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章

第 14 章

數天的平靜過後,白繭內終于傳出了細微的聲響。

原本堅硬如鐵的絲線自動軟化,像棉花糖的糖絲一樣一層層剝落。焦急等待的蟲族們都擠在醫護室的觀察窗探頭探腦,長時間沒有聲息的等待讓他們心中不停地冒出各種不妙的猜測,如果不是醫護蟲打包票說這是正常現象,可能他們已經忍不住沖進去了。

在數十道視線的共同注視下,一只小手終于從纏繞的白絲中探了出來。細瘦的手指慢騰騰地撥開擋住面前的絲線,他的力道看上去晃悠悠輕飄飄的,膚色也蒼白得近乎透明,幾乎和白絲融為一體。

看上去不太健康。

在場所有蟲的心都猛地一沉。雖然早已從青道得知榮純在垃圾星長大,但他們畢竟見到的是已經努力生存下來、又被青道好好照顧一番的小雄蟲。

“結繭”使得榮純回溯到了數年前更加年幼脆弱的時光——也就是垃圾星時期。無論他們此前做了多少心理準備,在腦子裏想了多少種方案,當他們真正看到備受辜負的幼崽時,仍然止不住地心疼。

同樣在外觀察的國有監督皺起了眉。作為稻實軍區的最高指揮官,他一生不知接觸了多少雄蟲,幾乎是一眼就看出繭裏的幼崽已經沒力氣自己破繭了。

情況比他們想象的還糟。

但“破繭”意味着雄蟲重新長大的開端,這一過程是絕不能借用外力幫助的。無論他們再怎麽心焦,也只能眼睜睜看着小雄蟲顫抖着去拽那些對他們而言無比輕薄的絲線。

“鳴桑,我們只能看着嗎?”本來就很感性的多田野樹眼睛都紅了,他求助地去看成宮鳴。

轟雷市也下意識去看自家王牌:“真田前輩……”

然而成年雄蟲們此刻心硬如鐵,或者說因為都是雄蟲,他們才更能理解“破繭”的重要性。

“放心吧,不會有事的。”真田俊平安慰緊張兮兮的後輩,雖然他自己背在身後的手也在微微顫抖。

成宮鳴的話更簡短:“相信他。”

好在雖然進度緩慢,但繭內的動靜一直沒停,絲線“沙沙”晃動的聲音一陣接着一陣,顯然內部的幼崽一直沒有放棄。不知過了多久,雪白的圓繭終于破開一個大洞,從裏頭冒出一個毛茸茸的棕色腦袋。

破繭成功。

在場所有蟲都大松口氣。因為身形的縮小,原本穿在榮純身上的衣服顯然已經過大了,過長的衣擺一直垂到幼崽的小腿,袖子多出老長一截拖在床上,棕發幼崽差點被自己的袖子絆倒。

國有監督立刻踏進醫護室,快步來到白繭旁邊,俯身把明顯累狠了的幼崽抱了出來。他小心地把棕發幼崽抱在懷裏,一只手撐住腰和背,另一只手托住他的後頸防止仰倒。國有監督一個眼神掃過去,把蠢蠢欲動想圍上來的軍雌們逼退。不過饒是如此,軍雌們看清了榮純現在的樣子,都忍不住倒吸一口氣捂住胸口。

剛剛破繭的小雄蟲看上去只有兩三歲,他的皮膚柔軟細膩,但也透着不健康的蒼白。可能是累了,暖棕色的眼睛半睜半閉,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安靜的陰影。

“監督……”成宮鳴壓低聲音。他身邊的多田野樹已經抱來了幼崽專用的小毯子。

國有監督明白他的意思,他把疲倦的幼崽放進成宮鳴懷裏,又幫他蓋好毯子防止受涼。成宮鳴僵硬地抱着他,覺得幼崽全身上下都是軟的,但肩胛和關節的骨頭又很突出,摸起來甚至有點硌手。

“成宮前輩,你不行就讓我來。”向井太陽看他渾身僵硬的樣子,忍不住小聲插嘴。

剛剛還很緊張的成宮鳴立刻回瞪:“你說誰不行?”

嘴上說着話,他釋放精神力的動作卻沒有停止,只是這次并非為了攻擊或震懾,只是用它柔和地包裹住自己和懷裏的幼崽。幾乎是肉眼可見的,剛剛還顯得有點不安的幼崽立刻安靜下來,連稍顯急促的呼吸都變得平穩。

這個年紀的雄蟲幼崽正處在對世界極度缺乏信任的狀态,他們的父母往往會将孩子時刻籠罩在自己的精神力範圍內,好給幼崽塑造一個安心的環境。

已經為“結繭”做好萬全準備的稻實自然也考慮到了這一點。他們當然找不到榮純的父母,好在交流月期間,稻實也不缺少高等級雄蟲,短時間的安撫還是能做到的。

作為東京軍團唯一的S級雄蟲,成宮鳴當仁不讓地承擔了這一職責。

“還記得自己的名字嗎?”成宮鳴問。

幼崽輕輕眨了眨眼,澄澈的瞳孔看上去有點茫然:“……澤村榮純。”

小榮純的聲音細聲細氣,輕軟得仿佛能滲出香甜的蜜糖。他和軍蟲們想象中又哭又鬧的樣子不一樣,雖然一睜眼被陌生的蟲包圍,可看上去仍然接受良好,甚至沒有表現出抗拒的意味。

“榮純……你還記得我們嗎?”向井太陽猶豫着問。小榮純的反應太平靜了,反倒讓他們有點不安,如果不是外表變小了,他對他們的态度和原本的榮純幾乎沒什麽差別。

小榮純歪了歪頭:“不記得。”

“那你就這麽放心跟我們走?連名字都不問。”成宮鳴無奈地捏了捏他的鼻尖。

這只是成宮鳴随口一句的玩笑話,他甚至沒想過能得到對方的回應。兩三歲的幼崽能記得什麽呢?這個年齡的孩子每天只有吃和睡吧。

“因為問名字也沒有意義,” 沒想到小榮純理所當然地回答,暖棕色的眼眸裏甚至還透出點困惑,“反正明天你們就不在了。”

成宮鳴抱住他的手忽然頓了一下:“明天我們就不在了?這是什麽意思?”

小榮純打了個哈欠:“因為會有新的蟲來……”

剛破繭的幼崽體力有限,見他明顯不想解釋,成宮鳴自然不好繼續問下去。他和國有監督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凝重的神色。

青道帶回榮純之後,他們一直有個問題想不通:在破殼的最初,小榮純究竟是怎樣在垃圾星生存下來的?剛破殼的幼崽甚至連行走都做不到,自然不可能獨自生存。現在看小榮純的反應,他并不驚訝一覺醒來被陌生蟲抱在懷裏,顯然平時就有蟲在照顧他。

只是如果是這樣,那為什麽保護他的蟲族會仍由小榮純被實驗室抓走?

“榮純,來張嘴——”多田野樹蹲在小榮純面前,手裏拿着奶瓶試圖哄他喝下去。

小榮純鼓起臉頰扭過頭,任憑多田野樹怎麽哄也不肯張嘴。被逼急了他就抿着嘴不說話,總之就是不肯吃東西。

“很甜的哦,”卡爾羅斯擠眉弄眼做鬼臉,試圖引起小榮純的興趣,“你醒來就沒吃東西,真的不餓嗎?”

“不餓。”棕發的小幼崽偏過頭,看都不看奶瓶一眼。

一群雌蟲磨破嘴皮子也沒勸動,又不敢強迫他。各種無奈中,他們心中竟然還生出一絲新奇的感覺——之前的榮純過于懂事,現在反而讓他們有了做家長養孩子的真實和新鮮。

“怎麽回事?”成宮鳴只是臨時離開和青道打了個通訊,剛回來就發現自家崽子氣鼓鼓地坐在椅子上,一群雌蟲拿着奶瓶和玩具圍着他轉,頗有種皇帝戲弄嫔妃的感覺。

他快步上前把小榮純摟進懷裏,精神力一接觸,他立刻就發現幼崽正處于饑餓狀态。再一看多田野樹手中的奶瓶,成宮很快搞明白了情況。

“為什麽不喝牛奶?”成宮鳴點了點小榮純的額頭,稍微用了點力,把他戳得後仰了一下。

再度回到成年雄蟲的精神力籠罩下,小榮純就像是有了主心骨,他扒拉着成宮的衣襟不放:“不想喝~”

涉及小雄蟲的身體健康,成宮鳴那叫一個鐵石心腸,他招手示意多田野把奶瓶遞給他:“你的肚子都在咕嚕咕嚕叫了,來,乖乖喝掉。”

他手裏正試着奶瓶的溫度,突然感覺到肩頭一片濡濕。

“榮純?”

小雄蟲暖棕色的大眼睛裏不知何時溢滿了要掉不掉的淚珠。他無聲無息地哭着,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接連不斷的淚珠滾落下來,打濕了成宮的肩頭。

猝不及防的淚水讓所有蟲都下意識停住了動作,他們眼睜睜看着小榮純主動接過成宮手中的奶瓶。只是奶瓶對他來說有點太大只了,他只能雙手抱着奶瓶咬住奶嘴,軟嘟嘟的臉頰一鼓一鼓的,瓶中乳白色的液體慢慢減少。

等奶瓶空了一半的時候,成宮鳴忽然伸手托住了小榮純的臉頰,強迫他把奶嘴吐了出來。

“?”正在努力喝奶的小雄蟲茫然擡頭,嘴邊還沾着一圈奶胡子。

“我可不想做強迫孩子的家長。”金發雄蟲低聲嘟囔。

“榮純,能告訴我嗎?” 他凝視着小榮純的眼睛,海藍色的瞳孔溫柔又包容,像是蕩漾着微微海浪,“為什麽這麽抗拒?”

小榮純垂下眼睛,長長的睫毛上還綴着淚珠。成宮鳴看不見他的眼睛,只能聽到一句輕輕的、似乎會消散在風中的話語:

“因為……每次喝完,會頭痛。”

“這樣嗎。”出乎意料地,稻實的王牌沒有再說什麽。

“但這次不會了,不、以後都不會痛了。”

“我向你保證。”

他把奶瓶重新塞回小榮純懷裏,看對方低下頭專心喝奶,還抽出手帕幫他擦了擦嘴邊不小心溢出的奶漬。

然而在幼崽看不見的地方,他冷冷地擡起眼眸,海藍色的眼瞳神色森然,仿佛陰雲夾雜着浩大的聲勢籠罩天空。

多田野樹從未見過成宮鳴這麽冰冷的樣子。他們的王牌雖然是絕無僅有的S級,可平日裏總表現得像是小孩子心性,就算偶爾出任務也總是打打鬧鬧舉重若輕,以至于他常常忘記對方也是站在蟲族巅峰的強大存在。

“鳴?”卡爾羅斯輕聲提醒。

成宮鳴給喝完奶熟睡的小榮純蓋好毛毯,又留下一縷精神力在他身側,這才輕手輕腳關上門離開。

剛一踏出房門,他的神色立刻就沉了下去:“那群家夥,竟然敢對幼崽使用精神抑制劑!”

“什麽?!”多田野樹大吃一驚。雌蟲極佳的聽力讓他也捕捉到了小榮純的回答,可即使聽見了他也沒能想到這一層。

精神抑制劑,顧名思義能夠抑制雄蟲的精神力波動,常用于輔助成年雄蟲進行精神力訓練。但用在精神力尚在發育的幼崽身上,這種輕微的壓制作用會無限放大,不僅會導致劇烈的頭痛,還會極大影響精神力的增長。

成宮鳴冷着臉:“榮純不是抗拒奶粉,恐怕他喝過的牛奶都加了這種東西……果然還是低估了垃圾星那群雌蟲的下限。”

白河勝之迅速理解:“通過藥劑阻礙精神力發育嗎?确實以榮純的天賦,一旦能使用精神力,一般雌蟲根本抓不住他。”

這是他們預想中最壞的情況。

原本軍雌們還抱有一絲幻想,也許垃圾星上存在對幼崽心存憐憫的雌蟲,會把剛破殼的榮純帶走好好照顧,只是迫于意外才未能繼續保護他。

但事實是,N96垃圾星上到處都是無法得到精神力安撫的雌蟲,長期的精神海紊亂讓他們對雄蟲已經渴望到了病态的程度。小榮純的出現不僅沒能讓他們改過自新,反而激化了垃圾星各派系之間的矛盾,所有蟲都想将尚無自保之力的小雄蟲占為己有。

一面要應付蠢蠢欲動的敵人,一面是已經初現精神力天賦的雄蟲幼崽,自然是用藥劑剝奪幼崽的反抗能力最為保險。

小榮純睜開了眼睛。

雄蟲是全垃圾星争奪的物件。雖說為了取得他的信任,無論再兇惡的雌蟲在他面前也會表現得和顏悅色,但小榮純不是傻瓜,加了料的食物飲水、嚴密的看守、每一項都讓他深深恐懼。在争奪最激烈的時間裏,幾方勢力打得頭破血流,身邊看守的雌蟲一天一換都算是好的。

只是,這次和往常似乎完全不一樣。

他已經很久沒有睡得這麽安穩了,眼前是陌生但明亮的天花板,身上蓋的是柔軟無比的毛毯,鼻尖是淡淡的花香,連給他的牛奶都是和之前不一樣的醇厚濃郁——最重要的是,喝完沒有頭痛。

年幼的小榮純什麽也不懂,未來幫助他脫離困境的精神力此時微弱得連主人都無法察覺,他只是本能地希望,這樣的日子能多幾天、再多幾天。

幾天後。

“怎麽樣!是不是很好玩?”

天久光聖讓小榮純坐在他的肩膀上,手腳并用熟練地爬上了樹梢。他帶着小榮純坐在高高的枝幹上,放眼望去能将小半個稻實盡收眼底。茂密的枝葉在風中“沙沙”地搖晃,恰好把他們藏匿其中。

“天、久、光、聖!!”星田守暴跳如雷的聲音從下面傳來,“你又把榮純帶到哪裏去了!我警告你不許帶他去爬樹翻牆做這些危險的事!!”

原田雅功在旁邊勸他:“別生氣,天久心裏有數,他又不是小孩子。”

星田守眼含熱淚:“可是天久在市大三就天天幹這些……”

乾憲剛感嘆:“這麽說太陽還挺省心的。”

原田雅功張了張嘴,他想起自己王牌平常不靠譜的樣子,莫名和星田感同身受了。

“下面,不用管嗎?”小榮純扒着天久的腦袋往下看。

天久光聖完全不在意:“星田總是那樣,不用擔心。”

“比起這個,現在享受風景才是最重要的!”他撥開擋住視線的枝葉,呈現在眼前的是濃郁的、毫無遮擋的藍色,“看,藍天是不是很漂亮!”

澄澈無雲的天空倒映在小榮純的眼中,他怔怔地望着藍天,不自覺睜大了眼睛:

“天空,原來是這種顏色嗎?”

“天空的顏色是會變的,”天久光聖說,“天氣好的時候是蔚藍色,多雲的話是淺藍色,下雨的時候就變成灰色……”

“就算是同一片天空,也會因為各種因素展現出不同的顏色哦。”

小榮純舍不得移開視線:“我一直以為,天空是黑色的。”

“因為N96的大氣環境很惡劣嘛,沙塵和微粒的含量太多了,所以看上去是黑色的。”天久光聖摸摸鼻子,“不過首都星也有黑色的天空,等太陽落山就能看到了。”

“天黑之後能看到很漂亮的星空喔,”天久愉快地說,“榮純你肯定會喜歡的。”

「就算是同一片天空,也會有不同的色彩。」

那他是不是,也能期盼一下自己的未來?

不知不覺間,小榮純的眼睛微微亮了起來。最初破繭的漠然和空洞悄悄淡化,取代而之的是微小的、飄渺的活力和希望。

天久光聖看到了小榮純的神情變化,在心裏悄悄松了口氣。

在所有蟲都為成功破繭的小雄蟲激動的時候,只有天久敏銳地察覺了不對:

這孩子的眼神太空洞了,簡直就像一口幹涸的泉眼。他看似在注視着一切,可全都像是湖面上月亮的倒影般浮在表面,稍一用力就會破碎。

這個時候的澤村榮純什麽也沒有。反複的輾轉中,他曾收到過一星半點的溫暖,也曾遇到過試圖把他送出垃圾星的好心雌蟲——只是最終結局都是失敗。

就像一件珍貴的瓷器,被裝進堅固的玻璃櫃裏,固然因為高昂的價值沒有蟲膽敢觸碰,可圍繞它展開的争奪和戰鬥永不停息。

垃圾星的雌蟲把澤村榮純看作精致的瓷器争搶,而他自己也這麽認為。

他就像瓷器一樣,什麽也做不到,什麽也無法挽回,于是連思維和感情也一同沉寂。

這就是最初的,精神力被壓制、被雌蟲們争奪的澤村榮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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