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靜谧,沒有異響,更沒有秦軍。
耀眼的流星墜于夜空,大家紛紛擡頭,為怪異的天象所驚呆。
鄭恒首先醒悟過來,他吹了兩聲口哨,便有人會意,一個往前一個往後,各去探查情況了。
事不尋常,在未能确認事态如何之前,莊嬴的心弦始終緊繃。
不多時,人先後飛奔回來,報道:
“禀公子莊,秦軍不知去向。”
“禀公子,前方百姓和将士皆安然無恙。”
聞報,莊嬴才算是真正安了心,精神一松懈之後,她幾乎站不穩,搖搖欲墜,被鄭恒急忙扶住了。
随同去前面探查的人回來的,還有一個傳信兵,待二者呈禀完了之後,傳信兵低頭跪禀:“奉公子田澄之令,特來告知公子,齊國兵馬已經由東面山谷過來,天明時分即可抵達黎水河畔,請公子莊寬心。”
仔細辨認,這傳信兵的裝扮并不是趙軍中人,而是齊國的士兵。
等到天明,趙國這四五千人亦能趕到黎水了,适時,與田澄帶領的齊國兵馬一會合,便不用再急盼陽曲派兵馳援了,可以說是幾無後顧之憂。
莊嬴徹底松下了心防,對傳信兵說道:“我已知曉。有勞你及時趕來告知。”
傳信兵擡頭問她:“您可有話要帶給公子澄?”
莊嬴怔忪半瞬,笑了笑:“替我多謝他。”
除了謝,她實在是不知還能再多說什麽,還有幾個時辰就要天明了,那便會于黎水再言其他吧。
傳信兵急着回去複命,故此沒有多歇就走了。
危機解除,兵力要重新部署,莊嬴将事情交代給了幾位将領後,退到僻靜處,想歇一歇再上路,鄭恒見她獨自走開,去取了水囊給她送去。
今夜之事未免太過于古怪,鄭恒不得其解,他一向謹慎,瞧莊嬴沒有多加追究此事,料想她是知道一二的,就忍不住開口相詢道:“公子,方才的事……”
中箭的位置靠近肩胛,在全心擔憂的時候,沒有閑暇去管它,現在停歇下來,稍一擡手就牽扯到了傷口,痛得連水囊也拿不住,莊嬴低低倒抽了口,不想卻岔了氣,她連聲地咳嗽,咳得手心裏半手的血。
鄭恒驚得臉色大變:“公子!”
莊嬴搖搖頭,捂着傷處,反是笑着安慰他:“沒事,沒事,許是這箭,紮得有些深。”
“來,讓我看看。”
她痛得咬牙,閉眼聽着這話,覺得熟悉又陌生。
——不是鄭恒!
鄭恒一介宮廷侍衛,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對她說這樣的話,更不敢不經首肯就敢來碰她的手。
莊嬴倦累極了,只想好好睡一覺,她神思昏昏,忽然之間靈臺一清,比傷痛時還要警醒三分,她霍然睜開了眼……
塗山顯。
竟然,真的是他……
姿容秀美的年輕人,眉目如畫,容顏玉白,他不知是從哪裏來的,仍然是一身白衣紅袍的初見模樣,這樣出挑的衣着,接近了趙軍中,沒有人覺察到。
她知道今夜的事,十之有九,是他在暗中襄助,但她沒想到,他會再來見她。
竟然,還能再見面嗎?恍惚得像是一場夢……
顫抖的手撫上他的臉頰,是真實的,她甚至摸到了他嘴角那一點點淡柔的笑意,他此時此刻,的的确确就在她的面前。
莊嬴既歡喜又難過,不知不覺淚已湧溢落下:“你……你……”
乍見之下,竟是哽咽難成整言。
鄭恒見過塗山顯,他亦曾見莊嬴為救塗山顯不顧自己的安危,故人相見定有許多話要說,何況看莊嬴神态,他們二人關系并非普通友人般簡單,鄭恒是個聰明人,在此時就默默不說話地走開了。
“哭什麽呢。”塗山顯嘴角抿着笑,伸手給莊嬴拭了淚,再柔聲地問她,“是看到我不高興?”
怎麽會不高興?是歡喜至極,而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莊嬴定定地望着他,他臉頰上的劍傷已經好了,連半點痕跡都未留下,無瑕勝過美玉,他很神采奕奕,應是回去塗山以後,開始治傷了。
她記得他告訴過她,越強大的仙狐,每次所歷劫也會越重,他第四尾長出來的代價是被天雷劈中,燒焦一身毛皮,将養了近二十年。邯鄲城外的那一場雷火天劫,劈得好好的一個人渾身血淋淋遍體鱗傷,要好透怎麽會有這樣快?但離去了的人重新回來了,再一次救下了她,救下了趙國數千人……
“這是箭傷吧?你別動,會有一點兒疼。”
自己的傷還沒有完全好的塗山顯,卻急于給她治傷。
莊嬴心裏滋味複雜,她按下了他的手,問他一句:“是你在幫我們?”
“嗯。”
“當他們發現不對,不會再回來嗎?”
“不會。”塗山顯笑容自信,“你知道我做了什麽?我把趙和秦的人馬拆裂在兩個時空裏,東面有座山谷,秦軍被虛空之路引進了那裏。”
莊嬴陡然一愣:“東面……山谷?”
塗山顯點點頭。
莊嬴悚然,面上忽為之一白,立即掙紮起身并揚聲喝令道:“鄭恒!公子田澄有危險,速速集合人馬,趕往東面山谷營救!”
塗山顯聽到“田澄”二字,下意識地呆了呆,然後他回過神來,一把拽緊了莊嬴的手腕:“小莊,你要去救田澄?”
莊嬴急道:“他料不到秦軍會突然出現在他面前,必然沒有計策應對,我若不去,齊國兵将危矣!田澄他,是趕來救我的,現在他将身陷險境,我焉能置之不理!”
塗山顯不肯松手。
再晚……再晚,可能就來不及了。
莊嬴心焦如焚,命令鄭恒:“鄭恒,快帶人趕去!”
事分輕重緩急,鄭恒顧不上勸解他們,他執行無怠,留下少數人護衛莊嬴,自己和幾位将領則帶兵先行。
塗山顯緊緊抓住莊嬴的手腕,莊嬴掙脫不了,不能及時趕去救人,她急得甚至跪下來求塗山顯:“求求你了,放開我,讓我走!”
“小莊!”塗山顯的容色為之苛厲,他不甘心地質問她道,“田澄對你來說,就這般重要?”
“他會是我的夫君!”
“我也可以!”
莊嬴瞬間僵在那裏。
塗山顯說的是心裏話,他松開手,扶住她的雙肩:“我說過,我會回來接你。”
她的心防終于徹底潰塌了。
“塗山顯……”她顫抖捂住自己濕淋淋的一雙眼,“我跟你之間,早就說明白了,為什麽還要回來找我?為什麽還要繼續糾纏下去!”
“我放不下你。”
他放不下,她難道就能放下嗎?只是,不得不放……
莊嬴心裏彌滿了澀楚,她難受得彎下腰,弓起了背。
“小莊——”塗山顯心疼地擡了擡手,想要撫慰她,好教她不要這樣傷心。
她卻突然地,突然緊緊擁住了他。
塗山顯以為,這是莊嬴改變了心意決定跟他走。
但她不是。
“塗山顯,你是仙,我是人,我們……”
“你是仙,我是人”——又是這句話,她這算什麽意思?再三地提醒和告誡他嗎?這就是她最大的顧忌?
塗山顯忽心生怨意:“我讨厭你說這句話!”
回應他的,是灼熱的淚滴,那淚滴落進了他的頸間,随即也好像燙着了他的心髒。
“別再,叫我為難了……”她哽泣道,聲音嘶啞而顫抖,她更緊地擁住了他,“塗山顯,你有你的族人,我亦有我的家和國……放下吧,不要再來找我……”
他的心,猛地抽了一抽,很痛。
突然之間的大徹大悟。
塗山,那裏有他的親族,是他的根本,他到人間走了一趟,愛上人間的女子,又如那懵懂的凡人少年,恨不能與心上人朝朝暮暮,他差一點就要忘了,相愛和相守,原本就是兩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