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的波浪吞噬了撲過來的人,僅餘一目的黑龍看到了破浪襲來的白影,它擺起強有力的龍尾,卻是一下又一下的掃空了,它怒極,張開大口發出震動山川的吼叫聲。
勁風壓落了空中的白影,塗山顯嘴角滲出了鮮血,他不肯就此罷休,屈指在下方化出一段枝桠,足尖一點,借力往上,趁黑龍不備,用盡全力擲出靈珠。
黑龍驚惶,巨大的冰塊被赤色的靈珠穿透,塗山顯被冰塊傷及,重重落下,那靈珠卻直向萬年黑龍飛去,以難以置信的力道砸中龍的心口,炸裂出一道金色的強光……
“吼——”
塗山顯摔在地上,眼前遽然一黑,龍嘯之後,腥風撲面,有溫熱滑膩的龍血濺在他的臉上,他來不及閉眼,龍血就落入了他的雙眼,灼熱很快轉變成了一股鑽心的刺痛,那種疼痛不亞于生剜他的雙目。
“吼——吼——”
黑龍痛苦地扭動着巨身,塗山顯是看不到的,他只知道他的眼睛好痛,他捂住眼睛在雪地上翻滾掙紮,忍不住想大聲喊叫,一張嘴,不知是什麽,有涼涼的一物落到他的口中,很快就滑進他的喉中。
塗山顯哽了一下,幾乎窒息,他翻過身,試圖吐出那奇怪的東西,但是沒有成功,他急躁,拳頭重重地捶打在地上:“是什麽……我剛才吞下了什麽東西!”
沒有人來回答他。
龍的聲音越來越低沉了,它在用最後的聲音警告他:“黃帝……建木……不……得……現于……人間!”
湖中水聲嘩啦,塗山顯能清晰聽見水波漾開的聲音,但他什麽都看不見。
漸漸地,周遭恢複了寂靜,黑龍不再發出任何聲息了,塗山顯忍着雙眼如火灼的刺痛,憑着記憶在雪地上摸索,他摸到了莊嬴的手:“小莊……”
莊嬴的心脈還在跳,但很顯然,她嗆進了湖水,塗山顯連忙靠近她,他沒有急于扶她起來,而是着急去按壓她的胸腔,迫她吐出嗆進去的水。
“咳……咳咳咳……”
被湖水嗆至昏迷的人,積在氣管和胸腔裏的水被逼迫吐出來,她只覺得終于能順暢地換過氣來了。
“小莊?”聽到了聲音,塗山顯欣喜至極,“小莊,你醒了?”
莊嬴有一會兒沒有說話,然後,她握住了他的手:“你的眼睛……你怎麽了?為什麽你身上都是血?那條龍呢,它去哪裏了?”
眼睛痛歸痛,但他能模糊看見一些了,只是像隔着厚厚一層妖冶的血光,看什麽都不十分清楚,在他的眼中,他看不到湖面上有任何東西,他傾耳聽,亦聽不見異樣的聲音。
“我打傷了它,也許它是沉到湖底去了。”他說,“黃帝建木在哪裏?拿上它,我們快離開昆侖。”
塗山顯跌撞站起來,雙目不像能視物的樣子,莊嬴急忙攙住他,哽咽地問道:“你……你能看得見嗎?”
他點頭:“能看見一點。我不會瞎的,你不用擔心。”
莊嬴用黑龍口中的“天錦”将黃帝建木裹好,綁在背後,然後與塗山顯相攙攜着出了山口,但是他們一踏出去,兩邊的冰山就開始崩塌了,他們和傾斜的冰岩一起滑落,滾下了百仞淵,幸好冰岩撞上了另外的雪道,他們沒有墜入百仞淵下。
眼中的血光變得濃郁了,塗山顯完全看不見眼前的景物,他捂住刺痛的雙眼,嘶聲問莊嬴:“這裏有沒有路可走?”
雪道漫漫。
目之所及不見盡頭,莊嬴道:“有。”
他說:“那便快走,不要停留。”
身後還有連續不斷的崩塌聲,他無法看見,在這樣的關頭,保命更重要一些。
目盲的塗山顯心中還是難以相信,他竟然就這樣殺掉了一頭與先祖們同生,擁有萬年法力的玄鱗龍。不知是因為龍死了,還是因為黃帝建木被取走了,百仞淵上的雪山都開始崩碎,他不知道造成這樣的局面他會有什麽後果,總之,應該很快就會有人來找他吧?
塗山顯最擔心的,就是冰山坍塌影響到天帝城邑的安穩,天帝座下使者會來追拿他認罪,神仙之間,常有争戰,不是我殺你就是你殺了我,他殺死玄鱗龍奪了黃帝建木,是玄鱗龍修為不到家,這沒什麽好說,到了天帝座前他也敢一辯,但是,畢竟是他主動來到昆侖,等于是打到別人家門口,這罪,又不知該如何定……
真是越怕什麽就越會來什麽。
塗山顯憂心忡忡,莊嬴攙攜着他一起奔逃下山,他眼睛疼得厲害,只是短暫停下來歇一歇的時候,就有十數人追上了他們。
當先一人眉目英武,銀甲雪亮,執長劍,斷聲喝問:“塗山顯,你闖下如此禍端,還想逃嗎!”
是故人到了。
塗山顯松開捂住眼睛的手,他站了起來,正對着追來的衆人,淡笑與那銀甲人說道:“陸吾,果然是你來了。”
——陸吾?!
莊嬴吃驚看着銀甲人,他就是蹲在山壁上的那只龐然大虎?他、他也能化作人形?而且,還是個英武的男子,與那奇怪的兇獸半點都不像……
塗山顯眼中的血氣湧溢得厲害,他的眼前盡是一片暗紅,根本看不見對面的人。
莊嬴驚望陸吾,陸吾驚詫望着塗山顯,不知是什麽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的臉色陡然變得鐵青,他沒有近前,反而可以說是驚懼地後退了一步,他咬牙,仿佛是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最後什麽話都沒說,只是領人撤走了。
塗山顯聽着那一聲“撤”,以及雪地上匆忙退離的腳步聲,感到非常詫異和茫然,他問莊嬴:“他們是走了?”
莊嬴答他:“是。”
“為什麽?”
陸吾追來,明明理直氣壯地質問他“闖下如此禍端還想逃嗎”,按理說,陸吾應該抓他到天帝座下問審,但是,那耿直的開明獸居然二話不說就撤了?這未免太不同尋常了,塗山顯實在想不出原因。
有布巾挨上他的臉,他聽見莊嬴在對他說:“可能是你一身血跡斑駁的樣子,看上去很可怕。”
塗山顯看不到自己現在是副什麽模樣,不過他很享受她給他擦臉的感覺,他略想了想,道:“陸吾應當不會回來了。”
“嗯,我覺得也是,他看着你的時候,眼中有驚恐。”
塗山顯苦笑搖頭:“其實他要抓我,很容易,與玄鱗龍的一戰,已令我的體力消耗殆盡,我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走了,但既然不再追究,我們便可平安下山了。”
平安下山,莊嬴聽見這四個字,心裏感到很輕松,她一面扶着塗山顯繼續走,一面問他:“你是怎麽打敗那條黑龍的?”
塗山顯說:“用一顆靈珠。”
“靈珠?長什麽樣子,我能看看嗎?”
“沒有了,大概是碎了吧,那時逃命要緊,我總不能潛到湖底去探尋一番。”
莊嬴點點頭,她想起傳說裏的一些至寶,就再問他:“那顆靈珠,是你的武器?”
她的描述讓塗山顯糊塗,對仙族而言,從無“武器”一說,他思量了一會兒:“你是想問,法器?”
“對,就是這個意思。你用來打敗黑龍的靈珠,是你的法器嗎?”
塗山顯笑了:“我的法器啊,是一柄光澤幽藍的劍,由從極之淵冰晶中化育,是我阿爹留給我的,因為用起來破壞力太大,行雲就沒有讓我帶下山。”
想到行雲,塗山顯暗自嘆息,行雲啊,不曉得當行雲得知鎮族之寶被他如此用掉之後會作何想法,即便是換了他平安下山,但那麽重要的東西沒有了,行雲多少還是會心痛的。
塗山顯想,或許莊嬴會對那顆靈珠感興趣,不如将靈珠的來歷說與她聽聽,反正下山的路還長:“你總問那顆靈珠,是不是很想知道那顆靈珠是從哪裏來的?要說起來,我也不辨真假,不過是族中人口口相傳罷了,據說是上古的一位帝尊,他是狐族,但血統十分高貴,甚至在天狐之上,他修為極高,說話行事素無偏袒,在六界中很有聲望,人人尊他敬他,連當時不服管束、處處與仙族為敵的妖族,亦紛紛臣服于帝尊,他是古來少有的厲害人物,那時狐族并不興旺,有很多天敵,為了保護同族不受外敵侵害,帝尊就凝聚天地神力,輔以他的高深修為,經九九八十一日,得金、木、水、火、土五顆靈珠。五顆靈珠分別由各族保管,奉為各自的鎮族之寶,我們仙狐族拿到的是火靈珠……”
聞此,莊嬴心裏“突”地一跳,驀然驚語道:“等等,鎮族之寶?!”
塗山顯說:“是啊。”
莊嬴僵住,她不禁臉色一陣慘白:“你是說……你們塗山狐族的鎮族之寶,被你拿去打_黑龍,然後就沒有了?”
塗山顯知道她是什麽意思,既是這樣的結果,接受便是了,他拉着她繼續往前走:“沒關系的,行雲在給我的時候就說了,我的命比火靈珠重要。”
“但是……”
“不用愧疚,沒了就沒了,供在那裏不過是死物,還不如物盡其用。”塗山顯超然道,“我阿爹說,靈珠裏有那位上古帝尊的血,所以在遙遠的連神仙都混戰不休的年代,靈珠是我們狐族的護身符,然而那麽強大的帝尊都會死,靈珠也總有一天會沒有的,我們要學會摒棄依靠,自己保護自己。”
他說得這樣輕描淡寫,絲毫沒有責怪她的意思,卻更讓她覺得心裏不好受:“塗山顯,是我對不住你……”
塗山顯停下了腳步:“小莊,我希望,你不要再對我說這樣的話了,我不愛聽,而且,是我要跟着你的,無論發生了什麽,都由我自己承擔。”
她望着他的側臉,知道他看不見,所以敢流淚,但是她不敢發出聲音,她咬住唇角,強忍哭聲,身體的顫抖卻出賣了她。
塗山顯握着她的手,他回過身,故意逗她道:“你抖得這麽厲害,該不會是在怕我吧?”
莊嬴仍舊不敢出聲。
他又笑說道:“你說我一身血跡斑駁,把陸吾都吓跑了,我自己看不見,不知道現在這副模樣有多可怖,我們還要一起回趙國去,告訴我,你會不會怕我?”
他的眼睛是血紅色的,一雙血色的眼,詭異而可怖,或許這就是陸吾看到他以後,驚懼離開的原因。
莊嬴沒有将這件事告訴他,她擡手替他擦去了眼下一點早已幹涸的血跡:“不會。”
得到如此肯定的答複,他歡喜似孩童:“那你答應我,在我雙目能視物以前,你要當我的眼睛。”
她看着他,即便他看不見,但她依然真誠地笑了:“好。”
作者有話要說: 忽然好喜歡沒有出場機會的狐阿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