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鳳目蓮

從昆侖山下來,莊嬴吹響哨聲,空空谷中,回蕩着餘音,她反複吹了幾次,在山下等了很久,什麽都沒有,她的馬沒有如預想中出現。

塗山顯聽出她的哨聲轉入急切了,他安慰她說:“小莊,沒有馬,我們也能走。”

“這不是有沒有馬的分別!”莊嬴固執道,“那是我養大的馬,不亞于我最好的朋友,它跟我從趙國來到昆侖,如果我活着它也還活着,我們就要一起回去。”

固執的人最難勸,而莊嬴的固執領教多次,塗山顯早已明白可一不可再的道理,他不再說話,等着她自己死心。

莊嬴又吹了很久的哨聲,山谷裏除了鳥雀鳴啼再無別的聲音,她開始感到灰心失望了,然而就在她轉身準備走的時候,由遠及近響起了一陣馬蹄聲,她驚喜回首,不多時,一匹紅棕色的駿馬抖着耳朵,從山谷那邊奔出來,出現在她的視野中。

“朗月!”

馬蹄的聲音,塗山顯也聽見了,他的臉上浮現出驚詫的神色。

莊嬴迎上前,抱住了她的馬,撫摸它的馬鬃,喜悅疊聲喃語道:“我知道你還在,我就知道你一定會等我的……”

馬通人情,似也聽懂了她的話,垂首磨蹭着她的臉。

塗山顯聽了聽,着急問道:“我的馬呢?不會只回來了一匹吧?”

莊嬴回頭看他一眼,有些嘲笑他:“不知是誰,認為我的馬不會回來,還說沒有馬也能走。怎麽,你的馬也是你親手養大的嗎,它知道你下山了會來接你?”

這真是明知故問,他是仙族,想要去什麽地方,使個仙法轉瞬便能到,養馬何用?那不過就是人間一匹普通的馬。但就算是普通的馬,跟着他那麽久,也該沾點仙氣變得聰明吧,怎麽就不回來了?

塗山顯氣惱,責無可責,于是怪罪到了莊嬴的馬身上:“還什麽朗月,名字取得挺好,可惜是匹傻馬,我跟你的主人是一起的,你聽見了哨聲,難道不會告訴我的馬讓它跟你走?”

莊嬴素來曉得他偶有小孩子脾氣,他無端罵她的馬傻,她就也大度,懶得去計較了。

塗山顯沒消氣,指着朗月的鼻子罵:“傻馬,我說你是匹傻馬啊!”

莊嬴牽過缰繩,目光掃過馬的身上,不由得大吃一驚。

朗月的身上有血淋林的傷口。

“你怎麽受傷了?”莊嬴趕緊過去查看傷口,這傷口古怪,呈爪形,深深三道,因此并不是新傷但卻難以愈合,還在往外滲血水,“這傷痕,像是什麽猛獸造成的?”

塗山顯神色凝重,他耳尖微動,在細聽周圍的動靜。

莊嬴又驚又氣:“怎麽山下也有這樣龐然的猛獸?看這爪印,怕是足有幾匹馬那樣大。塗山顯,你的馬,未必是不聰慧,只是……”

塗山顯淡淡接下了話:“只是,沒逃過那兇獸的襲擊,怕是早就成為兇獸的腹中美味了。”

他沒有聽出周圍有任何異樣,可昆侖奇形怪狀的靈獸、妖獸多得去了,誰知它們會不會突然跑出來,何況他的眼睛看不見,萬一撞上,多少會吃虧。

塗山顯毫不猶豫道:“昆侖是萬山之祖,清氣鼎盛,有益修行,所以也常有妖物盤踞于山下,我們還是盡早離開為好。”

于是他們共乘一騎,朝東而行,急忙遠離了昆侖山腳。

大半日後,天色黑下了,兩人一馬行至一處山甸,莊嬴見前方有水有草有沙棘,就決議在這裏生火歇下。

火生起來,莊嬴從水裏叉了兩尾魚上來,剖好穿在粗壯的枝幹上,讓塗山顯坐在火邊翻着烤,自己去采挖了不少草藥,搗碎了塗在朗月的身上。

塗山顯聞着烤魚的香味,轉頭喊她:“小莊,你過來看看,是不是烤好了?”

莊嬴走到他身邊,看看那兩尾烤得半生不熟的魚,也沒怪他,從他手裏接過,插在火邊,用石子抵好了。

“看得見嗎?”她問。

“什麽?”

好吧,近在眼前晃動的手都看不見,是沒好。

莊嬴說:“我給你治眼睛。”

她起身走到別處去了一趟,再回來時手裏多了幾株開着花的草藥,她将那草藥連花帶葉加根一齊搗碎了。

塗山顯問:“你搗的是什麽?這荒山野嶺亂七八糟的草,萬一敷了,我的眼睛沒救了怎麽辦?”

莊嬴擡頭看他一眼,沒理他,再去水邊擰了幹淨的布巾回來,直接就要給他擦眼睛上藥。

塗山顯伸出手攔一攔她,滿臉都寫着“擔心”兩個字:“喂喂喂,你什麽都不做還好,如果把我治個真瞎,就算我能不追究,我們塗山……比如行雲,他肯定就要你将功補過,把眼睛挖給我用了。”

“行了,我心裏有數。”

“哎!你再三思一下!”

莊嬴簡單粗暴地扒開他的手:“清熱解毒的鳳目蓮而已,頂多是沒用,絕不會傷了你的眼睛。”

上過了藥,塗山顯摸着纏住他眼睛的布,嘟囔道:“這樣怪累贅的,我不習慣。”

“我也不習慣你明明看不見還睜着一雙眼。”

火上的魚烤得差不多了。

莊嬴吹了幾口氣,将烤魚吹涼了幾分,才将穿着烤魚的枝桠遞到塗山顯手裏,交待他說:“小心吃,別燙着。”

塗山顯低頭,翻動手中的枝桠,往上湊一湊,歪頭猶豫片刻,又放下了手。

莊嬴奇怪道:“你怎麽不吃?”

“看不見,不容易吃到。”

“……”

他說他習過辟谷術,在她面前,也有過很久不進食的時候,但與黑龍一戰,他體力消耗頗多,又受了不少傷,再不吃東西,不知道會不會垮?總之,莊嬴想看見他吃東西,吃進去了,她才能安心。

塗山顯手裏的魚被拿走了,他愣了愣神,然後着急申辯道:“我不是不吃,是你說它燙,我想等……”

“張嘴。”

塗山顯傻愣半晌,轉過神來,聽話張了嘴,一塊溫熱的魚肉就塞進了他嘴裏。

“好像沒有刺,好吃嗎?”

“哦……嗯。”

他居然會覺得瞎了真好。

瞎了,看不見天,看不見地,但是她會喂他吃東西,就那樣很近地坐在他的旁邊,風吹過來,能感知到她身上清冽的氣息,四下裏寧靜,歲月好像停滞了,即使千萬年過去,也是與他們無關的。

塗山顯慢慢咀嚼着烤魚的滋味,只覺得這魚味道格外鮮美,是他畢生吃過最好吃的食物了……

一匹馬,一個眼盲的人,一個弱質纖纖的女子,每天都在往太陽升起的地方走,他們走過了廣袤的天和地,回去的路與來時不同,經過了很多天,都沒有遇到有人煙的地方。

有一天,莊嬴給塗山顯換藥,她發現他眼睛裏的血色變得很淺,她滿懷期待地在他眼前搖手:“你能看到我嗎?”

塗山顯擡頭望着她的方向,他愣怔坐着,目光一動不動,過了好一會兒,他低下臉,閉着眼睛,像很多次一樣,給了她相同的答複:“看不到。”

莊嬴默了片刻,明明心裏洩氣,但還是很鼓舞地笑着說:“沒關系,我們再試試。”

她起身要去找草藥的時候,他拉住了她,臉色沉沉的:“不試了,我煩了,你們人間的破草藥,根本治不好我。”

“不是的,你聽我說,你的眼睛已經好多……”

“你想說好多了?但我絲毫沒覺得。”

她不想放棄,仍舊想說什麽來勸服他。

塗山顯沒給她機會,他自己摸着背後倚靠的大樹站起來,不高興地走開了:“就這樣了,不要再去搗那些讨厭的草藥,我受夠了那股子草腥味。”

莊嬴無法再說服他嘗試別的法子,她想,或許只有盡快趕回邯鄲了,巫醫會比她更有辦法,趙宮的藥那麽多,總有沒有草腥味的。

塗山顯變得很不愛說話,莊嬴牽着馬走,每次回頭看他,他都是安靜騎在馬上,臉上無喜無悲,目光看着一個地方的時候不會有太多的變化。

莊嬴每天還是會用幹淨的水給塗山顯沖洗眼睛,他眼睛裏的血色越來越淡了,快到黃河邊時,他的眼睛和他剛出現時沒有任何區別,那是一雙如星子般墨黑透亮的眼,可是他說他看不見。

她總深深自責,想着是自己害塗山顯雙目失明——

“他是塗山的太子,将來的君上,怎麽能沒有眼睛……塗山大長老什麽都不知道嗎?他為什麽不趕來?他來了,就能把我的眼睛給塗山顯了。”莊嬴将塗山顯恐吓過她的話記得一清二楚,塗山顯不能沒有眼睛,可是她也還有很多的事要做,瞎了就做不了了,兩難的選擇,她怎麽選都有不安心、不甘心。

偷偷在外面哭過了,莊嬴帶着幹淨的泉水回到客驿,爐上的魚湯剛剛滾開,她放下木桶,連忙去端,卻因為太着急而燙了手,魚湯傾了她半手,不僅燙傷了她,湯缽還摔在地上碎了。

她呆了半瞬,紅着眼眶彎腰去撿拾碎陶片。

驀地從裏間奔出一個人來,旋風般到了她的身邊,他看着她燙紅的手,急匆匆拉她起來,将她的雙手都摁進木桶裏冷涼的泉水中。

莊嬴心疼泉水,那是她費勁從山上取來的,不過她來不及多心疼,就意識到了不對,她轉過頭看着塗山顯的眼睛:“你……看得見了?”

他心裏正焦急,沒想那麽多,立時就回答道:“早就能看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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