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剛說出口,塗山顯自己覺出了不對,他凜了一下神,握住她的手忽地就不自覺地松開了。
莊嬴擰眉看着他:“塗山顯?”
他如芒在背,後退一步,尴尬地扯起了嘴角:“我……我不是故意的。”
莊嬴看着自己燙得發紅的手,一離了水就熱辣辣疼着,她逼近塗山顯,咬牙切齒道:“你不是故意的?你的眼睛早好了,是有人拿刀拿劍架在你的脖子上,要你來欺瞞我嗎?”
塗山顯知道自己理虧,不大敢看她,又無從解釋,他心虛得要命,她進一步,他就後退一步,終于被逼到抵在牆上。
莊嬴非常兇:“說,你這雙狐貍眼幾時好的?”
“也沒多久……”
“到底幾時?”
塗山顯喉頭動了動,咽了口唾沫,他壯起膽子答她:“那個,就是……我不肯再敷藥那天開始吧……”
莊嬴回想了一下,其間足足過去了近十日,等于說,塗山顯騙了她這般久。
仔細想起來,這只狡猾的狐貍當時還演了一場非常逼真的戲,冷着臉說什麽“你們人間的破草藥根本治不好我”,為自己尋了個不用再将眼睛包起來的絕好借口,十天裏,他假裝依然看不見的樣子,飲食起居都要她來照顧,不僅令她勞累和時時擔心,更于無形中給她增加了很大的精神壓力,讓她一直滿懷愧疚,內心受盡煎熬!
察覺到莊嬴渾身透着火氣,塗山顯連忙要逃出門去避難。
莊嬴陡然出手按在牆上,阻了他的去路:“你處心積慮騙我這麽久,對你來說有任何好處嗎?”
塗山顯連連搖頭:“沒有沒有,不敢有小心思!你聽我解釋,我……我那個時候,只是模糊能看見一些東西了,眼睛裏的血影是時重時輕,我一直就不喜歡你把我眼睛包紮成那個樣子,後來隐約看得見了,所以我就幹脆……真的,真的,我說的都是大實話!我,堂堂塗山太子,仙族,我總覺得我的眼睛會自行恢複,是發自心底當真不喜歡你搗的那些草藥,濕乎乎的,又腥又澀……”
“不喜歡你可以說出來。”
“說了你會聽?我一早就說了,不習慣,很累贅。”
簡直是狼心狗肺不知好人心。
莊嬴氣得不輕,脫口就叱道:“別說什麽習慣不習慣的,那由不得你!你知不知道從昆侖山下來,你的眼睛有多可怕?你雙眼是紅色的,被血染透了一般,是我辛苦挖來草藥搗碎,一天又一天地把你治好的!”
他從來不知道龍血灑進他的眼睛以後,給他帶來了怎樣的變化,莊嬴那時是告訴他“他一身血跡斑駁”,僅此而已,當他的雙目能視物,他身上的衣裳已經被更換過了,尋常的人間衣裳,幹淨整潔,并無不妥。
面對面的兩個人,忽然都愣住了。
昆侖一行,遇見了很多曾經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是日取得黃帝建木,塗山顯的眼睛像是被龍血灼傷,莊嬴怕他多想,便沒有告知他,後來塗山顯的眼睛顏色恢複了,她更覺得沒有給他徒添疑思的必要,這樁事,她原是打算閉口不再提的。
塗山顯見她神色不好,心下疑惑更深,反問她道:“你再說一遍,說清楚,離開昆侖時,我的眼睛是什麽樣子的?”
莊嬴猜不到當時的變化對他來說意味着什麽,可是他瞎了,說明這本就是禍事,禍事叫人憂慮,她不想再與他提及,即便是他有錯在先欺騙了她。
“你聽錯了,我沒說過。”她說。
“你說了,我的眼睛……”
“我沒說!”
莊嬴語氣是不耐煩的,她已轉身回去,她在顧看自己的燙傷,久久用冷水浸着不好,任何事都做不得,她取了布巾,沾過水後費力地擰出來,在往手上包纏。
塗山顯看着她在做這些,他站在原地默不作聲,然後扭身飛快跑出門去了。
莊嬴快将屋子裏的陶罐碎片和燙漬收拾幹淨的時候,聽見外面院裏有童子在喊:“莊姑娘,熱湯給你送來啦!”
她頓了一下,這個聲音她記得,是在客驿裏幫忙的小童,是庖廚的兒子,因為機靈活潑,所以上下忙碌着,住到這裏以後,她接觸最多的人就是這小童,只是奇怪,她沒有讓他送湯來啊。
不及迎出去,童子在門口驚訝道:“咦,白先生,你眼睛才好了,就要出去嗎?對了,剛給你尋的燙傷藥可好用?”
莊嬴走到門口,看見院前,塗山顯與端湯的小童面對面站着,塗山顯回頭看了一眼,瞟見了她,神色有幾分不自然,他尴尬敷衍了小童:“還好,還好……”
小童眯眼笑,将手裏的東西端高些:“你要的湯,我也送來了哩!”
莊嬴覺得很想笑,聰慧如她,大概能猜到是怎麽回事了:塗山顯去客驿要了傷藥,又讓庖廚送熱湯來,自己拿着傷藥徘徊在門外不好意思進,不想小童動作麻利來得快,要躲卻剛好撞個正着。
嘴角克制地抿住了笑,她靜待他的反應。
塗山顯立在院中與小童對峙了好一會兒,弄得小童不知所以:“白先生不讓讓,我怎麽過去?”
他慢騰騰側身讓路,望望門裏的莊嬴,再慢騰騰跟着小童走進屋。
小童活潑愛與客人們說話,擱下了湯不急着走,自己在那裏說道:“巧了,這鲫魚湯一炖好,就被白先生發現了,說什麽都要竹院的客人讓給他,為此不惜花了雙倍的價呢。”
塗山顯趕緊說:“這裏沒你的事了,去別處忙吧。”
小童乖巧,欠身出去後,莊嬴看着塗山顯。
塗山顯把個小罐往她手邊一放,袖手望屋梁:“燙傷藥,給你的。”
莊嬴掃一眼小罐,戲谑問他道:“為什麽不敢進來?”
“誰不敢進來了?”
“說你啊。”
“我沒有。”塗山顯強辯道,“我,我那就是見外面天色清爽,多看了幾眼罷了。”
莊嬴點點頭,摸過傷藥來,解了手上布條,一面自己上藥,再一面頭也不擡問他道:“你用我的錢,買湯送給我,這真的合适嗎?”
塗山顯的雙眼慢慢睜成了一雙圓溜溜的銅鈴,待他回過神來,不由得底氣甚足,撐起身按住桌子道:“你曾言,你們凡人報恩的方式,就是送很多的錢,我前前後後救你多少次了,為了幫你拿到那截爛木頭,還險些葬送了一雙眼睛,所以說,你帶的錢都是我的。”
“……”
“你這麽看我作甚,我說得不對?”
目瞪口呆的莊嬴實在找不到反駁的道理:“這……好像沒有不對。”
塗山顯洋洋得意,他坐下,趁她思緒茫然,從她手裏拿走傷藥盒子,再拉過她的手腕來,用布角沾了藥油給她抹上:“一路上我都在照拂你,不多這一次了。”
上藥的動作他倒娴熟,看他認真細致的模樣,莊嬴本想戲侃他幾句,轉念一想,凡事他都做不好,唯獨上藥這般熟稔,怕是以前在塗山沒少受過傷,她驀地眼眶微酸,再沒有開口說什麽。
離開邯鄲太久,返回到黃河邊的時候,已經是開春了,萬裏冰封的長河逐漸解凍,想要過河,比來時稍難些。
塗山顯和莊嬴在黃河邊等了一晝夜,才聽得船家說,水勢平穩些了,可以渡河。
莊嬴走到渡頭,發現塗山顯不在身側,她回頭找他,卻見他尚站在岸上,眉目含憂地盯着黃河水面。
她折返,問道他:“為什麽不走?”
看着黃河水湧動,塗山顯心裏懸得慌:“隐約覺得不大對勁。”
“有什麽不對勁?”
“說不上來。”
然而,河還是要趁早渡過去。
船家在黃浪裏闖出一條道,于黃昏時,汗透了一身衣裳,将急于渡河的兩個人送到了對岸,莊嬴非常感謝他,給的酬勞略多些,船家千恩萬謝,送他們上了岸,給他們指了能上大道的路。
夜至山林下,畏猛獸毒蟲,就不再往前走了。
莊嬴和塗山顯在山腳下生起火堆,後莊嬴從包袱裏翻出幹糧,拿了一塊,并着水囊遞給塗山顯,包袱裏素色的天錦在火光的映照下,像泛起了柔柔的光輝,塗山顯目光在其上停頓了片刻,慢慢擡手接過了莊嬴遞過來的東西。
他坐于火堆旁,卻不吃不喝,只凝眉望着面前的火光,似在深深思索着什麽。
莊嬴拿了自己的那份食物和水,隔火與他坐着,覺得他神色奇怪,不及詢問他,他便已開口。
塗山顯的眉頭皺得更深,他說:“我知道是哪裏不對勁了,我們過了河。”
莊嬴莫名。
“那條龍說,黃帝建木不得現于人間,他不是在告誡我,而是在提醒我。”塗山顯站了起來,他捏住拳頭控制住自己變化的情緒,目光緊緊鎖定在她身後的包袱上,“現在我們從黃河上渡過,水脈生于天逝于地,其深又如鏡,天地之靈都窺見了建木的影子,建木……不可能再由你帶往邯鄲。”
莊嬴呆愣,他的話,她一時理解不了:“天地之靈……都窺見了建木的影子?”
她突然心上一跳,隐約明白了什麽,急忙去包袱中翻出了天錦,她記得離開昆侖後她看過,天錦天生有光,柔亮如月,後來天錦色澤逐日灰敗,她以為是連路風霜所致,此刻細想,她當天錦中之物勝過自己的命,一向小心保護,怎會令風霜侵襲?而此時此刻,天錦光輝幽淡……
莊嬴用顫抖的雙手揭開了天錦的最後一層,殘存世間的一段黃帝建木,原本青葉紫莖,但是天錦覆蓋之下,它的青葉已經凋零,木色也漸作烏黑。
她瞪大了雙眼,極為不信,她觸摸建木上的烏黑,希冀着那只是尋常的泥污,但就在那短暫的一瞬間,建木上的烏黑飛速蔓延開了,那之後,建木崩碎,在她和塗山顯的眼前化作了點點碎光……
莊嬴很難接受這樣的事實,即便在離開邯鄲前,她曾想過,她會因黃帝建木之故死在茫茫雪山中。
可是,她沒有死在昆侖,她下山時不過是受了輕傷,那段遺留的最後一段神木,是完好無缺地被她帶下了山的,誰會想到,它終究是化作了飛灰!
塗山顯表現得很平靜。
她問:“難道你就不難過嗎?為了拿到黃帝建木,你我差點丢了命。”
塗山顯看着天上游動的雲影,搖頭輕道:“有些東西,不努力過,不會甘心。黃帝建木于我來說,本就無用,我想要拿到它,全是因你之故,然其不可得,便唯有認命罷了。”
天錦還在,沒有随同黃帝建木一道化作飛灰,一切多像一場幻夢啊,可這天錦卻在提醒着她,她曾真正得到過,那段父親希冀得到的“天地神木”。
“是上天,不佑我趙國。”
莊嬴捏緊了天錦,低下頭,有淚滴墜下,淚落下時她澀然笑了——的确,為其拼過命而知其不可得,便唯有認命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 【公告】
-1-感謝狗頭軍師一直以來的鼓勵,決定于其生日9.29當天掉落 99點*10 共計十個紅包,當天留評前十ID獲取。
-2-作為大種花家迷妹,祖國母親生日要賀,10.1~10.8,滿三十字帶分好評都有機會獲得100點的紅包,每天限三份。
-3-反正文冷,放飛,文收每過百,留評随機撒紅包,66點*N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