門,也不敢上桌吃飯,也不敢吃多,也沒人回答我,什麽都不知道,直到遇見你。”朱志鑫陷入深深的回憶,回憶着過去那些被無形的規矩和壓力束縛着折磨着的日日夜夜,直到他來到偏院。“你送我去私塾讀書,拜托先生照顧我,請陳天潤來給我補書,讓穆祉丞和我一起玩,我才能放松下來生活。”

“如果不是你,我可能就要逃走了,可能餓死在路邊被狗吃了,也可能偷了別人的錢被人打死,也可能被抓起來……”不等他說完,流稚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連連說着晦氣,還拉着他的手去敲木頭。

“呸呸呸!不要說這種晦氣話,你快敲三下木頭!快點!”

朱志鑫就不敲,非擰着說沒事,是個玩笑。流稚就是不同意,非得讓他敲木頭,最後肩膀挨了幾巴掌後終于投降。

“好好好,我錯了我錯了!敲敲敲,我敲還不行嘛~哎呀~”朱志鑫撒嬌似的笑着,任由她拉着自己的手敲了三下木頭,還被逼着吐了三口口水。“哎呀~沒事兒~大清都沒了就不要再相信那些烏有的東西了,現在都相信革命,相信新時代,再說我只是說可!能!不是真的!”

“你別惹我生氣啊,不能說就是不能說。講話要懂得避谶,一句不吉利的話都不要說,一個字都不能說!”流稚義正言辭的叮囑警告着他,她希望世間所有不好的事都離他遠遠的,一點點都不要靠近。

朱志鑫點點頭像孩子耍賴皮似的回答到,“好~不說了,再也不說了!講話要避谶,不惹你生氣!”

“行了,你趕緊回去休息吧,明個兒一早你還得上學,小穆過來接朵朵回穆家,我還得給她收拾東西呢。”流稚穿好鞋子,起身推着朱志鑫往外走。朱志鑫眼珠子滴溜溜一轉冒出一個鬼點子,他順勢原地轉了一圈又坐回榻上,可憐兮兮的祈求到,“我今晚能不能再這兒睡啊?我房間裏總有奇怪的聲音,可能進去了一只大老鼠,我怕它半夜吃了我,我就上不了學了。”

“這麽多年我可從沒聽說過偏院有老鼠!”

“可能是從其他地方跑來的!”他繼續狡辯着。

“你是不是忘了,家裏都會定期除蟲,更別說老鼠,小餘爺爺在張家這麽多年連根老鼠毛都見過,你房間哪兒來的老鼠!”流稚歪着頭看着越來越心虛的朱志鑫問着。

小心思被戳穿,一時沒忍住,咧開嘴嘿嘿的笑出聲來,然後又立馬裝作一副很正經的樣子狡辯,“但是是真的有聲音,哎呀今天就讓我睡這兒吧,反正天都快亮了,在折騰朵朵要就要醒了,我睡邊邊就行!”朱志鑫一個貓腰偷偷留到床上去,流稚走過去的時候他已經躺好了,朵朵睡的正香。“以前不都是這麽睡的嘛……”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你都長大了,得避人了,這不合适。而且朵朵也大了,她都九歲了。”流稚站在床邊壓低聲音說着。

朱志鑫抱着被子看着她,心裏泛起一陣酸澀。

以前他很怕黑,也怕打雷,所以每當下雨打雷的時候,流稚都會讓他過來睡,還會為他打蒲扇趕蚊子到半夜。正因如此,他才喜歡夏天,因為夏季雷雨多,他可以常去流稚屋裏睡覺,雖然每次中間都有朵朵。

後來他長到15歲,已經是大人模樣,如果說這麽大的人害怕打雷簡直就是胡說八道,所以他睡在床上的時候,流稚邊去窗邊榻下休息。別院向來沒下人,雖然沒人知道,但總是不合規矩的。

朱志鑫半夜醒來看見流稚在榻上睡覺,突然覺得自己開始和她疏遠了,再一次的雷雨天他不再去。流稚擔心去屋裏看,他逞強半天,最後怯懦地問:“你能不能留在這兒陪我?”

同樣的話,他長大了,該避人了。

眼睛有點酸,好像眼淚要出來了,在掉出眼眶之前他翻身把臉埋進被子裏,穿出嗚嗚囔囔的聲音:“我不管,我困了。”

流稚沒辦法,給他蓋好被子,掖了被角,坐到鏡前卸了珠釵珮簪後,悄聲坐到榻上。

窗棂虛掩,絲絲涼氣拐着彎兒的鑽進來,偏院裏着前門大街遠的很,平日裏什麽也聽不到,只能聽見停留在遠中山茶樹上的鳥兒叫幾聲,現下裏初秋,鳥兒都少了很多。

朱志鑫猛地坐起來,把朵朵輕輕地抱到最裏面,翻身下床,走到榻前什麽都沒說,一個橫抱把流稚抱到床上,給她蓋好被子随即在她身邊躺下。

流稚想起來,卻被他用胳膊和腿箍着動彈不得。他閉着眼睛小聲說,“你再動朵朵就要醒了。”

果然,流稚不再掙紮。她看着已經歇下的朱志鑫,想到他還得上學,便也罷了。

直到确定身邊傳來勻勻的呼吸聲時,朱志鑫才睜開眼睛。雖然什麽都看不到,但他憑借記憶,在一片漆黑中描繪出了她的臉。輕嘆一口氣,把臉埋進流稚胸前的被子裏,小聲的說。

”如果長大會讓我們疏遠,我寧願不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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