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九尾生

從西往東走,春意無聲,荒草坡生出了嫩綠的草芽。

塗山顯問莊嬴:“你空手而返,趙侯會怪罪你麽?”

莊嬴輕笑搖頭:“你不了解我父親,他貴為一國之君,守疆辟壤固然重要,但他始終還是一位父親,他生我養我,視我為珍寶,當初我請命去往昆侖,他是舍不得的,他告訴我,最重要的是,我要平安回來。”

塗山顯又問:“你回到邯鄲,會做什麽?”

回到邯鄲……她是趙侯的女兒,名傳天下的趙姬,回了國都,能做的還有什麽呢?

莊嬴嘴角澀澀一彎,心頭攏上幾分沉郁,她望着遠方,挽住缰繩輕輕地回答他:“當我回到邯鄲,也就是開春後了。”

開春。

塗山顯神色陡然一凝——“開春後田澄就會來”——他記得在那個下雪的夜晚,她說過這句話。

“不要去齊國。”他勒住馬,急聲這樣說道。

前面的人也停下來,但是她沒有回頭。

塗山顯焦急,驀地心念一動,切切說道:“你跟我回塗山吧。”

莊嬴沒有應他,她不置可否,仿佛沒有聽見,塗山顯卻失了勇氣再去說第二遍。

曠野的上空,唯餘蒼雲在游走。

兩個人彼此靜默着,過了很久,前面的人說:“趕路要緊,再晚,就又要露宿荒野了。”

她沒有回應他,之後,他也再沒有說過相類似的話。

像是達成了某種默契,同一件事,心照不宣,不去說破,他們珍惜着相處的機會,塗山顯不說幾時回塗山去,入了趙國,莊嬴也沒有要他走的意思。

邯鄲城還是老樣子,城中繁盛,人來人往,到處熙攮熱鬧。

初春的陽光大好,守城将軍巡視到城門前,正巧一眼就看見了莊嬴,将軍品階高,知曉莊嬴離開邯鄲一事,此時見了她平安無恙回來,滿心歡欣,卻防着城中有他國眼線,要作尋常态度近前問候:“公子莊回城了。”

莊嬴微微一笑:“蘇将軍辛苦了。”

蘇将軍忙道,“不敢,不敢。”再又叫過貼身下屬來,悄聲吩咐他,“快去宮中禀告君上,公子莊已平安歸來。”

莊嬴必然先行回宮,然而不安排好塗山顯的去處她不能放心,于是她問蘇将軍:“城南官驿那邊,能騰出一間居室來嗎?”

邯鄲共設兩處官驿,城南、城西各有一處,但以城南為上,春至雖常有別國使節至,亦多朝臣回國都來向君上禀明年來守地事務,但城南官驿總不會住滿,莊嬴不過是随口問上一句,言下之意是她要用城南官驿的一間房,令蘇将軍送她指明要送的人過去。

豈知,蘇将軍卻十分為難:“城南……恐怕不能。”

這可出乎莊嬴的意料了,她才要張口問原因,忽地邯鄲城上空雷霆震響,好好的晴天瞬間風雲變色,不知是哪裏湧起的烏雲,翻滾着将天上太陽遮住了,風沙刮起,伴随着振聾發聩的雷鳴,雲層裏有電光在閃。

大家都很驚奇,街道上的百姓也都駐足往天上看。

雷霆聲響徹霄漢,一分分逼近耳畔,塗山顯臉色大變,急忙翻身上馬:“小莊,我有急事,就送你到這裏了!”

說罷,便已調轉馬頭,策馬疾馳沖出城門去。

蘇将軍問:“那位小先生是公子的朋友?公子問城南官驿之事,是為了他?”

塗山顯說走就走了,事發突然,莊嬴驚茫,逢到将軍問及,懵然答了句“是”。

蘇将軍就笑:“公子的朋友疾行離去,看來是有要事在身,如此也不勞公子費心安排住處了,不瞞公子說,城南官驿因為有齊國的……”

雲中雷霆聲慢慢消了,不多時烏雲漸散,太陽又看得見了。

邯鄲從無這般古怪的天象,莊嬴感到驚疑,聽着将軍說“公子的朋友疾行離去”,她立刻就擡頭往天上看,她仔細辨認,雷聲不是沒有了,是遠了,她遽然色變——

“糟了!”

她想她已經知道了塗山顯急忙離開的原因,因為這根本不是簡單可說的古怪天象,而是塗山顯的雷火大劫,他不想連累邯鄲滿城的百姓,所以才匆忙離去!

莊嬴心焦如焚,轉身就往城外跑,她顧不上高聲喊着“公子莊”的蘇将軍,顧不上入宮去見她的父親母親,顧不上城內會有多少雙心懷鬼胎的眼睛在盯着她,她只有一個強烈的念頭,找到塗山顯……

雷火是沖着塗山顯去的,天象的古怪也必将跟着他,莊嬴循着烏雲積聚的方向跑,翻上了山嶺,入了密林,雷霆聲果然越來越近了。

山林上空被烏雲籠罩,雲海翻騰似漩渦,疾烈的風在林中回旋,像要将山林裏的一切攪碎,莊嬴幾次被樹根絆倒,她在晦明難辨的天色中尋找着一個熟悉的身影,可是她沒有找到,猛地雷聲滾響,墨色的雲裏劈下來一道天火,是在另外的山頭,她呆在那裏,來不及眨眼,第二道雷火又已落下來。

“塗山顯……塗山顯!”莊嬴的心裏慌成了一團,她看到那山頭起了大火,她急得要哭起來,顧不上身上的疼,她連忙爬起來往另外的山頭奔去。

兩個時辰後,莊嬴爬上了另一個密林山頭,她累得幾乎要脫力,九道雷火落下後,山中下起了大雨,被燒着的樹木枯如焦炭,在雨水中冒着白煙,她裹着一身濕衣,在山林中踉跄搜尋着。

“塗山顯?”

……

“塗山顯,你應我一聲,你人在哪兒?”

……

“塗山顯!塗山顯!”

……

遭過雷火的山林,鳥獸盡無,呼喊聲消散,四處死寂一片。

莊嬴找了很久,終于在一株被攔腰劈斷的老樹下發現了塗山顯,塗山顯靠坐在樹下,白衣上血跡斑駁,左胸前受了明顯的重傷,胸前衣襟鮮血淋淋,他渾身又濕又髒,閉着眼睛氣息奄奄。

探得他還有生息,但他面色蒼白得厲害,莊嬴不敢輕易移動他,她看他傷成這般,鼻尖無端一酸,哽咽落下淚來:“塗、塗山顯……你是狐族的太子,多少臣民在等着你回去,你一定咬牙撐住了……醒過來啊,你睜開眼睛醒過來啊……”

塗山顯垂着頭,一動不動。

莊嬴跪在他跟前,她捧起他的臉,再顫抖道:“你不是說,你會是塗山最厲害的九尾狐嗎?既然是最厲害的,就不能輕易地死掉啊!”

他還是無知無應,臉色白得幾乎透明,能看見肌膚下的青色血管。

莊嬴的心像被揉碎了,她疼得難以呼吸,通紅着眼将塗山顯擁進懷裏,一點一點地抱緊了他:“塗山顯,不要死……你聽到沒有?我不要你死……”

眼淚就像決了堤的河水,不可控地墜下,一大顆接着一大顆。

“唔……好……痛……”

耳畔有似呓語聲,莊嬴愣住,急忙松開手,臉色蒼白的人在皺眉——沒錯,他是在皺眉!他沒有死!他醒了!

“塗山顯!”她驚喜叫道。

“嗯……”他擡起手,捂住胸前的血口子,終于慢慢睜開了眼,“好痛……”

臉色的至白,更顯出那雙眼瞳的幽黑,他的神采似乎與以前不一樣了,明明受着這樣重的傷,可是他的眼神清透沉着,即便是皺了眉,整個人的氣度卻顯出一派奇異的穩然來。

莊嬴沒有多在意別的,她的目光落在他的左胸前,着急要扶他起來:“走,跟我回邯鄲城,我找最好的巫醫為你治傷!”

他不動,望着她,笑道:“不用,這是在雷火天劫中受的傷,人間的藥,醫治不好。”

她停下來看着他,水盈盈的一雙眼中寫滿擔憂。

他氣息緩了過來,才清楚注意到她的樣子,她遍身濕漉漉的,衣上還沾着泥土和烏黑的灰跡,眼眶通紅,發絲淩亂貼在臉頰上,他忍不住就笑出聲來,“你怎麽這副模樣了?”話說完,他忽然想到了一些事,便不笑了,禁不住伸手摸摸她的臉頰,“是……為了尋我?”

莊嬴沒有回答他,她低下頭,拭了眼角的淚,再擡頭時,已是臉上帶笑:“要怎樣,才能治好你的傷?”

他凝視着她,輕輕地笑了:“我要回塗山了。”

她說:“好,我送你回塗山。”

“不,對你來說,塗山太遙遠了。”塗山顯搖頭,他撐持着坐直了幾分,依舊是倚在老樹上,疲累道,“我需要調息一陣,很快就會有力氣了……小莊,等着我,我會回來找你的。”

莊嬴呆愣望着他。

俊美的年輕人柔柔一笑,握緊了她的手:“九尾既生,從此塗山由我說了算,我要你跟我回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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