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真的冷情絕意,而是他們都不能夠舍離本源。
月光穿漏雲隙,照見疾風驟雨後的松青沙白。
“今夜發生的怪事,我知道是你在幫我,我以為你不會現身……”莊嬴松開手,低頭擦了淋漓的淚,很努力地朝他笑了笑,“可除了一句謝,我再給不了你什麽。”
塗山顯凝眸望她,沒有說話,然後他看向她的傷口。
依稀記起了從魏都大梁離開的那個夜晚,也是這個姑娘,惦記着河西的戰勢,害怕趙國吃虧,她不顧受着重傷,幾乎要走去河西,因而傷口裂了,胸前的衣裳,被血染濕了大片。
塗山顯擡手按住了那道貫穿的箭傷,垂下頭低聲地說:“一切都是心甘情願,我不要你謝我。”
他在為她治傷。
的确像他說的那樣,有一點兒疼。
這樣的疼,對受慣大傷小傷的人來說,算不上什麽,莊嬴覺得疼,是心裏疼,她欠了他太多,今生是還不清的。
塗山顯替她治好了傷,他摸了摸她的臉頰,然後突然傾身過去,他咬了她。
尖利的牙,在她肩窩附近刺入,劇烈的痛感讓她出現了短暫的眩暈,但她沒有躲開沒有掙紮,僅僅是默然承受着這骨血撕裂的痛……
莊嬴閉上眼睛,好像倒回到了楚國荒野裏的那一刻,生氣的塗山狐太子撲上來想咬她以作教訓,但那時她以為他是想殺她,奮力地抗争,還用懸翦劍割裂了他的衣裳,這次不同,哪怕他是真的要她的命,她也不想反抗了。
片刻後,他主動松開。
短暫的片刻,仿佛過得很漫長。
塗山顯捧住她的臉,他離她很近,一字一句要她聽得清楚:“記住,這痛是我給你的。和我在一起,你會痛,你痛過!”
再之後,他往她手心裏塞了一塊溫涼的東西,是那塊他從不離身的白玉牌。
“我不會再來了,除非你想見我。”塗山顯握住她的手,讓她把白玉牌貼到了心口,他能聽見一顆心在強有力地跳動,他眼眶紅了,輕聲地告訴她,“像這樣,貼在心口,在心裏念我的名字,只要我感知到你的心跳,不管多遠,我都會趕來見你。”
莊嬴握緊白玉牌,潸然零涕。
他以最後的勇氣,親吻了她。
或許這就是訣別了,他們看着彼此,無言更增離愁,忍不住相擁而泣……
策馬趕往山谷的時候,莊嬴一直回想着田澄在她寝宮外同她說過的話。
遠去昆侖數月,終是空手而返。
還未開春的時候,田澄就動身離開了臨淄,是因為很久沒有傳來她的音信,他思念于她,更擔心她有什麽意外,所以不顧老齊王的勸阻,執意來到了邯鄲,直到面見了趙侯,田澄才知曉莊嬴不在趙宮,甚至不在趙國,趙侯見莊嬴并沒有通知田澄她的去向,事關重大,就也沒有明說,只是敷衍罷了。
太子雍曾悄悄告訴她:“姐姐,田澄是想親自去找你的,他來問過我不下一百遍你去了哪裏,我是想告訴他的,可惜我真的不知道。”
于是只有等。
莊嬴回到邯鄲的那一日,田澄在城南官驿已住了二十餘日,每天的清晨和日暮,他都去城門口問上蘇将軍一句:“将軍,公子莊可曾回來?”
任是誰,都看得出齊國公子的情深。
那天在趙宮,她的寝殿,院中春景朦胧,風習草綠,花朵幽綻在枝頭,他來探望她,兩個人從午後相坐到日暮,伴随着天光一分分暗下了。
說起提前這麽早來了邯鄲,田澄怪不好意思的,只是說,很久沒有見面,有些惦念。
田澄又問起她:“昆侖那麽遠,為什麽要一個人去?”
她讷讷,好半天才回答道:“總是獨自出去,習慣了。”
田澄不假思索,認真說道:“以後要出遠門,告訴我,我陪你去。”
說罷,他自己愣了一下,轉而又笑了,輕拉住她的手,牢牢握着,接着再言:“看我,都糊塗了。很快我們就成婚了,往後你在哪裏,我就在哪裏。”
他對莊嬴說,往後她在哪裏,他就在哪裏。
臨到婚期,她以趙國為先,沒有顧他,脫下一身嫁衣即帶兵離都,他到了邯鄲接不到人,不止是作為新郎丢了面子,更是被拂了作為齊國嫡公子的面子,可是他不惱,君子重然諾,哪怕只是面對着一介區區小女子說過的話,他也信守着每一個字。
緊随趙侯之後,太子雍傳信給她,信上提到田澄,道他誤了吉期便誤了,一句抱怨都未曾有,立刻調轉馬頭馳出城追她來了。
臉上冰冰涼涼,不知是雨水還是淚,莊嬴用袖子胡亂擦了一把,讓視線不再模糊,馬跑得已經夠快,但她還嫌不夠,夾緊馬腹連聲再催……
天上不知什麽時候飄起了雪。
趕到山谷口,雪下了多時,地上的積白已有半指厚。
谷中殺喊聲不斷,莊嬴沒有猶豫,當即縱馬行入谷中。
谷內白雪皚皚,四野鮮血和橫絕的屍首,既有秦軍的、趙軍的,亦有齊軍的,秦人一向悍勇,有匹夫難當之力,陽曲的援兵沒有趕來,兩方兵力還分不出來誰一定勝。
兵荒馬亂裏,莊嬴一面砍殺敵軍,一面急切尋找着田澄,她幾乎向山谷深處殺出一條血路,正在又冷又累力氣将絕之間,終于看見了鄭恒,以及被齊軍團團圍住、正在包紮腿上傷的田澄。
“田澄!”
聞得這一聲意外之外的呼喚,田澄愕了愕,急忙擡起了頭。
秦人善騎射,此次突襲來的又有不少弓箭好手,流箭易傷人,彼時田澄的膝蓋被箭矢射傷,正血流不止,夜中,他在谷中迎面遇上秦軍,困戰許久才等來了鄭恒的率兵襄助,兩軍兵力并不懸殊,戰得十分艱辛,若非春日天降大雪,秦人以為不祥,軍心動搖無心戀戰,他這傷還不知要拖多久。
“莊姬……”田澄見她,驚喜交加,忙令人扶他站起來,他腿上有傷,只能艱難迎上前,他一邊着急關切問着她的好壞,一邊又忍不住埋怨自己的不濟,“莊姬,你還好嗎?對不起,我沒料到秦軍會……”
堂堂的齊國公子,每于人前,必是風華高潔的好模樣,如今他浴血奮戰,铠甲上沾染血污,連臉上、手上都是,竟不知是是敵軍的還是他自己的。
田澄是溫文爾雅的君子,他給不了那些驚心動魄的回憶,唯一能給的就是細水長流的溫情,足以融化一切堅冰的溫情——他就是世間最好最溫柔的男兒,為什麽會不喜歡他,怎麽能不喜歡他?
鵝毛大雪紛紛揚揚。
未及田澄話說完,嬌俏的人影已投進他懷裏,緊緊摟住了他。
莊嬴總還記得師父教過她,人活一世,貪心不得,人之一生,圓滿和遺憾都會有,重要的是,要學會抓緊所得到的。
她選擇的是趙國,是田澄,那麽,塗山顯便是她的遺憾,林中一面,即是他們此生的最後一面了。
縱使莊嬴早已做出決定,一意斷舍,但重逢之後的徹底別離,仍舊餘留剜心之痛,她像永遠失去了一件至愛的珍寶,而面對田澄,她會永生愧疚。
難過和感愧,使得她緊擁住田澄,在他懷裏哭成了個淚人。
“田澄……田澄……”
她哽泣不止,重重複複低聲呢喃着他的名字。
“莊姬,別哭,我沒事。”田澄笑着環住她,輕輕撫着她的長發,“幸虧鄭恒來得及時,多謝你讓他來幫我。”
田澄的寬慰之語不起任何作用,莊嬴反而哀哭更甚。
隽雅的齊國公子從未見得她是這副模樣,趙姬堅毅英果世人皆知,何曾在人前有過嬌弱啼哭之狀?田澄想,怕是這北邊的戰事來得突然,她一路經受颠沛、艱辛,吃了苦受了委屈,加之擔心他的安危,如今見到他,一股腦将心裏的不痛快都宣洩出來了。
——再剛毅如男子,也終究是個女兒家罷。
田澄驚詫之外更多是心疼,他的聲音再溫柔了幾分:“吉時過了,我自當你已是我的夫人。從今以後,都由我來護着你,不會再令你擔憂,也更加不會再令你驚怕,我田澄會傾盡一生,給你最安穩的生活。”
莊嬴什麽話都不說,依舊只是低泣,抱緊他沒有松開。
雪越下越大,覆白了懷中人的寸寸青絲。
田澄拂去莊嬴發間的雪花,順手解下自己的戰袍裹住她,為她擋去風雪的侵擾,他擡起頭,不禁感嘆道:“好奇怪的天,都這時節了,竟然會突然下起大雪來。”
以手接了一片鵝羽般大的雪,掌心的溫度居然不能很快将之融化,可見天寒雪厚。
這倒是天也來助了。
莊嬴哭了良久,起伏的心緒終得以克制,她擦了淚,亦擡頭來看滿天的飛雪。
田澄含笑與她道:“莊姬,秦軍遠攻,若遇此極寒天氣,後備供給不足,必然動搖潰敗,我們應當定策,趁勝追擊。”
是了,大雪來得正恰好。
她酸心想着,此生欠塗山顯的,怕是又多了這一樁。
……
山高處,白衣紅裳的年輕人默然靜立,他居高臨下地看着山谷裏的一切。
春風不過陽曲城。
這場突來的風雪,會下很久,對于後防空虛的秦軍來說,足以難熬。
“最後一次了。”塗山顯私語喃喃,“田澄,我将她交給你了。”
漫天大雪落下,人間呈現蕭條景象。
塗山行雲望着崖邊孤獨的身影,他因封印之故,內傷嚴重,但從頭到尾看着塗山顯的行事,他都不曾多言半句,塗山顯能沖破他的封印,昭示塗山太子的修為已遠在他之上,欣慰和高興都來不及,焉以區區傷勢挂懷?
只是,決意舍棄人間種種的太子,他的心裏該有多難過啊。
行雲嘴唇動了動:“顯——”
話到嘴邊,卻說不出來,行雲知道,這選擇于太子來說,比做任何事都難。
山崖上,凜冽的寒風灌進塗山顯的衣袍,他看了她最後一眼,眼中潮意漸深,爾後他轉過了身:“走,回塗山。”
從此後,人間便只是人間,時移事易,都不再與他有關了。
明月清風,自應只在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