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青道軍區。安靜的監督辦公室突然傳來“篤篤”的敲門聲。
坐在辦公桌後的片岡鐵心擡起頭：“克裏斯，你來了？”
克裏斯敬了個軍禮：“片岡監督，落合教練。”
落合教練摸了摸小胡子：“出發的準備都完成了嗎？”
“是，稻實的通行證已經到了，交接手續也準備就緒。”
片岡監督把一疊材料遞過去：“這是稻實發來的報告，因為涉及未成年雄蟲，只能用紙質文件記錄，看完記得銷毀。”
稻實發來的報告相當詳細，從禦幸一也突發精神力暴動，到小雄蟲結繭破繭都有詳實的描述，在文件最後還附上了他們目前得出的推測。
“……根據目标的口述和行為表現，初步認為其在剛出生時就被雌蟲帶走，展現出雄蟲特征後被多方勢力争奪……認為目标對聲音缺乏興趣和反應，下意識排斥親密關系，懷疑與長期囚禁及精神抑制劑有關，需要密切幹預……”
克裏斯念完報告上的幾行字，默默攥緊了拳頭。
“情況就是這樣。”片岡監督注意到了他的動作，“你有什麽想法？”
克裏斯深吸一口氣，把胸膛中翻湧的憤怒壓制下去。他勉強保持住了搖搖欲墜的理智：“有一個問題，榮純對精神力的操縱非常熟練，他的精神力等級也很高，如果N96的雌蟲一直在給他服用精神抑制劑，應該不會出現這種情況才對。”
“确實是我們疑惑的一點，”片岡監督點頭，“長期使用精神抑制劑會對未成年雄蟲的精神力造成不可逆的傷害，但澤村的精神力檢測卻很正常。”
“那些雌蟲後來停用了藥劑？”克裏斯猜測，但他下一秒又否認了，“不、應該不可能，他們不敢冒這麽大的風險。”
“我們猜測後來發生了變故，”落合教練說，“這也是澤村選擇性遺忘的一部分，想必不是什麽美好的故事。”
“無論如何，稻實那邊就交給你了，克裏斯。”
“克裏斯前輩，情況怎麽樣？”
“榮純在稻實受欺負了嗎？”
“監督有說什麽時候把榮純接回來嗎？”
“禦幸那家夥沒事吧？”
剛踏出辦公室，克裏斯就被一群軍蟲團團圍住，每個臉上都帶着急迫的表情。他無奈地一一回複大家的問題，只是說到不确定何時能把榮純接回青道時，大家都發出了相當失望的聲音。
“結繭期的榮純并不記得我們，”克裏斯安慰道，“貿然換新環境反而會影響他的狀态。”
“要是我們也能去稻實就好了。”小湊春市嘆氣。
“畢竟雖然同屬東京軍團，但軍區之間還是競争關系，稻實不願意派發通行證也很正常。”東條也很遺憾。
小湊亮介微笑：“話是這麽說，如果對自己的實力有足夠的自信，也不會在意我們這些蟲吧。”
“啊啦啊啦，真沒想到稻實這麽小氣呢。”
東條：“……”小湊前輩，你背後的黑氣都要溢出來了啊！
“降谷，你不想去看榮純嗎？”金丸發現同期的雄蟲居然很平靜地接受了，他本來以為降谷會堅決要求一起去稻實呢。
“想。”
“那你……”
降谷曉平靜地回答：“因為可以溜進去。”
金丸以及周圍聽到的雌蟲：？？？
川上憲史大驚，他一把捂住降谷的嘴：“別說出來啊！”
丹波光一郎也大驚：“你都說了我們還怎麽偷偷溜進去？！”
三只雄蟲扭成一團，一回頭才發現雌蟲們正摩拳擦掌盯着他們。
伊佐敷純獰笑：“怎麽回事？偷溜進去這種事我可不知道啊。”
“用精神力篡改稻實的門禁嗎？确實是雄蟲才能用的辦法呢。”小湊亮介眯眯眼笑。
“不過降谷你能做到這麽細微的控制嗎？”
降谷驕傲地說：“川上前輩可以。”
沒來得及阻止、瞬間備受矚目的川上絕望捂臉。
“這種好辦法為什麽不告訴我們？”
“因為丹波前輩說不能告訴你們……啊。”降谷曉說到一半，終于意識到了什麽。
丹波絕望地仰頭望天。
降谷，你這不是已經全說了嗎？
“好了好了，”最後還是克裏斯站出來結束了這場鬧劇，“榮純他現在不記得我們，就算稻實允許，陌生蟲太多也只會起反效果。”
雌蟲們不情不願地閉上嘴。
“還有，私自溜進稻實這種事絕不允許，”克裏斯嚴肅地說，“我可不想在軍區法庭見到你們。”
“是……”三位雄蟲垂頭喪氣。
“安心吧，我保證會把榮純安全帶回來，”克裏斯看他們知錯了，于是放緩聲音安慰道，“而且，倉持也在路上了。”
監督辦公室。
“溫和體貼的性格、柔和又不失攻擊力的交際能力、天生具有的親切感，以及身為青道外交官的身份……”落合監督喝了口茶。
“無論是接觸結繭期的澤村，還是萬不得已和稻實交涉，克裏斯都是我們最合适的人選。”
“還有正在回程途中，作為武力保障的倉持洋一。”
“如果是這樣的組合，就算稻實想明搶，我們也有別的路可走。”落合監督滿意地吹了吹茶杯上的熱氣。
“稻實不會的。”片岡監督說。
“只是做好最壞的打算，”落合監督笑道，“畢竟是未來的S級雄蟲，我可不信他們能這麽輕易放手。”
記憶是很特別的存在。
如果是正常蟲的記憶是一長串連續的膠卷，或許會有模糊的地方，但最終也是完整連貫的，而澤村榮純的記憶更像是支離破碎的玻璃，它們随機散落在各處，能在腦海中浮現的都是些明亮溫暖的部分。
“結繭”帶來的記憶回溯，正是一片片拾起那些被掩埋的記憶碎片，把它們重新拼湊完整的過程。
這個類似拼拼圖的過程或許漫長到一年兩年，也或許短暫到一天兩天；或許發生在某個陽光燦爛的午後，也可能發生在夜深人靜的夢裏。
稻實軍區。
原本沉寂在主人體內的精神力突然活躍起來，正在熟睡的小榮純皺起了眉頭。像是陷入了夢魇，他無意識地蜷縮成一團，然而肌肉的抽搐并不能控制，冷汗涔涔地往下落，小小的身軀止不住地痙攣。
然而這一切都被複蘇的精神力主動遮掩住，所有的動靜都局限在房間內，沒有洩露出一絲一毫。小雄蟲徒勞地在床鋪上掙紮，冰冷的記憶像漫天雪花從天而降，最終堆積成厚厚一層，将那些細小、奄奄一息的火苗輕易撲滅。
新的一天開始了。
“榮純，該起床了哦。”
住得最近的成宮鳴睡眼惺忪，他像之前一樣打着哈欠推開房間的門，原本以為會迎來一只軟綿綿睡得正香的幼崽，他甚至想好了如何捏住榮純的小鼻子把他叫醒。只是沒想到，當他推開門的時候，他等待的對象已經睜開眼在床上坐直了。
“今天醒得這麽早嗎？”成宮鳴沒想太多，他習慣性地走過去想幫幼崽穿衣服。因為破繭時精神力的原因，小榮純對他的态度最親近，成宮鳴嘴上嚷嚷“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實際上穿衣梳洗每一項他都不假人手，細致程度還被稻實戲稱為“新手爸爸”。
“啪。”
但今天，小榮純出乎意料地拍開了成宮鳴伸出的手。
幼崽的力道根本不輕不癢，落在成宮鳴手上和微風拂過也沒什麽區別，讓他怔住的是小雄蟲看向他的眼神。
警惕、懷疑、恐懼。
“……榮純？”
成宮鳴從未見過榮純這樣的眼神。在他的印象裏，剛到稻實的榮純是腼腆的，總是喜歡躲在禦幸身後偷偷看；課堂上的榮純是認真的，記筆記提問的時候眼神總是很專注；星野月樂園的榮純是快樂的，暖棕色的眼睛比天幕的星星更閃亮……無論何時，榮純的眼裏總是有光的。
但現在，這束光熄滅了。
被他珍視的小幼崽正警惕地盯着他，睫毛不安地顫抖，全身上下都緊張到繃緊，一旦他有異動随時可以從床上跳起來逃跑，更別說環繞在他身側、如忠誠地護衛一樣蓄勢待發的精神力——成宮鳴對此再熟悉不過，他曾手把手教這孩子如何使用它、又從中聽到棕發幼崽心底深處的悲鳴。
強大的S級雄蟲慢慢地舉起了雙手，他一步一步後退，一直後退到牆根處。
“還記得我是誰嗎，榮純？”
暖棕色的眼睛只是沉默地注視着他。
一大一小兩只雄蟲隔着很遠對視，聽到動靜的其他雌蟲也趕來了，但看清房間的情況後，他們的腳步都漸漸停在了門口。
自出生起就站在金字塔頂端的尊貴雄蟲第一次品味到了無力感。小小的幼崽縮成小小一團，無論他怎樣微笑或者試圖溝通，對方都只傷痕累累的幼豹一樣警惕敏感；只要他稍微表現出靠近的意思，幼崽的精神力立刻就傳遞出警告的意味。
所有蟲的神經都繃緊到了極限。
“咔擦。”
就在這時，原本緊閉的窗戶突然打開了。
一只手撥開厚實的紗簾，随之而來的是陽光和微風。某種奇妙的力量在無聲無息間融入進來，包括小雄蟲在內，在場所有蟲的注意力随着新鮮空氣的湧入下意識轉移了過去。
“失禮了。”棕發雌蟲的嗓音溫和，他單膝跪在窗沿邊把窗戶完全推開，輕巧地從窗外翻了進來。
“因為樓下的門禁系統似乎沒能識別出通行證，再加上我實在很想早點見到榮純，所以只好從窗戶進來了。”
他注意到了小雄蟲的目光，于是露出一個有點不好意思的笑容：“我的衣服亂了嗎？翻窗戶的時候沒辦法時刻注意自己的形象呢。”
以意想不到方式出現的雌蟲無視了其他的目光，他毫不猶豫地邁開腳步插入了一大一小兩只雄蟲中間，将雙方的視線都吸引到了他身上。
“……克裏斯前輩？”成宮鳴喃喃道。
棕發的軍雌只是對他點點頭，成宮鳴就下意識松了一口氣。雖然和克裏斯接觸不多，可他身上有種很特別的安心感，似乎只要有他在，無論什麽難題都會順利解決。
而小榮純盯着他，心中莫名産生的好感讓他不自覺放松了警惕，雖然攥着被子的手越來越緊，但也克制着沒有後退。
“你是誰？”小雄蟲終于說出了今天的第一句話。
房間緊繃的氣氛突然松弛了下來。
棕發雌蟲聞言微笑：“我的名字是泷川·克裏斯·優。”
“和他們一樣，是你的家人。”
泷川·克裏斯·優，出身青道的傳奇外交官。他天生具有極強的親和力和感染力，見過他的人都說克裏斯身上有種令人不自覺放松和想要信任的魔力。天賜的特質再加上本身卓越的外交手段，使得克裏斯既能在談判桌上戰無不勝，又能輕易撬開間諜和叛徒的嘴。
當他有意識運用這種特質的時候，就算是逃亡中的小雄蟲都會交付信任。
“這個時候的榮純正在逃亡。”克裏斯對軍蟲們說。
“可能是精神抑制劑失效，也可能是看守他的軍雌一時疏忽，或者什麽其他原因，他的精神力覺醒了。”
終于擁有力量的澤村榮純從試圖圈養他的雌蟲手中逃脫，他曾在好心雌蟲的幫助下逃離追捕，也曾在付出信賴後遭遇背叛。
這一次蘇醒的，是警惕萬分、獨自掙紮的澤村榮純。
“還是害怕嗎？”
克裏斯親密地坐在小榮純身邊，這個距離明顯已經超出了幼崽的安全界限，但小雄蟲只是身體僵硬，沒有做出其他反抗，某種程度上算是默許了他的靠近。
小榮純輕輕點頭，他看了一眼站偷偷摸摸藏在不遠處往這裏張望的軍蟲們，又遲疑着搖頭。
經過大半天的接觸，小雄蟲的态度總算不那麽戒備，也不再排斥軍蟲們的視線，只是他仍然只肯和克裏斯說話。克裏斯并不打算逼他，因為任務的原因，他也接觸過不少患有心理創傷的蟲族，榮純在其中已經算是适應很快的了。
是因為精神力的原因嗎？雄蟲對他人的情緒總是很敏銳。克裏斯心想。
“我知道大家不會傷害我，”小榮純小聲說，他的睫毛不安地眨動，“但還是……”
溫暖的大手按在他的頭頂，帶着令人安心的力道。克裏斯摸了摸他的頭安慰：“慢慢來，不要着急。”
“按你的想法來就好，我們一直在這裏。”
小榮純似懂非懂地點頭，餘光無意在窗外一掃，看見了一個陌生又熟悉的金發身影。
不遠處的角落。
“真不愧是克裏斯前輩……”白河勝之壓低聲音，滿眼都是崇拜的小星星。
卡爾羅斯也感嘆：“青道的外交官果然名不虛傳。”
“話說鳴他們都去哪兒了？”
轟雷市趕緊解釋：“真田前輩說榮純對陌生精神力很敏銳，他們不能靠太近……”
“鳴桑說他要一個人去散散心。”多田野樹補充。
“預報不是說今天有雨……算了，畢竟他今早被小榮純敵視了，”卡爾羅斯恍然大悟，“昨天他還在給榮純講睡前故事，一時半會兒有點難接受吧。”
理智上明白在小榮純看來他們只是陌生人，但情感上被幼崽排斥的滋味兒一點也不好受。已經覺醒精神力的小雄蟲不再需要成年蟲的安撫，強大的S級精神力反而會讓對方倍感壓力。成宮鳴只能煩躁地脫離了大部隊，獨自在宿舍樓下晃悠。
似乎感受到了金發雄蟲的心情，連天空都變得陰沉下來，黑灰的烏雲彙集起來遮蔽了太陽，最終醞釀出沉甸甸的水汽，從高空墜落到地面。
一滴雨落在成宮鳴腳邊。
“下雨了？”成宮鳴仰頭，這場雨來得又急又猛，一開始只是零星的幾滴雨，後來就變成飄渺的雨絲，呼啦啦地籠罩下來。
金發雄蟲不怎麽喜歡被雨淋濕的感覺，但心情不好的時候也不介意來一場雨中漫步。于是他站在原地沒有躲避，仍由霧蒙蒙的雨絲落在身上。輕飄飄的雨簾像一層薄紗，溫柔地遮住了他的視線，也讓他無端地想起包裹住榮純的繭絲。
“噠噠噠噠噠……”
急促的腳步聲突然傳來，成宮鳴下意識回頭，一個小小的身影狠狠撞在了他的小腿上。其力道之大，連成宮鳴都忍不住後退了一步。
“榮純？”
小小的幼崽撲到他腿邊，把自己撞痛了也一聲不吭。他死死抓着成宮鳴的褲腳，奮力把他往另一個方向拖。
“走！”小榮純急促地呼喊，透出莫大的恐慌和無助。他漂亮的暖棕色瞳孔收縮成細細的豎線，柔軟順滑的棕發被雨水打濕，黏膩地貼在臉上，連唇色也變得蒼白。成宮鳴能感受到腿上傳來的力道，小榮純使出了全身的力氣試圖拉拽他，他的表情是那麽驚慌和恐懼，使得成宮鳴一時忘記了詢問。
“榮榮榮純？”等踉踉跄跄地被小雄蟲拽進屋檐下，成宮鳴才反應過來，結結巴巴地開口。
小榮純一聲不吭，他倆全身都被打濕了，但他只顧着用袖子使勁擦拭成宮鳴裸露在外沾上雨水的皮膚。成宮鳴被他從手臂擦到脖頸，又被迫低下頭讓他擦拭臉頰上滾落的雨珠。
旁邊忽然遞來一條毛巾，克裏斯在他們身邊蹲了下來。成宮正想開口詢問，就看見克裏斯對他微微搖頭，又示意他去看小榮純。
小雄蟲低着頭，嘴唇緊緊地抿着，晶瑩的淚水和雨水混合在一起，順着下巴往下落。他努力伸長手臂幫成宮擦幹身上的雨水，只是最初的急迫過去後，他像是終于發現了什麽，手上擦拭的動作慢慢停了下來。
“榮純？”成宮鳴小心翼翼地問。
克裏斯幫小雄蟲擦了擦臉，輕輕拍着背安撫他：“榮純，這并不是黑雨。”
小榮純啜泣一聲，這時候成宮鳴才從他身上看出熟悉的影子：“我還以為……”
“以為鳴哥哥要死了……”
成宮鳴怔在原地。
他聽說過“黑雨”這種垃圾星的特有災害，據說腐蝕性極強的黑色雨水連血肉都能融化。
而這個年齡的澤村榮純，記憶中的雨一直是黑色的。
所以他看見成宮鳴站在雨中不閃不避的時候那麽驚慌，拽住成宮褲腳的手那麽用力，因為在他的認知裏，從天而降的液體只會帶來疼痛和死亡。
“你還記得我？”成宮鳴輕聲問，他沒有錯過小榮純脫口而出的稱呼。
“鳴哥哥，太陽哥哥，天久哥哥，樹哥哥……”出乎意料地，小榮純流暢地念出一個個名字，雖然眼裏還噙着淚水，可這些名字就像本能一樣脫口而出。
“我不知道……我明明沒見過你們，”他茫然地放下手，“可我記得你們的名字。”
成宮鳴一時失語。
他忽然伸手把棕發的幼崽狠狠抱回懷裏，雙臂用力摟着，像是一放手他就會消失在雨中再也不見。他把額頭貼在小榮純的肩膀上，鼻尖聞到雨水濕透的潮氣和幼崽身上特有的奶香味，盡管在努力克制自己，可他湛藍的眼睛仍然紅了，幾欲落下淚來。
這一次蘇醒的，是警惕萬分、獨自掙紮的澤村榮純。
也是不管不顧一頭紮進雨裏，因為一點熟悉感就拼上性命拯救他人的澤村榮純。
到底是在怎樣地獄般的環境中，才能養出他這樣哪怕只是感受到一點善意，就會拼盡全力去報答對方的性格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