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天下太平那一天
那日下着雨,張峻豪一早去了成衣鋪看新登的帳目,回來的路上還特意轉去南邊帶了那街上的糕點,想着四姨娘喜歡,緊着給流稚送過去。
灰蒙蒙的天陰落着雨,浸的牆角顯出了淺淺的一層青苔。雨水順着青磚黛瓦流下來,靜谧無聲,像藏起的那份歡喜。
剛踏別院進門,笑容就僵在臉上,擡眼瞧見回廊那邊,張極一身玄衣,陰沉着臉,比檐上瓦當頭還黑。
只見他一動不動的看着屋內,眼神像是天上的雷快要劈下來似的。張峻豪順着視線看過去,心裏突然間慌亂起來。
流稚一針一線的繡着花,朱志鑫站在她身後為她梳着頭,朵朵在一邊吃着糕點,他們三個像極了一家人。
他的意思是,一家三口。
可令張峻豪震驚的不是這個,而是張極。
張極的反應說明,他也對流稚有了不一樣的感覺。
而這個也,指的是朱志鑫 。
最後,那份糕點沒有送過去。他覺得多餘和可笑。
從那之後,他常帶蓓蓓去童家,名上是蓓蓓想和嫣然玩兒,實上是躲清淨。
一邊是大哥,一邊是小娘,另一邊還是他哥,他的心思藏不住,只能往外躲。童禹坤看得出來他每次來了之後就癱在沙發裏,問他什麽都提不起興趣,唯有提到四姨娘的時候才有一些強抑的波瀾和難掩的失落,他知道,阿順這小子怕是對流稚有了不一樣的情感。但,這種事就是,看破不說破,說破是罪過。
本以為這麽躲出去就不會被發現,也以為自己藏得很好,可始終自己是個愛把心思擺在臉面上的人。
朱志鑫終于确定自己對流稚有了不一樣的感覺的時候,同時發現,張極也對流稚有不一樣的情感。他不屑于張家家業,也不屑于長子名分,思來想去之後,借口想要帶着流稚離開這高牆深院。
張極不同意。
“流稚不論生死都是張家的人,是父親的女人,你別忘了,也是我和你……的四姨娘啊!”張極故意把你這個字拉長,盯着他的眼,清楚的告知他,我得不到的,你也得不到。
“再說了,你怎麽能走呢?你可是這個家的長子啊,雖不入祠堂,卻依舊改變不了你長子的事實。若是你想,現在就可以改回來!”
朱志鑫聽得出他的挑釁,反擊到:“呦!長子?”
他嗤之以鼻。
“我一個無名無分的外室所生配不上這個稱號,你才是張家名正言順正室所出的長子,以後張家還得由你來管理衆人才放心。流稚将我撫養長大,沒有她就沒有現在的我,我也該孝敬孝敬她了。”
張極的眼神變得凜冽,語氣也變得冰冷,“怎麽?在張家住了這十幾年,這偌大的院子,突然就裝不下你們兩個了?出去孝敬?怕是前腳出了這張家大門,後腳就孝敬到一個屋裏去了!不管有多遠,你和她也還是張家的人,都代表張家的顏面,永遠也擺脫不了!”
朱志鑫偷偷攥緊拳頭,壓着自己的怒氣,深吸了一口氣,放松下來,也不否認。
“怎麽?你是真為了張家,還是為了自己?她為張家做的夠多了,對于你也仁至義盡,張澤禹和三奶奶都尊重她的意願,你憑什麽不放她走?”
“哦?我不放她走?”張極點點頭,假意思考着這個問題,“恐怕……舍不得的不止我一個,你說呢?張峻豪,你想讓她走嗎?”
一直躲在暗處的張峻豪走出來,站在門外,朱志鑫有些驚訝,他沒想到張峻豪對流稚也有不一樣的感情,而張極早就有所察覺,張峻豪也知自己,而自己只知張極。
五□□雷開始後,張峻豪雖然也同大家一樣各處奔跑,但每次回到家的時候總能看見流稚關心大哥的表情,心裏不免泛起一陣酸苦雜味,壓不下,吐不出,化不掉。
明明她面對自己的時候也是笑臉盈盈,事事也都會考慮着自己,想着,念着自己,可總是感覺和旁的比,差了點感覺,是那種不敢奢求,和承受不住的感覺。
那日從學校輪值結束,張峻豪獨自回家,他娘和蓓蓓都送回了鄉下,萬順院裏從來都沒有這麽黑過,他站在進門那裏往裏瞧着,不想踏進去。不知站了多久,眼眶都有些酸了,背後傳來熟悉的聲音,回頭看,黑暗中搖晃着一點光,映照着溫柔的流稚。
流稚擔心孩子們吃不好,早起問了他,知道張峻豪晚上回來,傍晚一過,便緊着做了飯食,等着他回來。不知道具體的時間,她便提着飯菜一趟一趟的往萬順院裏跑,涼了就熱熱,熱的不好了再重新做,想着多跑兩趟總能碰見他。
那天晚上,燈火缱绻,他們聊了很多,張峻豪兜兜轉轉的試探的問了很多,也。
“等這天下太平,你最想做什麽?”
流稚想了想,燭火在她眸子裏跳動,又暗了下去。
“等天下太平了,我就放心你們幾個了,成家立室,兒孫滿堂,張家祖業,代代相傳。”
“如果……如果繼續這樣動亂下去呢?你……我們……我們要不要……遠離這些紛擾,等太平了再回來。”
流稚擡頭看着他,張峻豪以為自己沒說清楚讓她誤會了,便解釋到:“我的意思不是逃,我不是想當一個逃兵……是擔心你,和我娘還有蓓蓓。而且,聽阿寶說,蘇新皓準備送他弟弟去英國,那天去童家,阿坤也這麽計劃。說當下局勢不穩定,怕禍及家人,把她們都送出去得個安心,我覺得這麽也有道理……”
“人之常情,有更好的選擇的時候,确實可以選擇更好的,但不論做什麽樣的決定,必定會放棄另一條路,不存在逃避,都有自己的考慮。但……”流稚頓了頓,繼續說:“我生在這裏,長在這裏,就像一粒種子,在這裏生了很,發了芽,開了花,突然挖去很遠的地方,怕是适應不了。像你們這種小苗苗啊,生命力旺盛,不管到哪裏,都會生的很好!”
“阿順,離開不是逃,是向前走,留下也不是膽怯,是歸根。但如果家都不在了,我們走的再遠,過得再好,還能歸到哪兒去呢。”
最後,因流稚的一句話,“國之昌盛時受其庇佑而安居樂業 ,國之有難怎能視而不見退于瓦舍求全”,張峻豪毅然決然的決定踏上革命的道路,為了這片土地。
蘇新皓看着張澤禹的背影,猶豫了很久才開口,“張阿寶,你……要不然跟我們一起去英國吧,現在大勢不好,等國內太平了再回來。我們一起去學習新文化,新思想,将來學成歸來,一定很有用的。”
他不知道該怎麽說才能讓張澤禹接受和理解自己的意思,他很珍惜這樣一位堅定勇敢而又優秀的朋友,他希望他發光發熱,而現下裏的情形就像落敗的灰塵,掩蓋他應有的光芒。
張澤禹明白他的意思,但他不想走,也不能走。
“阿皓,你有沒有想過,新鮮的血液都被抽走了,這天下,要到何時才能等來人們希望的太平。”張澤禹說:“阿皓,等,是等不來的,我們現在已經被人踩在腳下狠狠地踐踏了,如果醒過來的人都在這關鍵的時候離開,那留下的是什麽?我們就算等到一個太平的時候,你覺得那還會是我們希望的太平嗎?還是我們原來的國土嗎?我們還回得來嗎?等我們回來這裏還有什麽?”
蘇新皓一直都懂他的想法,但他也有自己的堅持,又一直說不通,相互不理解,難免有些着急。
“阿寶,你說的我都懂,我又何嘗沒有考慮過這些問題,可現在他們手裏拿着的是槍杆子和火藥,而我們只有筆杆子和半肚子墨水,你說,我們所有人都兩手空空,前路不清,我們能做什麽?能做到什麽程度?”蘇新皓松下性子來勸到:“阿寶,我們能做的不多,命只有一條,如果我們死了,那才是什麽都沒了。”
張澤禹也松下性子看着他說到:“阿皓,這個時代不是只有我們,還有千千萬萬的後來人,就像阿潤說的,我們在前方開路,後面的人看到了光亮,一定會有人跟上我們的步伐。”
“阿皓,教育之路太長,可這個時代的我們剛好,我們的任務就是抗住這一切讓下一代延續下去,一批批堅守,一代代更疊,總會有勝利的那一天。”
“即便是飛蛾撲火?”蘇新皓問。
“即便飛蛾撲火,我相信,也會有千千萬萬的飛蛾将這邪火撲滅。”
蘇新皓送弟弟出國的那天,本來和家裏人商定是要一起出國的,張澤禹一早跟他說了不能來送他,陳天潤找他有急事。雖然都知道,但還是心存念想,思緒在腦海中翻來覆去,如海上波濤。
當他一只腳踏上渡船的時候,他猶豫了,這一別,便不知何時再見,這一走,便永是遺憾。
即使意見不同又如何,即使想法不同又如何,他們的目的都是一樣的啊,既然放不下他,又為何要走,既然舍不得,自己要走的路是不是可以走向他。
即使他們曾經飛向的不是同一片天空,但信仰的力量足以讓他為你改變航向。
當蘇新皓重新出現在張澤禹面前的時候,像清晨的陽光為灰暗的前路點了一盞燈。兩個人什麽也沒說,相視一笑,就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似的。
“今日冬至,四姨娘邀了大家一同來家裏,你可有空?”張澤禹問。
蘇新皓一笑,點點頭,“好!我先去送我弟,你在學校等我,我們一塊兒回!”
民國十一年,盛夏。
一切都稍微有所好轉,學校也逐漸恢複正常,基本恢複正常上課。
恰逢周日,張峻豪去了鄉下,準備把娘和蓓蓓接過來,和童禹坤商議,讓蓓蓓和嫣然一同下南洋。
張澤禹去了蘇新皓家,兩個人把百彙門的樂器收拾收拾,準備和一幫學生搞創作,像肖邦那樣。
穆祉丞要和朵朵去北京上學,最近一直在忙這件事,朵朵也少回張家。
左航軟磨硬泡的把陳天潤拉去了他家裏,說是有很多文章看不懂,兩個人一同商議一下。
張極在別院用了晚膳,和朱志鑫一起吵吵鬧鬧直到深夜,流稚也不勸阻,反而覺得這樣吵鬧是解開心結,拉近距離的方式。
就寝時,朱志鑫催促着張極回留蘇院,張極充耳不聞,在屋內給流稚點眠香。
“你怎麽還不回去啊?我們都要睡覺了!明早耽誤了上課怎麽辦?”朱志鑫靠在門框,抱着胳膊催促。
張極放好眠香,收起匣子,直接忽略掉朱志鑫的話,過去給流稚放下床幔,流稚只是看着他們兩個笑。
“我跟你說話呢你是不是沒聽見啊,啊?一家之主!張家長子!!!”朱志鑫大聲喊着。
“一家之主說,這裏是我家,我愛在哪兒在哪兒,張家長子今晚不走了!在他大哥屋裏睡!!!”張極也同樣喊回去。
“什麽!!!!你要在這兒睡!這兒沒你的地方,阿寶和阿順都不在,你愛去哪兒去哪兒,反正就不要在這兒!”
兩人争執不休,各有各的理,流稚開口也勸到,“你們兩個擠一擠,明天一起用過早飯後結伴去學堂。對了,小餘近來住在學堂,也怕他吃不好,明早,你們帶些早飯給他,放學讓他一并回家來,我給你們做好吃的!”
在朱志鑫的房間裏,他一早躺在床上占了個邊,不想睡裏面,他是張極耍壞,半夜給他踹下去。
張極也來擠,和他搶邊,他不習慣睡裏面,他怕朱志鑫故意伸腿,踹自己一腳。
“我睡邊邊!”張極說
“我睡邊邊!”朱志鑫也說。
“我要是睡裏面,今天晚上咱倆誰也別好過!”張極指着裏面威脅到。
“我不管,要不然你走,要不然我睡邊!”朱志鑫賴在床邊一動不動。
張極什麽也不說就開始往裏推朱志鑫,朱志鑫奮力掙紮,像條泥鳅,“哎呀!我都已經躺下了你還推,你怎麽這麽不講理啊!”
“那你睡你的邊吧,我去找流稚!她屋裏還有一張塌!”張極轉身就要走,朱志鑫立馬彈起來讓到。
“給給給給給,給你邊給你邊!你的邊邊你的邊邊你的邊邊!睡你的邊邊吧! ”
“啊!朱志鑫你好惡心啊!”張極看着他像一條蹦上岸的泥鳅似的扭曲。
“你以為你就不惡心嘛!! 放着留蘇院這麽大的床不睡非得過來擠!”
“整個張家都是我的我愛睡哪兒睡哪兒!管得着嗎你!”
“哎呦呦呦!整個張家都是你的!你怎麽不睡棚廄裏去啊!”朱志鑫在床上扭動着身子活像個掉下來的豆蟲,惹得張極一陣嫌棄,又往邊上挪了挪,緊靠着床沿。
“這麽愛睡邊,你怎麽不睡到膳房裏 !”
“那你怎麽不睡到竈臺底下!”
“你有病吧朱志鑫,是偏院太潮濕你腦袋壞了嗎?別山院還空着還朝陽,你搬過去曬曬腦子吧求你了!”
“我不去!你腦袋才……”
“閉嘴!”張極威脅到。
“才壞了……”朱志鑫抱緊被子弱弱的補了一句。
“啧哎呀!閉嘴!再說一句把你踹下去!”
“哎呦,你好厲害呦,我在裏邊你怎麽把我踹下去!”
“哎呀你好煩啊朱志鑫,以前怎麽沒發現你話這麽多啊,你怎麽不去學生演講啊!!”
提前演講,朱志鑫突然想起一件事。
“演講?我演講了啊,我是學生代表不知道嗎?過兩天正好輪到我講話,校報欄裏都刊登出來了,你竟然都不關注我?”
“是你有病還是我有病?我關注你做什麽?”張極嫌棄的往邊上挪挪,差點兒掉下去,又挪了回來。
“我們好歹是一家人,不過正好你在這兒,我演講的題目是”探索少年奮起之路”,我正好練練,你給我聽聽 !
“我不想聽!”張極捂住耳朵翻了個身。
朱志鑫伸手把他掰過來繼續說,“我試試你能不能聽懂!”
“我聽不懂!你好煩啊朱志鑫!!你怎麽那麽多話呀! ”
“你也睡不着……”
“我睡不着是因為你一直在說話!所以閉嘴!”
“你聽聽……”
“閉嘴!”
“新時代少年奮起之路你不想聽嗎……”朱志鑫依舊堅持。
“我只是不想聽你說的!”
“你是瞧不起我嗎?我的文章可是入選過新青年雜志呢!”
“不是沒登上嗎,吹什麽吹!”
朱志鑫停頓了一下,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不要在意這種小細節,你聽聽……吾輩之路,少年奮起……”
“啊……閉嘴……”張極實在忍不了,伸手捂住他的嘴,強行閉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