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萬羨青這一招出手,卻并不只是憤懑于花自重的不着調。
千雪笛落到花自重頂上百會,花自重只覺顱骨鈍疼眼冒金星,一股難以支撐的虛弱升起直叫他頹下身去。
花自重這一個身形不穩倒身下坐的時機恰好得險之又險。
這話聽着似乎有些莫名其妙。然後事實就是,因為萬羨青這一笛出手,所以花自重受擊倒地,繼而因為身形站位發生了轉變,故而花自重避開了遠方襲來的一箭。
花自重腦袋上突然挨了已下,意識回轉過來後,當即就要大聲質問萬羨青。然而他一睜開眼,就看到了紮在萬羨青身側後方八步開外的一支虛青色箭矢。
見此情景,花自重如何不知道萬羨青此擊出手的目的。
然而這一擊,并不只是叫他躲過襲擊那麽簡單。難得地,花自重也細心地思忖了一回。
他想着,自己雖然感應能力不強,可好歹也是九轉修士,但他都沒有留意到的攻勢卻被萬羨青率先化解了下來。首先可以得出萬羨青的能力很強這第一個結論。
再者,他與青奉二人只是初識,雖也稍稍交了心,但到底沒有并肩作戰過,故而萬羨青情急之下敲暈自己,好叫自己躲過這一發暗箭,想來也是迫不得已無奈之策。
若果萬羨青出聲提醒,他自己卻因為不信任而猶豫了一瞬半瞬再做出動作,那這一箭很可能就要落到實處。
這一擊一箭讓花自重意識到了自己的局限。
花自重:“多謝萬道友出手相救。”
萬羨青:“出手重了些,花道友多擔待。”
花自重笑着搖了搖頭,示意無妨。
萬羨青又問:“我們是追過去還是如何?”
問雖是這樣問,實則萬羨青卻有自己的成算。此箭雖是直取花自重命門,然而卻無多少殺機鋒芒,攻勢雖強卻又像是試探。
再從這箭矢去推敲一番,便知此箭乃是依憑鬼修能為所出。
萬羨青不知此間可有鬼修一類的存在,但花自重口中所說的海族,必然不通幽冥道法。真水一道與幽冥道法雖然相性極高,然而卻是截然兩條道路。海族修習水元道法具有天生優勢,只要是個拎得清的,都不會舍本逐末去學那鬼修的本事。
故而這一箭,其實很不必去追。放之任之也不過就是忍受一些憋屈罷了,再多的傷損,也就沒有了。
花自重此行所來,也還是分得清主次輕重的。他道:“先尋下海的法子,且不去管這暗箭傷人的宵小。”
話音剛落,亓官奉就壓着他的語音将隐綠長刀飛擲了出去。铿锵三聲接連而起,朝着花自重命門射來的連珠三箭均被這一刀悉數斬落。
亓官奉,也在花自重之前料敵先機了一把。
三枚箭镞紮進灘塗的聲音,輕微地就像是平原上虛弱的風聲,然而它又是響亮的。它響亮地甚至有些肆無忌憚的意味。
萬羨青試探着提議道:“忍無可忍,便無需再忍。花道友。”
若說第一箭尚且是什麽意味不明的試探,那這第二發連珠箭,說它不是挑釁,萬羨青首先就過不去自己心底那關。
花自重悶聲道:“我們走。”
這低沉的一聲號令,頗有些強裝通達的不坦蕩。
不過萬羨青想着,既然眼下花自重并沒有什麽法子下海,且看他又不是十分着急的樣子,那眼下會一會這暗處之人,似乎也并沒什麽大礙。被人這般兩次磋磨,即便是佛也該成怒目金剛了。
亓官奉能憑借殺機找到暗處的黑衣人,萬羨青也有手段查探四野的陰氣。鬼修趨陰,而甲木主陽,萬物皆有陰陽面且趨向平衡,她只消放出木氣覆蓋此間,但凡有木氣消隕之處,便必定是那鬼修踏足過的地方。
一行三人,此時便成了萬羨青打頭。
這先後兩箭的水準極高,且第二發使的還是三箭連珠的絕強箭術。再者,鬼修多擅藏匿遁逃之術,萬羨青雖能尋出這人蹤跡,然而對将其真正揪出這件事情,她是并沒有太多期望的。
畢竟大道三千,鬼修善隐。
然而叫人料想不到的是,衆人只是尋着箭矢來處直奔了兩裏路,便就見到了那射冷箭的鬼修。
此人一頭銀白長發紮着馬尾,戴着個紅白繪陰文的鬼面具遮着正臉,一身藍黑繡紋精致勁裝,右手随意挽着一把鐵胎雕花百石大弓,另一只手惬意地插在腰間。
這弓手全身上下都逸散着一股毫不遮掩的幽冥氣息,若說他不是鬼修,萬羨青決然不信。
這人很強,但也只是比花自重強過一截。然而這人似乎混不在意萬羨青三人的到來,他這一派悠閑,反而給人一種“他在等着苦主上門”的觀感。
錯覺嗎?萬羨青有些猶豫。
然而花自重見到這人挽着把弓,就把他當成了襲擊自己的人。先前差點重傷,現下叫他揪住,花自重哪還有先禮後兵的心思?
敲雲笛反挽着架在小臂上,另一手食指中指并指摁上前端吹孔,順着笛身向下迅疾而沉重地擦了過去。
一陣有如鳳鳴般的輕響驟然生發,緊接着一股叫人莫名心悸的澎湃之力頓時充盈此間。
鳳出雲。
此曲便是花自重的最強手段之一。以靈力催發笛音,再以笛音引動天地元力,令使鳳鳥之相結成此間。
鳳鳥之威尚在四象之上,雖以花自重的能為只是能召請出鳳鳥本相的萬分之一,然而這微渺的萬分之一,也足夠他成為九轉修士中,最最頂尖的那一批。
然而作為一個鬼修,且還是一個弓手,這人并不正面接招。這鬼修只是蹬地而起,有如幽魂一般沒入叢林,并于暗遠之處朝着花自重門面射來了品字三箭。
品字箭也是絕高強的箭術,然而這一發三箭比之先前兩發暗襲,攻勢力道頗有不足。若說先前那兩箭,是應對不及便會重傷,那麽現下這一箭便是……只要你不是個木頭人,你就能躲得過。前後相差,就達到了這種程度。
花自重随意揮動敲雲笛一掃,那三箭便被打偏了軌跡,無力地跌在了地上。
這轉變叫人摸不着頭腦,然而既已鬥上了法,不見一見血是絕沒有中途棄斷的可能的。
花自重引氣塑形招出白鳳直追而去,他一手“鳳出雲”笛曲清鳴林間,一邊又舞動敲雲笛掃落遠方射來的箭矢。
好好的一出天籁妙音,斷斷續續地竟有些生手初嘗絲竹的意思。
這二人一人逃一人追,不知不覺竟糾纏到了林間深處。而緊随其後的萬羨青,卻覺出了一絲不對勁。或者說,她心中的疑惑,在花自重與這鬼修的追逐中,被漸漸累積放大了。
她想到了一個詞,一個頗有些……不合時宜的詞——撩撥。
這個鬼修在撩撥花自重,或者說這鬼修在将花自重往林中引去。
然而這似乎又說不通,若果真如此,那如何解釋這鬼修意圖重傷甚至擊殺花自重的那兩箭?
然而很快的,萬羨青就顧不上這鬼修的心思用意了。
三人被引到林間深處,忽而穿過層層厚重樹蔭進到了一處開闊所在。一平豐美的金色草地忽地出現在衆人眼前。應着陽光的投射,那金色的絨草搖曳出了春風渡水般的粼粼波光。
有言道,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早年修道,萬羨青已吃過太多這樣的虧,以至于她但凡見及美景秀色,便下意識地戒備起來。
她以為,這是幻象。然而實際上卻更糟,此地隔絕了靈氣,且能進不能出。而最叫人在意的是,正在草坪中央相互纏鬥着的,四尊丘陵一般的猛獸。
亓官奉:“此地有古怪。”
萬羨青:“靈氣運轉似受掣肘。”
花自重:“我怎麽感覺不到……”
青奉二人适時住口。随着所見之物所經之事的增多,他二人已漸漸意識到了隕靈界的古怪。一些在玄臻界習以為常的事物,放之隕靈界便有可能是禁忌。
萬羨青轉移話題道:“先想個法子避開那四頭妖獸的注意。”
亓官奉:“一水的九階初期,也不知道裏面有幾個妖王。”
萬羨青試圖鋪下雲霧奇障隔斷此間,然而力有不逮。滿地搖曳金光的絨草,仿佛帶着某種玄奧的陣力,随着一陣陣微風蕩過,雲霧奇障的霧氣便會被消融一分。
此地不僅無法恢複靈氣、有進無出,且對陣法一類也有極強克制。
萬羨青原還想着,趁着四只妖獸尚未發現自己一行三人,趕緊沿着草地邊緣去尋求出路。然而那名将三人引入此地的鬼修,卻大大咧咧地朝着戰團喊了一嗓子。
“月白,我找到幫手啦~”
這一聲高呼,頓時引來了七雙眼珠的注視。
那對紅色的,出自黑兔;那對金色的,出自白狐;還有一雙碧色的,出自海蛇;剩下的四對,則出自一只腹如山茶綻放的純白蜘蛛。
……
饒是萬羨青休養極佳,也差點沒忍住掉出一句髒話。亓官奉則直接噴出了三字國罵——
“他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