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清晨。
克裏斯推開房門,視線沒有在柔軟的大床看見幼崽的身影。他無奈地嘆口氣,轉而打開衣櫃,果不其然看見一只蜷縮成一團的小雄蟲。
他剛要伸手把幼崽抱出來,小榮純就猛地睜開眼睛,眼中一片清明,含有警告意味的目光直直地投向來人。
“榮純,是我。”克裏斯後退一步舉起雙手,示意自己沒有惡意。
緩緩眨了眨眼睛,初醒的警惕這才重新褪去。小榮純小小打了個哈欠,沒有選擇借助克裏斯的幫助,從衣櫃狹小黑暗的空間中鑽了出來,輕巧落地。
克裏斯問:“還是不習慣睡在床上嗎?”
小榮純猶豫了一下:“太空曠了……會睡不着。”
克裏斯揉了揉他的頭發,沒有多說什麽。
記憶再度回溯的小榮純像一只小刺猬,總是會對外界豎起尖銳的刺來保護自己,相伴而來的是在危機叢生的環境中鍛煉出的生存本能。
天知道克裏斯第一次來叫榮純起床卻發現床上空無一人的時候是什麽心情,一時間外敵入侵綁架勒索甚至星獸突襲等種種可能都在腦海中閃過,最終被驚動的蟲族們在衣櫃裏發現了藏在一堆衣服裏的小幼崽。
明明衣櫃的空間很寬敞,但小榮純卻偏偏挑了個最狹窄的角落,他的脊背緊貼着堅硬的櫃角,以看起來就不舒适的姿勢蜷縮成小小一團,層層疊疊的衣物把他牢牢掩護起來。當他們找到榮純的時候,驟然驚醒的小雄蟲條件發射就要發動精神力,最後還是克裏斯把他安撫下來。
這就是垃圾星逃亡經歷在澤村榮純身上刻下的烙印。
他們所看見的一切都是已經發生的事實,監督們口中“僅此一次的寶貴機會”,其本旨只是把小雄蟲隐藏起來、尚未愈合的傷口掀開,再小心翼翼清理和包紮的過程。
這一過程無疑會帶來反複的痛苦,不僅是對澤村榮純,也是對那些陪伴他的軍蟲們。
雄蟲們已經很久沒有出現在小榮純面前了。初次回溯的時候還好,小榮純年齡太小,和成年雄蟲接觸對他有好處;但二次回溯時,精神力覺醒的小榮純戒備心很強,作為同類的成年雄蟲在他潛意識裏反而是種威脅,保險起見,他們都自覺遠離了小雄蟲出現的方位。
“好——想——見——榮純——”天久光聖拉長了聲音在桌面上翻滾,喪喪地提不起勁來。
“我也想——”向井太陽躺在沙發上裝模做樣地翻書,沒翻一頁就把書倒扣在臉上嘆氣。
真田俊平無奈道:“好了好了,現在我們不适合出現在他面前。”
天久光聖抱怨:“為什麽那些雌蟲蟲都能陪着榮純,就我們被排除在外啊。”
堵在門口充當門神的星田守額頭暴起青筋:“喂喂,你說的雌蟲可不包括我。”
“所以星田你怎麽不去,你又不是雄蟲。”
“如果不是你老想偷溜去看榮純,我至于一直守在這裏嗎?!”
向井太陽很惆悵:“還得是雄蟲更了解雄蟲,那群雌蟲能照顧好榮純嗎?”
乾憲剛嘆着氣捉住向井的後衣領:“這也不是你偷溜的理由。”
向井太陽抗議:“就遠遠地看一眼不會出問題的!”
真田俊平頭疼地看着一片混亂的場景,他扭頭問靠在窗邊的金發雄蟲:“禦幸那邊怎麽樣了?”
成宮鳴漫不經心地回答:“一也那家夥過兩天就能出監管室了,他的精神海很穩定。”
真田俊平想起事情的前因後果,稍稍有些感慨:“明明沒過多久,但總感覺和榮純已經認識很久了……”
“但我們知道的很少。”成宮鳴說。
“是啊,我們其實對榮純一無所知,”真田輕聲說,“明明是最需要陪伴的結繭期,我們卻幫不上忙。”
“這一次就交給青道吧。”成宮鳴想到青道發來的通行證申請,其中克裏斯早已抵達,倉持的星艦也正向稻實趕來。
“但下一次、下下一次,一定都是我們稻實。”
真田俊平微笑:“不,是我們藥師。”
旁邊聽見最後一句話的向井太陽立刻反駁:“榮純是我帝東的才對!”
光顧着躲星田守什麽也沒聽到的天久光聖:“你們在說什麽,讓我也加入啊!”
安靜了沒一分鐘的雄蟲們再度活力滿滿地争吵起來。幾位雌蟲互相看看,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無奈的神色。
經常意見不合、偶爾大打出手,雄蟲之間的關系總是很奇妙,他們之間存在某種獨特的默契和聯系。
忽然,某種奇異的波動掃過整個房間。乾憲剛的心髒微微一縮,又迅速恢複正常。心跳突然的變化讓他本能戒備起來。幾位雌蟲驚疑不定地相互看看,顯然剛才的感覺并不是錯覺。
“太陽?”乾憲剛下意識去看他的雄蟲後輩。作為唯一能使用精神力的種族,他們比雌蟲敏銳得多,往往能察覺到他們無法感知的危險。
剛剛還在争論榮純到哪個軍區更好的雄蟲們突然沉默了,他們不約而同地望向一個方向——那是小榮純所在的方位。
“乾前輩……”向井太陽說,“麻煩你去榮純那邊看看。”
“星田也去。”天久光聖難得表情正經,他看見星田守懷疑的眼神又趕緊補充一句,“我就在這裏不會亂走的!”
真田俊平也對他們點頭:“不用擔心,我會看住他們。”
而成宮鳴已經起身,毫不猶豫地推開門沖了出去。
“成宮他……” 乾憲剛有點茫然。
向井太陽搖了搖頭:“應該是去接青道來的蟲了,他親自去比等系統申報更快。”
剛剛的一瞬間,稻實所有雄蟲都感受到了同類所發出的悲鳴。
小雄蟲過于劇烈的情緒反映到精神力中,連尚在遠處的他們都感受到了這種共鳴。莫大的恐懼和絕望一齊湧上來,胸口像是墜着沉重的鉛塊,壓迫得人喘不上氣來,心髒跳動得那麽激烈,就像是被強行鑿開血肉,從中汩汩地流出滾燙的血液。
在座的雄蟲們都看過澤村榮純的資料和醫療部的推測報告,他們對這一天早已有了心理準備。
最後一次的記憶回溯,将帶來澤村榮純關于實驗室的記憶。
那是噩夢般的白色囚籠。
稻實軍區,星艦停放處。
成宮鳴打開稻實的門禁——他作為S級雄蟲有僅次于國有監督的權限——把通行卡遞到了剛下星艦的倉持洋一手中。
“你來得太慢了,但還不算遲。”
他說:“雖然很不甘心,但榮純就交給你照顧了。”
“……拜托了。”
臭名昭著的白色酷刑中,整個房間都由特殊材質打造,當設施啓動後,所有的聲音都會被吸收,聽不見、看見的也只是白色,這會極大攪亂大腦的認知。實驗室把澤村榮純關進這種地方,也是為了兵不血刃地剝奪他反抗的能力。
倉持洋一還記得他第一次見到澤村榮純的場景。
無邊無際的白色中,穿着雪白長袍的小男孩和周圍幾乎融為一體,全身上下只有幹枯的棕發閃爍着不一樣的色彩。他抱膝坐在那裏,一動也不動,猶如一粒随手抹去就再也找不見的塵埃。
那時候他的眼神,就像現在一樣。
倉持洋一想。
他在人偶般的小榮純面前蹲下來,像初見那樣向他伸出了手:“已經沒事了,榮純。”
“按照約定,我來接你了。”
遺忘也是一種自我保護的能力。大腦的承受能力有限,當大腦無法處理某些過于激烈的情緒時,要麽記住,然後走向崩潰,要麽遺忘,當作什麽都不曾發生一樣活下去。
澤村榮純又一次做夢了。
他正仰躺在樹蔭下,身下是青蔥柔軟、一眼望不到邊際的草坪,頭頂是随風沙沙作響的大樹。頭頂的藍天呈現出一種奇妙的海藍色,像是碧波蕩漾的大海。
澤村榮純仰頭凝視着海藍的天空,莫名覺得這顏色像是某人的眼睛,大部分時候那雙眼睛都滿含着自信和堅定,看向他的時候又總帶着笑意;但當主人發怒的時候,又像是冬日刺骨的寒冰。
夢境中日夜不停的黑雨停息了,原本黑沉如水墨的腐蝕性災難消逝得不見蹤影,取代而之的是明亮的藍天和溫暖的陽光。天空偶爾飄零的雨點再也不會帶來流血和疼痛,只在皮膚上留下一點濕潤的感覺。
嘶吼着追捕他的虛幻黑影也消失了,留下的是更多分散在夢境各處的模糊身影。他們三五成群聚集在一起說笑,既有粉色頭發的兄弟,也有戴黑框眼鏡吃納豆的浣熊,還有盤在樹下打瞌睡的灰白色貓貓;不遠處,不怒自威戴着墨鏡的高大身影正在和其他幾位嚴肅地談論;另一顆大樹上,某人正躺在樹幹上看天,另一個健壯的身影正在樹下憤怒地喊着什麽……
他們神态各異,但無一例外的是,當澤村榮純朝他們投去視線的時候,這些身影都回以肯定的笑容或鼓勵的眼神。
于是澤村榮純微微笑了起來,他和這些身影一同踏上旅程。他們走在柔軟的草坪上,經過盛放的花海,鼻尖聞到芬芳的花香和青草特有的香氣;他們爬上雲霧飄渺的山間,在被白雪覆蓋的大地上快樂打滾……随着他們越走越遠,陪伴他身邊的人影慢慢減少。
最後當他走出雪原的時候,再一次看見了一扇鐵門。
這扇鐵門伫立在雪原的盡頭,門縫裏透出隐隐約約的白色。
“我之前,有見過白色的門嗎?”澤村榮純問。
“你見過。”唯一停留在他身旁的綠發身影回答。
“我應該進去嗎?”
“這要由你自己決定。”
“……我不知道。”澤村榮純小聲說。
他仰頭看向陪伴他到最後的影子,對方模糊不清的面容在他的注視下褪去迷霧,逐漸變得清晰:“倉持哥哥,我有點害怕。”
夢中的倉持洋一像往常一樣摸了摸他的頭:“我知道,但這是你的人生。”
“之前這裏會刮很大的風,”澤村榮純忽然開口,“不管怎麽逃,風都會把我推進去。”
“所以那是風的選擇,不是你的。”倉持洋一說,“但現在沒有風了。”
“劇痛的黑雨、瘡痍的廢墟、無處不在的黑影、崎岖的山和狂放大作的冰原,都已經從夢裏消失了,現在沒什麽能幹涉你的選擇。”
“無論是推開門面對自己的記憶,還是停留在此處,我們都會支持你。”
澤村榮純看着白色的鐵門,他慢慢握緊了倉持的手。
“夢外面的世界是什麽樣的呢?”
倉持洋一想了想:“有時候很好,有時候很壞。”
“但一定很大。”
倉持肯定了他的話:“超乎想象的廣闊。”
澤村榮純說:“我的夢現在變得很漂亮,有藍天、綠草、鮮花……和之前完全不一樣了。”
“我不知道鐵門裏面有什麽……但選擇留在這裏的話,夢裏的大家就只能跟我一起生活在這樣狹小的區域了。”
“光是這樣想,就覺得太寂寞了。”
倉持洋一搖了搖頭:“榮純,不用考慮我們。我們來到這裏,并不是想成為你的負擔。”
“才不是負擔!”澤村榮純大聲反駁,“大家都是我重要的家人,我想和你們一直在一起,一起去很多很多的地方,一起做很多很多的事……”
“而這些,都是夢裏無法實現的。”
澤村榮純仰起頭,暖棕色的眼睛閃閃發亮:“我要到夢外面的世界去!”
他對倉持洋一張開雙手,做出要抱抱的姿勢:“倉持哥哥,你會陪着我吧?”
倉持洋一笑了起來,他看着小雄蟲不帶一絲猶疑的眼睛,毫不猶豫地蹲下身把他抱了起來。他讓榮純坐在他的臂彎上,澤村榮純習慣性摟住了他的脖子。
“踏出這一步,就不能反悔了。”倉持告誡他。
“才不會後悔呢!”澤村榮純生氣地鼓起臉頰,他勾着倉持的脖子催促:“好啦好啦,我們快進去吧!”
“知道了知道了……”
“哦哦哦——倉持小火車出發!”幼崽在他肩頭興奮得手舞足蹈。
“……這是誰教你的?”
“是光聖哥哥!”
醋味翻湧:“榮純,以後喊我洋一哥哥。”
“為什麽?一也哥哥明明說……”
“別聽禦幸胡說,再說那家夥竟然還把自己搞得精神海暴動,等出去我一定要狠狠揍他一頓!”
“mumumu我知道啦!”
倉持洋一抱着澤村榮純,一同推開了白色鐵門。
現實中。
一滴淚水突然滾落下來。
倉持洋一詫異地擡起頭,他面前焦糖般的暖棕色眼睛正一顆又一顆向外湧着淚珠,小雄蟲無聲地哭泣着,可眼睛卻像天上的星星一樣明亮。他哭着哭着又笑起來,像是陽光下澄澈透亮的太陽雨。
他把手放在倉持攤開的手掌上,努力吸吸鼻子忍住眼淚:“我按照約定走出夢境了。”
“洋一哥哥,歡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