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我想這姻緣匹配,少一時一刻強難為。如何可意?怎的相知?

怕不便腳搭着腦杓成事早,怎知他手拍着胸脯悔後遲!尋前程,覓下梢,

恰便是黑海也似難尋覓,料的來人心不問,天理難欺。

──關漢卿《趙盼兒風月救風塵.混江龍》

十數年後,南地。

眠花街宿柳胡同深處,有一秀麗書鋪隐身其間,黃梨木窗門透着幾分古色古香,上頭匾額墨色渾厚濃重地書寫着大大的三個字──

好、書、肆。

一個滿臉皺紋彎腰駝背的老頭子坐在書案後,正懶洋洋的打呵欠,只差手裏沒卷根紙筒子打蒼蠅了。

春日午後正好眠哪……

就在此時,偏有那不識相的,吼聲乍起驚破好夢──“老姜,快快快,給俺來十套大師的最新力作,俺趕時間啊!”

“不賣!”原是昏昏欲睡的老姜一下子炸毛了,瞪大了昏花老眼,氣咻咻地猛拍桌子。“趙小六,你當春心大師嘔心瀝血的最新巨作,是你『威遠镖局』後院菜園子的大白菜,愛拔多少就拔多少?”

“呃──”五大三粗的漢子趙六噎住了,非但不敢怒,反倒讪讪然摸了摸頭。“老姜,您別氣嘿,俺、俺這不是趕着要出镖,一時情急,把好書肆的規矩給忘了。”

“就說了是限量!一人限購一套,拒絕代買、盤商銷售。”老姜不悅地重重哼道,“花春心大師的作品乃絕美之作,可不是那等坊間尋常yin詞豔畫可相比的,你等要尊重文化,就得照規矩來!”

“是是是,俺明白俺錯了。”趙六被訓得滿臉心虛,熱汗涔涔,可是眼見走镖起程時辰在即,大夥兒都等着他買春心大師最新的春宮卷回去,好相伴度過長夜漫漫枯燥辛勞的走镖路,不得不吞了口口水,低聲下氣懇求道:“不過老姜,俺這不是有苦衷的嗎?俺家镖局大哥、二哥、三哥,十幾個趟子手可都還指望着俺給他們買春宮卷回去那個……咳咳,欣賞!您就通融一次,賣俺十套吧?”

“不成,這好書肆的規矩是花春心大師親自立下,就是知府的小舅子來了都沒得商量,我們書肆是講商譽有道德有良心的,豈能單單為了一個人破例?”老姜一臉嚴肅正氣凜然,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修編“瀚海大典”的老學究,而不是個賣小黃書的。

“可是──”趙六臉都苦了。

“老規矩,一人限購一套。”老姜心腸可硬了,任憑誰在眼前苦苦哀求、滿地打滾以至于威言恫吓也無動于衷,簡直比茅坑裏的石頭還臭還硬。

趙六江湖人稱“火爆殺千刀”,性子最是暴躁,可偏偏被這手無縛雞之力的老頭兒拿捏住了,一時急得撓耳搔頭,不知如何是好。

瞧老姜那副水潑不進的執拗模樣兒,趙六最終只得乖乖地跑回去拉了九個趟子手來,這才順利買到了精致華美的花春心大師新作──“一枝紅杏露凝香”。

但見封面之上粉致芳菲的清麗女子在花樹下若隐若現,雪白素手拈一枝瑰紅杏花,圓潤小巧肩頭衣衫又似将褪未褪,下唇輕咬,淚眼迷蒙,神态卻掩不住的嬌喘連連,彷佛乍承歡過後,依依不舍地目送情郎離去……恁般訴不盡的風流,蕩人心魄,偏又不見一分低俗yin穢意味兒。

直教觀者恨不得自己是那情郎,好急急回轉過身來将佳人緊摟入懷,再恣意憐愛一番不可。

趙六人等書一到手,滿面紅暈興致勃勃,已經迫不及待帶回去“盡情欣賞”啦!

又是十個沉甸甸的五兩銀子入袋,待人一走,老姜一掃方才面上的端肅強硬,樂不可支得像頭偷飽了燈油的老耗子。

“發財了發財了!”他笑咪咪對着銀子哈了口氣,小心翼翼地擦了起來,自言自語道:“我家小姐真真厲害,這規矩立得着實太妙了,果然是物以稀為貴,行情不炒不高,花花轎子人擡人,這才叫好哇!炳哈哈哈……”

老姜正眉開眼笑,門外又響起了來客急匆匆的腳步聲,一擡頭,幾個甫下了學的青年學子你擠我我推你、又害羞又興奮地蹭了進來,他皺紋滿布的老臉笑得更歡了。

這不,火山孝子……咳,是忠實顧客又上門了!

“限量啊,一人一套,一人一套──”老姜迅速将五十兩銀子掃進大袖底,吱吱笑了起來。

最近南地坊間最熱門的,就是猜測能在短短一年內便風靡南地無數少男老男,惹得上至大官小吏、下至販夫走卒競相搶購傳閱的“花氏豔情系列”作者──花春心大師的真面目為何?

有人猜他是厭倦宦途的致仕老臣,有人猜他是風流翩翩的才子,還有人猜他是屢試不第的落魄文人,因打擊過甚心性大變,故而從此縱情豔色畫壇……

任誰想破了腦瓜子也猜不出,真正的花春心大師本尊,竟是個年過十八直逼十九的大齡未嫁女,且正因趕新稿趕得天昏地暗兩眼無神,小小書房擲滿廢紙團子,昨兒吃殘了的老米飯堆東坡肉大海碗,已凝結了厚厚一層油花。

叼着管上好墨竹狼毫的花春心呈現坨泥團似的癱在太師椅上,長發披散在身後未梳未绾,着一身輕飄飄看不出腰身的寬大白袍,若不是日正中午大白天,恐怕這模樣一走出去,只會迎來一陣凄厲的“鬼啊啊啊……”尖叫聲。

片刻後,呆滞狀态的花春心微微一動彈,恍惚的目光落在了面前描繪了大半的畫上,華衣半敞的美人兒星眸半閉半睜,櫻桃小嘴嬌舌輕吐,似喘似吟,小臉似苦似樂,位于她身上的強壯男子──

就在這裏,卡住了。

不是那物事甚偉甚大卡……咳咳,的緣故,而是那強壯男人的五官長相、甚至銷魂神情一片空白,她怎麽也想不出究竟該在這家夥臉上安個什麽模樣才叫合适?

下一波的新書走的便是“卧虎床龍野鴛鴦”路線,預計共十二張瑰彩春宮圖配上濃情缱绻的豔詩yin詞,無限的熱情,絕對的奔放,保證不噴血不要錢。

可誰知她這頭波瀾壯闊設想得好不熱烈,偏偏手感不配合,做為男角兒的形象硬是出不來,害得她下起筆來處處卡關,被那等搔不到癢處的感覺時時啃咬着心肝兒,着實寝食難安。

“俊美畫過了,秀氣畫過了,猛張飛也畫過了……”她苦惱的咬着墨竹狼毫筆杆子,雙手揪着滿頭亂發,只恨自己平生見過的男人太少,現下想臨時抓一個來練練筆都沒可能。

私心最想逮來細細描繪,好生亵玩一把的男主角兒偏偏──哎,不提也罷。

她瞪着畫,心裏掙紮了老半天,手中狼毫要落不落,最後還是只得恨恨地将筆往旁邊的筆山上一擱,顧不得渾身的腰酸背僵,起身匆匆套了繡花鞋就往外走。

“哎呀呀──”丫鬟阿圓小心翼翼地端了杯熱**,甫到門邊還來不及敲門,見狀不由一急。“小姐,您還沒喝奶呢!”

“緊張時刻,還喝什麽奶呀?不喝了。”花春心腳步突然頓住,眼睛倏亮道:“對了,阿圓,妳上回說妳老家有好些下田做活兒的表哥,幫小姐我介紹幾個呗!”

阿圓聞言一驚,差點失手把碗給砸了。“小、小姐……奴婢家的表哥都是粗人,怎麽配得起……小姐?”

“粗人嗎?”她思緒的重點顯然和小丫鬟不在同一處,眼窩兒發青的白慘慘小臉上忽然露出了一個可疑詭異的笑容來。“很好、很好。”

“小姐不要哇……”阿圓吓得幾乎魂飛魄散,連忙跪倒在地,“奴婢家的表哥又粗又俗又窮又沒本事,他們除了下田幹活兒什麽都不會,當、當不起小姐的看重,小姐您、您就放過他們吧!”

花春心臉上的笑容一僵,嘴角抽了抽。

當她是小倌館逼良為雞的老鸨,還是采陽補陰的黑山姥妖?用得着防她跟防毒蛇猛獸似的嗎?她花春心也就是大齡了點、恨嫁了點,不是哪路貨色都啃得下、不挑食的好不?

“行了行了,起身吧。”她沒好氣地擺了擺手。“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哪來的壞心主子,專門折騰妳這種善良純樸的小丫頭為樂。”

“奴婢不敢,是奴婢錯了,小姐息怒,小姐饒命啊!”阿圓心一抖,慌得連忙磕頭求饒。

“妳……”花春心頓時好生無力,只得揉了揉眉心,改為好聲好氣地道:“好吧好吧,我不去就是了。”

“小姐不生奴婢的氣了嗎?”阿圓可憐兮兮地仰頭問道。

“不生了。”她嘆了口氣。

“小姐不會把奴婢發賣出去吧?”阿圓苦巴巴兒地追問。

“不賣了。”她嘴角微微抽搐。

都已經換了好幾撥丫鬟,南地城西的人牙子以為她存心找碴,都把她花家列入禁止往來戶,哪還換得到人?

哎,話說這年頭找個貼心伶俐的丫頭怎麽就這麽難呢?想當初在京城──罷了罷了,真個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啊,嗚嗚嗚……

“小姐,您還喝奶嗎?”阿圓戰戰兢兢地問。

“……喝。”對上這一根筋的小丫鬟,她還有說不的餘地嗎?

硬着頭皮接過那碗溫涼了的牛**,花春心捏着鼻子憋氣一口仰吞而盡,在濃稠奶汁入喉的剎那,險險嘔了出來。

“是不是又忘了下糖粒兒除腥氣了?”她一個哆嗦,小臉瞬間揪成了團。

“小姐,這糖粒子不便宜啊,半斤就得五十文錢,五十文錢能買二十來個雞蛋,就是割一刀豬五花都足夠了。”阿圓想到那鄉下人家過年也吃不起的雪白白霜花似的昂貴糖粒子,忍不住苦口婆心勸道:“過日子不能這麽糟蹋銀錢,小姐,您當初買了奴婢就已經花了十兩銀,我們村裏莊稼做得最好的吳大叔,一年也只能掙六兩銀──”

小丫鬟又開始了叨叨絮念勤儉持家之道,能熬上三天三夜趕稿不睡覺的花春心只覺耳際念經般嗡嗡嗡,濃濃睡意席卷而來。

“……奴婢生是花家的人,死是花家的鬼,要是能替花家多省下幾分錢,也就不枉了小姐和姜爺爺待奴婢的大恩大德……叭啦叭啦叭啦……”

“嗯嗯。”她頻頻點頭。

“我阿媽說人不知省,就是一個豆豉剝成兩半兒配稀飯,成山的豆豉兒也會吃光啊……叭啦叭啦叭啦……”

“……”

“小姐?小姐,您有沒有在聽奴婢說話?”

“……”

“小姐?小姐──您怎麽站着站着就睡着了?小姐,您站着睡會着涼,着涼就要喝藥,喝藥就得花大錢的啊啊啊!”

深夜,密林靜谧如死寂。

四周蒸騰起蒙蒙的霧氣,林中不見禽鳥蹤影聲息,一切安靜得近乎死寂。

溫熱潮濕的氣息透着木葉腐朽味,濃重地裹住呼吸,沉甸甸地壓進人胸肺裏。

一個高大剽悍精實的身軀悄然無聲地緊貼厚葉軟泥間,一動也不動,已然與幽暗化為一體,時間彷佛已靜止。

陡然間,變故乍起!

十數道黑影分別自不同方向襲來,冰冷刀光如閃電暴起,朝着林中所有可能隐藏人處淩厲斬落……冷月如鈎,殺氣騰騰,幾乎可預見下一剎那血霧四濺!

就在猝不及防間,落葉微動,那高大男子自地面拔身而起,疾如鬼魅快似流星,掌心中捏着的幾枚松果一一化為利芒,擊中了蒙面黑衣人握刀劍的手腕,腳下一掃,悶痛抽氣聲紛紛響起,刀劍自半空墜落,黑影們也四下跌飛了出去。

高大男子伫立在原處,剛毅冷硬如刀削斧鑿的臉龐微側首,默然地注視着那十數個掙紮欲起的狼狽身影。

“追蹤,尚可。”他冷冷地開口,“突擊,失敗。”

十數名黑衣人聞言臉色大變,顧不得宛若被巨石砸中般疼痛的傷處,火速翻身單膝跪在泥地上,慚愧萬分地低頭應道:“屬下該死,教大将軍失望了。”

“回營後自向嚴棍堂領罰。”他神情不動。

“是。”十數名黑衣人頭垂得更低,難掩沮喪。

男子看着這組五千人中唯一能追蹤得到自己的十六名鐵血兒郎,銳利鷹眸驀地一緩,低沉有力道:“三天後,再來!”

“是!”十數名黑衣人霎時活似被天大餡餅砸中了般,個個喜上眉梢地轟然應道,“多謝大将軍!”

關陽颔下首,十數名黑衣人抑不住滿心歡喜地悄然退下,就連待會兒就要被嚴棍堂痛罰三十軍棍都不放心上了。

好不容易才能獲得大将軍額外通融的再一次測練機會,若是能通過這個極致嚴苛的考驗──凡是能碰觸到大将軍一根寒毛,甚至是擊中大将軍身上任何一處者,就能被選入大将軍貼身護衛的骁營,成為南地關家軍中最精悍的一員。

這份萬中挑一的莫大榮耀,每年都有三十萬關家軍交相競逐,經過重重難關及淘汰,最後能成功躍升為骁營裏的軍士,無不是能以一擋百的絕頂高手。

在十六名兒郎消失在密林的另一頭後,關陽緊抿的嘴唇淺淺一勾,黑眸裏掠過一絲愉色。

“恭喜主上,”黑暗中,一個影子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身後,嗓音裏微有笑意。“這批的兒郎越見出色了。”

“尚可。”他側過首去,濃眉略挑。“單子,這十日,南地大營可有要事?”

“回主上,一切平靜。”暗衛統領單子說完,看着冷峻嚴正如高山傲崖的主上,臉色有些遲疑。

“嗯?”關陽察覺到他的異樣,眸光如電的瞥他一眼。

“啓禀主子,表小姐『又』送東西來了。”

他眉心微蹙,毫不留情地道:“按例,送回去!”

見主上面沉如水,單子腦中沒來由冒出了花春心大師在“一片傾城表小姐”的春宮卷中,就曾細細地描述過關于“表小姐”這種生物──

每一個出色的男人背後,都有一個癡心不悔的表小姐……

單子不禁打了個哆嗦,覺得有點毛,同情地瞄了自家主上一眼,吞吞吐吐地道:“主上,這次老夫人有信交代了,說表小姐新練手的流雲靴是合着您腳的尺寸做的,也是自家妹妹一片心意,所以讓您決計不可退回,免得傷了兩家情分。”

“荒唐!”他眸光冰冷一閃。

單子心下重重一抖,登時暗暗怨起那個好愛送東西的表小姐,這不是沒事盡瞎找人麻煩嗎?主上都說了不讓送,送了十回便打發十回,沒情可講,可她小姐怎麽就不知消停消停些?一趟又一趟地催着趕着送,勞累的還是府裏的馬、關家的人,敢情腿不是她的,所以跑斷了活該是不?還老是害他們被主上罵。

他們家主上這性兒是能被勉強的嗎?就是國公爺親至都還得聽主子的,表小姐在主上心中能算哪頭蒜哪根蔥?

在單子痛加腹诽之際,關陽在聽完母親的囑咐後,依然冷着臉,沉聲道:“送回去!若是老夫人問起,就說軍中衣飾鞋襪自有體制,我身為關家軍之首,更當以身作則,讓表小姐往後無須再多費心。”

主上好威,主子最棒!

“是。”單子眼睛一亮,精神抖擻地應道,不忘興致勃勃地提議,“其實依屬下看來,主上想徹底絕了表小姐的心思也容易,這南地裏不正現成有個好人選……”

關陽冷眸殺氣一掃,吓得單子忙把底下的話全吞回了肚裏去。

“你可以滾了。”關陽簡潔道。

“待會兒滾,待會兒就滾,屬下還有一要事待啓禀主上。”單子急着将功補過,熱切切地道:“老夫人信裏說了,怕安南大将軍府裏都是粗手粗腳的下人,伺候不好主上,特意吩咐了讓添選幾名侍女,屬下鬥膽先替您挑了兩個白淨溫柔雪膚凝脂的,一個喚『嬌花』,一個名『嫩蕊』──”

“府裏置辦下人是總管之權,你搶祁叔的活兒搶上瘾了?”關陽臉上神情似笑非笑。“要不将你二人職銜調換?”

聽得一身武藝絕倫卻婆媽成性的單子寒毛直豎,心慌慌地吞了口口水,連忙賠笑。“不不不,是屬下錯了規矩,屬下狗膽包天,屬下立時回府向祁總管請罪。屬下自五歲起就伴當在主上身邊,一片丹心可昭日月,主上,您千萬不能不要我,嗚──”

關陽眼角抽搐,這家夥……

若不是看在他忠心耿耿又于公事上精幹過人的份上,光憑這碎嘴婆媽一項,早被攆回京掃馬廄去了。

見一個堂堂關家軍暗衛統領只差沒“淚汪汪”地對着他搖尾巴,關陽臉色越來越沉,越來越黑,最後倏地擡起腳,将他遠遠踹飛了出去!

“主上息怒啊──”單子慘叫聲由近至遠……

嗯,安靜了。

見我這般微微喘息,語言恍惚,腳步兒查梨。

慢松松胸帶兒頻那系,裙腰兒空閑裏偷提。

見我這般氣絲絲偏斜了髟狄髻,汗浸浸折皺了羅衣。

似你這般狂心記,一番家搓揉人的樣勢,休胡猜人,短命黑心賊!

──關漢卿《詐妮子調風月.滿庭芳》

這天晌午,花春心難得不趕稿──其實是遇到瓶頸卡關卡得厲害──套了件大袍子系了條腰帶,滿頭青絲随手用支攢心銀花簪在頭頂松松地绾了個髻,臉上帶着兩顆彷佛永不消褪的黑眼圈子,晃上街吃午飯。

照理說家中有丫鬟煮食,她只管當個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大爺,享受被服侍的小姐款兒,可是阿圓節儉到走火入魔了,炒個青菜只肯用毛筆沾一滴滴油在鍋底抹過就算,鹽也不舍得多下,肉絲也克扣剩肉渣,吃得她嘴裏都快淡得出鳥來了,熬了三天終于再也忍不住逃出來“打野食”。

最沒義氣的就屬老姜了,一句“老奴看店,外頭随便吃吃就好”,害她想拖個人一同受苦受難都不成。

“真是落難鳳凰不如雞了,要是換作早些年啊……”她一臉悻悻然。

罷了罷了,老揪着過去的好光景不放也沒什麽想頭,反正這些年都這麽混過來了,能吃能喝能睡,還能靠她最愛的春宮畫海撈一票,是該知足了。

花春心二話不說殺到老劉小館子吃了一碗香噴噴又勁道彈牙,還加了很多辣子的蘭州拉面尚覺不足,想起家裏的芸豆卷也快吃完了,便熟門熟路地拐進了南地糕點一條街,穿門走巷地進了一家看起來不起眼卻滿室甜香的老店鋪。

“年嬸子,你們家的芸豆卷可出爐了沒?”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不禁咧嘴樂呵呵笑,久不日曬又長年缺眠的素白小臉也透出了三分傻氣來。“快快來五盒,我可饞死了。”

在堆高了一匣匣粉致小巧甜食糕點的櫃臺後頭,老板娘年嬸子尴尬一笑,忙好聲好氣道:“喲,這不是花家小娘子嗎?哎呀!可真是太不巧了,今兒新鮮出爐的芸豆卷都教人給買下了,往後七天的也都給訂了,要不改天等忙過了這陣子,我再專程給您送去?”

她聞言倒抽了一大口氣,備受打擊。“一連八天都沒芸豆卷?不成啊,這叫我怎麽活?”

家中書房裏條案上那罐芸豆卷只剩三五塊,她畫畫時要沒嚼吃幾塊芸豆卷解饞提神,恐怕連色料兒都要調不準了。

三餐被迫頓頓缺油少鹽已經夠凄慘了,要是連她最愛甜口的芸豆卷都沒了,真真會死人的!

年嬸子自然知道這熟客花家姑娘最嗜自家的芸豆卷,說味道正宗,可對旁的糕點向來興致缺缺,不禁也為難道:“這要不,您問問大将──咳,這位爺願不願意先勻兩盒給您?”

“誰?”她迷惑地順着年嬸子帶着滿滿敬意崇拜的目光往右側方向一看,這才瞧見伫立在自己身畔不遠的高大冷肅男人。

可一瞧之下,她腦子霎時嗡地一聲,彷佛有巨鐘震響,又像是被震雷直直劈中了耳際,心髒緊緊揪了起來,完全無法呼吸、動彈不得──

娘呀喂!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啊啊啊……這這這不是關陽關大将軍嗎?!

清冷剛毅的高大男人被她灼然似賊的眼光盯得略微蹙了蹙眉頭,面色悄悄沉了下來。

可惡,又遲走了一步。

他通身教人畏懼膽寒萬分的冰冷煞氣,在對上這個穿得亂七八糟,頭發也沒绾好,印堂發暗氣色慘淡的女人時再度失效。

關陽突然又有了揉眉心的沖動。

“就是這張臉,就是這張臉……”花春心夢呓般地喃喃自語,小臉似悲似喜又似癫似傻。

朝朝暮暮思思念念想畫又不能畫……唔,糾結又揪心哪!

他兩道濃眉幾乎已緊皺成團,當下瞥也不瞥她一眼,冷着臉,自顧看向年嬸子。“今日的三十盒都送至府中,往後七日的,自有人前來提取。”

“是,爺只管放心,民婦一定會安排得妥妥當當,決計不會給您丢臉子的。”年嬸子滿面堆歡,欠身作禮回道。

“有勞。”他一颔首,吩咐完轉身就要走。

“等一下!”又驚又喜大半天的花春心終于回神了,火急火燎地跳了起來,巴巴兒地沖上前擋住了大門,腦門一熱,脫口而出:“你不能走!”

關陽低下頭看着這個只及自己胸口,還不夠他一根手指頭彈飛的沒臉沒皮女,暗暗咬牙,卻是面無表情地道:“有事?”

“對對對,有事有事,事關重大,攸關生死。”她點頭如搗蒜,撿日不如撞日,豁出去了。“而且這件事只有大将軍你能幫上忙──”

“沒興趣。”

“大将軍這麽好體魄這麽好容貌,在我的生花妙筆之下肯定能名傳千古卷上流芳……嗄?你剛剛說什麽?”她眨了眨眼。

“沒、興、趣。”他僅以一根修長食指就輕輕松松地将她“撥”到一旁,挺拔如銀槍的身形就要往外走去。

花春心心一緊,尚且來不及想通他剛剛使的究竟是哪種招式,便急吼吼地飛身撲了過去──

“大将軍且慢!”

身後勁風撞來,依關陽的身手自是可以輕易閃避,抑或是當場擰斷來人頸項,但顧慮到對方雖是經常性狀若瘋癫,可總歸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而且一室的糕點沾了血也不好……他心念微動,挺拔身軀略顯僵硬地停伫原地。

反倒是心急過度,急匆匆一腦袋撞上了那道簡直跟銅牆鐵壁沒兩樣的厚背的花春心,鼻頭疼得眼淚都要飙出來了!

“謀殺啊……”她摀着爆痛的鼻梁骨,痛得哇哇叫。“喂,你個高頭大馬的壯丁就不能扶個手還是接一把嗎?”

他轉頭不語,只是冷冷地俯視着她。

年嬸子在一旁可急壞了,想要出來打打圓場,卻又礙于大将軍,最後只得自欺欺人地假裝自己是背景。

“要不是看在你的俊臉和青春的肉體份上──”她揉着鼻子抱怨道。

他黑眸底已凝聚起了危險的暴風。

“呃……”總算花春心還沒有散慢傻缺到太徹底,終于感覺到面前高大沉沉如高山似寒劍的男人真的不爽了,忙識相地擠出了一朵谄媚的笑來。

他表情不變,冷得凍得死人。

“童言無忌,該打該打。”她假意地虛打了自己嘴巴子兩下,帶着黑圈兒的杏眼瞇瞇兒笑,殷勤好禮地道:“我的意思是,千金難買一個巧,今天既然都有幸遇着了,我就大着膽子不跟您客氣了。這不,像大将軍您這雄壯威武的剛強體魄,刀斧精鑿的完美容顏,以及令人震懾敬畏、凜然無雙的絕世氣質,堪稱是我朝男人中的男人,代表中的代表,不以丹青入畫,留傳後世怎行呢?您說是不是?”

為藝術犧牲到家,狗腿馬屁到這個地步,她容易嘛她?

回頭得叫老姜把春宮卷的價碼再漲上兩成,以茲補償。

“花姑娘,請自重。”他森冷地瞪着她,嗓音自緊咬的牙關中迸出。

花春心腿肚子一抖,不由得暗罵了聲“娘的,越是極品男人越不好弄”,可面上卻是越發殷切誠懇,就差沒散發慈祥的光芒了。

“大将軍,我是很有誠意的,敢問您不知可否允我将您雄壯勃發的英姿畫下來,以證世人以飨大衆?”她終于一鼓作氣地說出來了,也幸好在忍不住貪婪地偷瞄測量他寬厚精實胸肌尺寸以及下身……咳咳,的時候,及時把亂瞟的狗眼給拉回了正軌,好不懇切萬分地仰望着他。“啊?”

“除非我死。”他冷峻神色未變,就是在她放肆的灼然目光自胸膛溜至──時,深沉目光微跳了一下。

在遇上她之前,關陽怎麽也沒想到,世上居然有女子膽敢不知死活地調戲到他頭上,還用這種赤luoluo眼神,見他一回就恨不得剝光他衣衫一回。

若非他平生從不打女人,眼前這家夥早被他親手拆解得骨斷筋折了!

“別這麽快拒絕我嘛,好歹也假裝考慮那麽一時半刻,”她狗腿的笑容一僵,咕哝道,“人家總歸是個姑娘家,多少也要點臉皮的。”

“妳像個姑娘家嗎?”關陽目光銳利地上下刮了她一眼,淡淡嘲諷不言可喻。

“我怎麽不是姑娘家了?我全身上下該有的都有,要不你試試?”她不服氣地挺高了渾圓豐挺的酥胸,極力在寬大的袍子底展現自己不輸旁姝的內在美。

他眸色變得越發幽深,隐約似有簇火焰跳躍,卻又一閃而逝,彷若是錯覺。

“花姑娘,別逼我當真親手揍妳。”他咬牙切齒吐出話。

不只一次,他深深痛悔自己半年前在經過河邊,瞥見載浮載沉的她時,為什麽不讓屬下随便拿根竹竿把她捅──嗯,拉上來就好?為什麽一時沖動親自救起了她?

“我怎麽了?我不過是真心實意說出自己的心頭話,可比那些扭扭捏捏裝模作樣的小泵娘坦誠多了。」她理直氣壯地道,“我沒說錯呀,像你這體魄這英姿,是正常人都會欣羨愛慕,都想偷摸上一把。聖人雲『食色性也』,我聽聖人的話哪裏不對了?”

關陽只覺自己額心突突抽跳,頭疼欲裂,真是會被這女人生生氣死……

為什麽明明是歪理,到了她口中卻又說不出的光明正大理所當然,惹得他想發火都找不到出處說法?

“不可理喻!”他重重悶哼了一聲,轉身大步就走。

花春心急忙忙追了出去,可門外哪還有人影?

“唉,可惜了。”她惋惜萬分,喃喃自語,“我剛剛幹嘛多嘴問呢?直接跟年嬸子借文房四寶偷偷把人畫下來多好?”

現在只能憑借着方才刻劃進腦子裏還新鮮鮮熱辣辣的印象下筆了,唉。

這夜,更深人靜。

但見一伏案身影走筆如飛,裝盛着藤黃、丹青、赭紅、朱紅、黛綠的小瓷碟子上色彩斑斓美不勝收,在兩只燭臺照明下,畫裏野外,春景浪漫致致,碧草柔絲茵茵,衣衫半褪,糾纏得難解難分的一雙男女正抵死纏綿。

那位居上方的挺拔偉岸精壯男兒,緊繃的肌理滑膩如玉堅實似鐵,彷佛還可見到隐有熱騰騰的汗珠在其上,原是冷情的陽剛堅毅臉龐上,因抑不住的快感而微微咬牙猙獰,朝後仰着頸項,像是猛獸般地嘶啞低吼就要沖喉而出──

花春心望着畫紙上的關陽,吞了一口口水,只覺喉嚨越來越燥熱,腦子轟地一聲,慌亂地急急把筆一丢,胡亂抓了張幹淨的雪浪紙蓋在上頭,呼吸急促,心跳如狂……

不行不行不行,不能盯着他的臉太久,會瘋魔的。

她做了好幾次的深呼吸,總算心神稍稍定了些許,這才紅着小臉把雪浪紙拿開,險些又好一陣流口水。

可是當視線瞄向他身下的豔女時,花春心傻笑的臉蛋瞬間拉了下來,只覺胸口像塞了團又酸又悶的棉絮,大大不是滋味起來。

這幅春宮圖畫得好不鮮豔誘人,保證人人見了無不熱血沸騰、春情狂奔,可是她是人頭豬腦啊?把關陽跟個八竿子打不着的豔女畫在了一處,做那激情四射的野事兒,簡直就像她親手把他給推上了旁的女人床上,這不是活生生給自己找不痛快嗎?

她好不懊惱,又舍不得狠下心腸撕了這幅畫,猶豫再三,最後還是找出剪子剪了一小方白紙,抹了漿糊牢牢貼在那豔女的臉上,這才大功告成。

“嘿嘿,這不就好了嗎?”她得意洋洋,自言自語,“我真是佩服我自己的聰明才智、冰雪聰明啊!呵呵呵……”

笑了一會兒,花春心自己也覺得無趣了,臉上閃過一抹無奈,支着下巴瞅着關陽的畫兒發愣。

現在在這兒偷着畫,自爽自樂有什麽意思呢?

若換作是以前,只要她一句話……

花春心素白的臉蛋神情郁郁,常透着三分睡意的墨玉眼兒隐隐悵然。

“現在,已經是可遠觀而不可亵玩焉了呀。”她仰起頭來,對着子夜長空嘆了一口氣。

陽哥兒,你果真不記得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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