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大将軍府——
關陽正瞪着黃梨木團桌上的一雙流雲靴,修長大掌緊握成拳,沉聲道:「單子!」
隐身于主上附近暗處的單子,聞聲險些自房梁上摔了下來,幸好及時一扭身安然落地,并在落地的剎那單膝跪下,連忙自行認罪。
「主上,屬下罪該萬死!」單子那張看似純良無害的好人臉已經揪成了苦菜花。
「屬下真的命小甲押着原物送回了,可車才出了南地城門一裏,老夫人的飛鴿傳書便來了,說,嗯咳,表小姐的禮先行,人……随後就到。」
「胡鬧!」他臉色鐵青,一掌拍向桌面。
堅硬無比的黃梨木團桌瞬間崩裂兩半,轟然倒地,吓得單子趕緊閉氣裝死。總管祁叔恰好走到門邊欲禀事,也心驚肉跳地僵在原地,遲疑着不敢再上前跨進一步。
「什麽事?」關陽目光陰沉地瞥向門外。
「表小姐……到了。」祁叔後頸直發寒。
「遣回去!」
「嗄?!」祁叔和單子不約而同瞠目結舌。
他濃眉倏挑,眼裏閃過一抹殺氣,祁叔和單子瞬間活似被炸了尾巴的兔子般猛然一跳,二話不說各自分頭行事——
一個火速把流雲靴帶走,一個則是忙去遣送表小姐回京。
只不過東西是死的,人是活的,所以攤上了死物的單子分外幸運,但是苦命的祁叔在軟硬兼施也請不走表小姐時,只得提心吊膽地再回來向主上請示。
「主上,表小姐說她奉了老夫人之命來照料您的日常,身負重任,所以她不能什麽都不做就無功而返。」祁叔小心翼翼地禀報,「這樣是辜負了老夫人,是為不孝,故此恕她不能遵主上之命,立時回京。」
在老夫人娘家那麽多适齡的表小姐中,有嬌憨的、甜美的、溫柔的、秀麗的,可說是百花齊放,應有盡有,但是被老夫人最寄予厚望,也是到目前為止最難「處理」的,當屬這位心志堅忍,锲而不舍的寶小姐了。
若依祁叔個人觀點看來,這位寶小姐确實論心性論手腕論氣度,都當得起安南大将軍府的主母,可惜主上不喜,端的是白搭。
「哦?」關陽嘴角微勾,目光清冷。「所以若是我堅持将她送返,便有違母訓,更是為不孝了?」
祁叔一凜,心下恍然。是啊,寶小姐這話說的——不是給主上挖坑跳嗎?
安南大将軍府的主母要有心計,卻不能有心機,尤其不該拿聰明對付自己人。「老奴明白了。」祁叔面色肅然,恭敬拱禮道:「主上放心,這事老奴知道該如何處置妥當。」
「嗯。」他微微颔首,負着手走進內間欲換下外出袍,可走了兩步,狼皮靴驀地一頓,「祁叔?」
「老奴在。」祁叔立時匆匆回轉,拱手恭聽。
「就暫且應了我母親的意思吧。」他淡淡道,聲音裏聽不出任何一絲情緒波動。「告訴她,只允她住上一個月,一個月後梁副将回兵部催饷,屆時她一起回京。」
「是。」祁叔如獲大赦般松了口氣,急忙應聲去了。
關陽這才入內室寬衣,換了一襲江陵布青袍,正取過腰帶的剎那,目光不經意瞥見置放在床榻上的那本鮮亮豔情春宮卷,腦子一轟,咬牙切齒。
「單——子!」
除了那個腦子有洞的混蛋,還有誰敢在他床上「好意」的放春宮卷?
這天,大雨活似不要錢地潑瓢狂倒,熱鬧繁華的大街上,游人販子四處亂竄,紛紛躲雨去也,買了,大包袱畫畫兒色料的花春心拉着反應不及的阿圓,迅速鑽進了最近的店家裏。
置身南地最大最有名的「八寶銀樓」,阿圓一下子便被滿堂的珠光寶氣晃傻眼了。
「小小小小姐……」
「欸?」花春心抖了抖被幾滴雨水濺到的裙擺。
「好漂漂漂漂……」
「那是。」她笑了起來,顧盼自得地道。
雖然懶怠梳妝,不過人就是架不住天生麗質咩,她春心大師的出身好歹撊在那兒,自是唇不點自紅,眉不描而翠,立如芍藥,坐如牡丹……
「小姐,珠寶好漂亮啊!」阿圓激動地揪住了她的手臂。
俺一口雨水噴死你!
花春心氣咻咻地瞪了不谙世情不知死活的小丫鬟一眼,手癢至極,可想到若是把人給吓哭吓跑,往後這洗衣掃地鋪床疊被、倒茶做飯的活兒就沒人做了。
思及此,她只得再度吞下這口老氣,面色放緩,哼道:「八寶銀樓向來以聚集天下八方珍寶為名,自然是漂亮了。」
「原來是這樣啊。」阿圓欣羨地環顧着四周華麗的擺設和衣着翩翩的女客,忍不住小小聲問道:「小姐,不知道在這兒打一支銀釵要多少錢?我們村子裏的珠花姊要嫁人了,我娘說城裏銀樓成色好花樣多,叫我有機會的話幫她打聽打聽……五千文錢買不買得到一副頭面?」
花春心還未回答,她們身後驀然響起了一個毫不掩飾的嗤笑聲。
「噗!五千文錢打一副頭面,這是哪來的鄉下土鼈?」
阿圓羞紅了臉蛋躲到了自家小姐背後。糟糕了,果然給小姐丢臉了。
花春心趕稿乏眠的黑眼圈尚有淡淡青色未褪,眸底卻是精光畢露,瞟得那名陪着自家小姐挑玉佩的多嘴丫頭一驚,小腿肚沒來由抖了一下。
「土不土鼈也輪不到路人說話。」她眉一挑,似笑非笑。「倒是不知誰家的小姐教出的好丫鬟,竟管起別人家的事來了?」
「你!」那丫頭氣急敗壞。
「姑娘,是我家丫鬟失禮了,還請您大人有大度,莫與她一般計較。」丫頭身旁一個典雅高貴的少女慢聲道,優雅地上前欠身為禮。
花春心若有所思地盯着面前的少女,但見此姝身着月绫羅衫,刻絲石榴裙,玉頸戴着亮燦燦璎珞項圈,長發一半绾成團花髻,一半柔順披散在身後,髻上環扣着兩柄圓潤瑩然的珍珠芙蕖花,雪白耳垂墜着兩只小小卻晶光燦爛的金剛石墜子,通身上下一派雍容婉約大方的世家女風範。
「好說好說。」她眸光微閃,忽地露齒一笑,「這位小姐都這樣說了,我若真同一個丫鬟計較,倒像是得理不饒人了。這樣吧,依我說這事兒極小,不過是嘴上風波,既是你家丫鬟取笑了我家丫鬟,那麽由你家丫鬟跟我家丫鬟道個歉賠個禮,這樣便兩相扯平了,如何?」
很抱歉,她這人小雞肚腸向來護短,她家的阿圓只有她能嫌,旁人算哪根蔥?少女婉約端莊的臉色微變,像是沒料想到她擺低姿态親自說情,這位姑娘居然這不依不饒,寸步不讓?
一旁闖禍的丫頭見狀更是火大,不服氣地道:「喂!你不要給臉不要臉,我家小姐都好脾氣同你們說理了,你居然還拿喬?我家小姐可是安南大将軍最疼寵的表小姐,竟敢叫我們給你賠禮?」
「安南大将軍最疼寵的……表小姐嗎?!」花春心眼神有一絲晦暗,嘴角卻高高地揚起。
真、巧、啊。
「新月!」少女神情嚴肅,輕斥道:「不得無禮。」
「就是呀,『不得無禮』,你家小姐說話要聽,不然哪日要惹到了真正不得了的人物,可就不是一句賠禮就可以解決的了。」花春心皮笑肉不笑,可落井下石得歡。
「你——」丫鬟新月小臉氣紅了。
少女溫雅的笑容也有一絲崩裂,卻極為巧妙地撐住了,笑得越發溫和。「是,多謝這位姑娘提醒。新月,你可記住了,往後千萬謹言慎行,若要再落人話柄,到時連我也不依的。」
「說得真好,」她眼神微冷,嘴角卻笑意濃厚。「否則你家小姐護得了你一次,可護不了你一世呢!」
阿圓聽着她們一番高來高去的對話,面露怔愣。感覺上那位花容月貌的小姐又謙虛又和氣,自家小姐也是從頭到尾笑吟吟,但不知怎的,四周好似飄起了點火藥味兒了?
「這位姑娘,」少女笑容消失,怒氣隐然欲現,聲音卻仍是溫潤軟和。「你三番兩次出言挑釁,是當真成心同小女子為難了嗎?」
「不敢不敢。」花春心閑閑地道:「就是看在貴表哥安南大将軍的面上,我們這些老百姓也不敢同您過不去呀。」
「哼,你知道就好!」新月忍不住得意洋洋地插嘴道。
「新月,」少女俏臉沉了下來,「你再敢多嘴便回府領家法去!」
新月心一眺,惶恐不安地道:「奴婢不敢。」
「阿圓瞧見沒?人家那才叫小姐作派,一句家法伺候威風凜凜,連我站在旁邊的閑人聽了都一陣心驚膽戰,好怕呢!」花春心煞有介事地回頭「訓誨」自家笨笨小丫鬟。
「現下知道小姐我平常待你多好了吧?!」
「謝謝小姐。」阿圓感激涕零。
一個奸一個蠢,主仆二人一搭一唱,幾乎氣翻了少女。
「但不知小姐貴姓芳名?」饒是少女自認好教養好脾性,畢競年紀還輕,忍耐功夫遜了一籌,嗓音裏已透出緊繃的不悅來。
「我姓花。」她神态疏懶,狀似漫不經心,卻怎麽也掩不住眸裏亮閃閃的悅色。「剛好跟小姐家的……表哥,很熟,呵呵呵呵。」
「你、你認識我表哥?」少女面色有些許驚疑不定。
「還好啦,就不小心認識那麽一點點一滴滴,哪能跟表哥表妹什麽的相比呢?」她眼神一瞥那少女和櫃臺上的物事,不禁輕聲笑了。
「話說,關将軍手裏的老坑冰種麒麟佩,沒有十塊也有八塊的,恕姊姊多嘴一句,若真要送,小妹子,你還是換個旁的吧?!」
「阿圓,雨停了,熱鬧也看完了,咱回吧!」花春心笑吟吟地拍了拍阿圓的手背,有模有樣地扭起了小蠻腰,風拂楊柳一搖三擺地往外頭走。
欺負純真少女表小姐,真是好邪惡好有趣呀,哇哈哈哈!
少女目送她「嚣張至極」的背影離去,貝齒咬住下唇,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方才看中的那方老坑冰種玉佩像是火般生生刺痛了她的眼兒。
她到底是誰?為什麽一副和表哥極相熟的樣子?又怎麽知道表哥手裏有幾塊麒麟佩?
「寶小姐,您別聽她的,像這麽沒有教養的女人,表少爺怎麽可能會同她有什麽?」新月趕緊勸慰道,「她肯定是瞎扯掰,故意惹小姐不快的。」
「住口!」薛寶環猛然回過頭來,神情再止不住地嚴峻愠怒。「你嫌今日闖的禍還不夠嗎?!」
「奴婢知錯了,是奴婢該死……」新月臉色一白。
若非是她和那性情乖張不肯饒人的女子,全八寶銀樓的人方才怎麽會看了這一場大笑話?往後南地裏,還不知會有什麽流言蜚語胡亂編派,若是傳到了表哥的耳裏,教他誤解了怎生是好?
薛寶環淚光隐現,總算因着多年大家閨秀的禮制教習下,生生地抑下了胸口那股氣憤着惱,深吸口氣後平靜地道:「罷了,以後多管着些自己的嘴,若是你下次再冒失多事,有辱我薛家的顏面,我便把你送回臨安家裏,讓那些嬷嬷發落了。」
「是是,奴婢以後再也不敢了。」新月唇兒哆嗦,吓得急忙道。
「大庭廣衆之下,你還要驚動多少人?!」薛寶環察覺到四周人們投來的好奇探看目光,臉色一窘,低聲斥道,「行了,今日既然沒瞧見什麽好玉佩,我們便回府去吧。」
「是,小姐。」新月忙噤聲。
待她們兩人款款離去後,位于八賫銀樓一一樓雅室憑欄後,一個高大男子和一個斯文書生默默收回視線,不動聲色地各自啜飮了一口茶。
氣氛安靜了片刻,終于那斯文書生憋不住了。「兩女共争一男,關兄真是好豔福啊!」「想死?!」關陽冷冷掃了他一眼。
「咳咳咳!」斯文書生心肝兒抖了一下,趕緊低頭喝自己的茶。
再強大的八卦求知慾,也要有小命聽啊!
關陽指尖緩緩摩挲着茶碗邊緣,神色深沉,心中滋味難辨。
阿圓小心翼翼地抱着裝着色料的大包袱,急急跟在花春心身後小跑着。
大雨過後,地面到處是淺淺的小水坑,一不小心就濺污了衣裙鞋襪,可是走在前頭的小姐卻像是半點沒感覺,任憑裙擺髒了也不顧。
小姐……好像是生氣了?可、可為什麽生氣呀?
「小姐?」阿圓氣喘籲籲地跟上去,小聲提醒道:「小姐,您不是說要買芸豆卷嗎?咱們走過頭了。」
花春心腳步一頓,背脊微僵,半晌後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低聲道:「你去買兩盒子吧,我在這兒等你。」
「是。」阿圓乖乖地取過錢,忙回頭買去了。
花春心伫立在原地,用寬大的袖子胡亂抹了一下臉,喃喃自語道:「什麽呀,不就是黏答答膩死人的表妹嗎?騙誰沒有過百八十個表哥表妹?關陽那個死人頭,心腸硬得跟萬年冰塊似的,會被這麽輕易撂倒就有鬼了,我在這擔個哪門子心哪?」
……她怎麽也不肯承認自己是醋了。
思緒亂糟糟間,她全然未察有一雙玄色靴緩步接近自己。
「花姑娘。」熟悉的渾厚嗓音在她頭頂響起。
她心一跳,臉蛋兒驀然擡起,難抑驚喜地望着他。「你、你……這麽巧,大将軍也來逛街啊?」
「你以前識得我?」關陽深邃陣子緊盯着她,別有意含地問。
花春心臉上的笑容微顫了一下,心枰評狂跳,卻面色不改地咧嘴笑道:「大将軍說笑呢,我當然識得您,您還救過我一命呢,您忘了?!」
「不對。」他鷹隼般的銳利眸光仿佛要看入她骨子裏去。「我指的是更早之前。」
她笑意消失,強抑心慌,取而代之的是似真似假、四兩撥千斤的打趣。「大将軍如此英偉,當是每個姑娘家的深閨夢裏人,我又如何能免俗呢?哎,既然您都提起了,那我上回提到的替您作畫一事——」
「你如何知道我手中有十塊八塊老坑冰種麒麟佩?」關陽絲毫沒有放過她的意田心,緊迫盯人地道。
幾次碰面,她的花癡範兒每每令他巴不得遠遠見了她就繞路走,可是不知怎的,他總覺得像是有什麽不對勁……她灼灼似賊的目光裏隐約有着什麽,似悵惘似懷念,可當他覺察到要細辨時,她又端出了色迷迷笑吱吱的姿态,教他寒毛直豎、懊惱困擾不已。
關陽向來習慣将所有的人與事牢牢掌控在手心,他不喜歡有逸出自己所知範圍外的東西,她的異狀,已然成了他心上的一個疙瘩,不除不快。
方才在八寶銀樓,他終于抓住了她話裏的異樣之處。
叫你嘴賤!叫你顯擺!
花春心心下一凜,不禁暗暗低咒了一聲。
「嗯?」他黑眸危險地眯起。
「猜的。」她心底亂了半天,最後破罐子破摔地擡起頭來,耍賴地兩手一攤,
「猜猜不犯法吧?我還猜知府老爺後院有十個八個嬌滴滴的小妾呢!」
「你——」關陽一時氣結,沒料想有人膽敢在他面前耍這等嘴皮子。
明明方才在八寶銀樓裏,紀八寶被他一個眼神吓得只一個勁兒地勸茶,再不敢多嘴多問,可他對外迫人的氣勢為何拿到她跟前偏硬生生失效?
二十多年來,印象中只有一個人在面對他時,還能笑得這般沒心沒肺、沒臉沒皮……
不,不可能。
他心裏湧現深深的沉痛,閉了閉眼,仿佛這樣就能将記憶深處的痛苦悔恨壓回黑暗底。
那是再不可碰觸的傷口,一碰就是摧心剖肝,血成江河……
「關……」花春心見他臉色微變,目光痛楚,急急擔心問道:「喂,大将軍,你怎麽了?哪不舒服?」
她知道他七歲起便跟在老公爺身邊四處征戰,身上落下的新舊傷處恐怕數也數不清,曾聽人說筋骨受過傷之人,每逢陰雨天便疼得厲害,他臉色都有些泛白,莫不是舊傷發作了?
「沒事。」關陽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面色恢複清冷如常,語氣略見強硬,
「花姑娘,你我心知肚明,方才你的話只是推搪,你并沒有說實話。」
花春心咬了咬下唇,臉上浮起倔強之色,故意瞎打瞎纏地道:「大将軍剛剛就在八寶銀樓吧?您這是要為了貴府的表小姐出氣來了?」
「你——」他皺起濃眉,「我何嘗有此意?」
「你是人家的親親表哥,表妹受了委屈,你自是要代她出頭一番的,難不成你還會轉而偏袒我不成?」她眸兒微挑,拚命忍還是飄出了一絲酸意。
「你不可理喻。」他胸口有些生悶不快起來。
不過就是小姑娘拌嘴,他堂堂一個大男人手頭上重要軍務多如牛毛,豈會理會這等女兒家小事,她當他是什麽人了?
「就你講道理,上次對人家又是抱又是摸,結果也不見你要負起責任什麽的。」她撇了撇嘴兒,哼道:「我還不是有虧自吃,有苦暗吞了?」
「花姑娘!」關陽堅毅臉龐一僵,瞬間連耳朵都紅透了,惱道:「你莫胡言亂語,哪個又抱又——你了?」
「我落河裏,你把我撈起來不是又抱又摸了嗎?」她理直氣壯反問。
他臉都氣黑了。「……下回我就該見死不救!」
「下回是下回的事兒,上回你就是對我又抱又摸了,就算是救人,我的名節也被你壞得差不多了,你不負責我不怪你,不過你好歹得給我點精神補償吧?」她越說越順口,坑人也坑得越上手了。
他兩手緊握成拳,手背上啪啪啪地筋骨錯節響動着,散發出陣陣不祥的危險氣勢。
花春心不是不怕,小心肝兒也暗暗哆嗦着,可是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要是不趁這次逮着機會胡攪蠻纏,恐怕就算她追一輩子追到死,也別想他能答應給自己畫像兒。
憑着想像作畫,哪裏有對着鮮活活的肌肉猛男子下手,呃,下筆的好呀?她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關陽被她瞄得渾身發毛,真想一個沖動劈昏她,當場棄……哼!
「別妄想了。」他冷笑。別以為她打的如意算盤能瞞得過人,光是她那雙綠油油狼光大放的眼,就知道她想幹什麽歹事了。
「既然知道我在想什麽,那就不要再抵抗了。」她笑得越發淫賊相,只差沒猥亵地搓起手來了。「筆墨流香跟流言纏身相比,大将軍不難選吧?」
他怒極反笑,神情忽地輕松了起來,學着她方才的模樣一攤手。「我便是不答允,縱是流言纏身又何妨?姑娘又能奈我何?」
哎呀!好你個教會了徒弟沒師父……不是,是鐵铮铮的大男人學人家耍賴賣萌,天理何在?!
花春心恨得牙癢癢的,卻是情知這流言要真放了出去,诋毀了南地的天,侮辱了南地的戰神,第,個被口水淹死的人就是她自己!
「可惡。」她懊惱至極。
關陽眸底不自覺掠過一抹笑意,面上卻是端肅深沉,淡淡地道:「若是花姑娘沒旁的事,關某就先行告退了。」
她還沒來得及回過神來,他高大修長的身影已飄然不見人影。
「走那麽急是趕着回家吃飯啊?」她恨恨一跺腳,握拳對着空中咬牙切齒。
「還給老娘用輕功!輕功很了不起嗎?想當年老娘是不學而已,不然我今天也輕功給你看,耍什麽帥呀!」
「……小姐?」一個怯生生的聲音響起。
「幹啥?!沒見過女人發飙啊?」花春心火大地回頭,完全是絕對沒品的遷怒。
「阿圓?」
小丫鬟像是快哭了。「剛剛、剛剛芸豆卷還沒出爐,奴婢在那兒等着,現、現在都買來了……小姐,您不要生氣……」
「呃……」她滿肚子的火氣一對上了滿臉無辜的阿圓時,登時熄了。欺負個豆丁實在是太沒成就感,回家後還要哄半天才能了事。
原來像阿圓這樣憨頭憨面的,才真真叫做扮豬吃老虎……
「小姐?」
「沒事,回家!」唉。
春夜月靜,燈籠生光,南地規模最大的青樓「莺啼館」裏香風陣陣,樂聲悠揚,自一樓至三樓到處充斥着或雅或俗的尋芳客們,也有的是前來吃酒聽曲兒,不親身上陣,只單純來此感受衣香鬓影美人厮磨的氛圍。
還有鮮少的一種客人,便是純粹做東道主,冷眼旁觀罷了。
關陽神情淡然地喝着酒,聽着耳畔絲竹齊響美人嬌坜,高大挺拔的身姿依然坐如昂藏勁直的銀槍,冷峻氣場帶着強大的壓迫感,致使衆人只敢捧酒相敬,不敢稍加調促取笑。
而身為被招待的「主要貴客」,早上才風塵仆仆抵達南地的京城左翼軍指揮使周紹壓力更大,在南地戰神面前完全不敢放肆,虧他領聖命出京前,還在皇上面前
拍胸脯保證,此次前來必定能成功奪下關上的軍權,還虎符歸關家軍予皇上掌中。
周紹本已謀略滿胸,籌劃好了整盤棋路,但是今晚坐在席上,親眼看見了坐在自己對面那個馳名疆場威名赫赫的安南大将軍關陽,心中卻是止不住地陣陣發冷。
關陽雖是神色清冷,氣勢內斂,卻怎麽也掩飾不了身上那百戰沙場的血腥殺氣,他僅僅是目光一瞥,周紹就有種自己被看穿得徹徹底底的驚駭感。
「咳。」周紹終究是皇帝精心培植而出的武将,悸意抑去,露出了看似自在的笑意來,舉起手中酒樽,「卑職此後就有勞大将軍多多指教了,還請大将軍飲滿此杯,就當賞卑職一分薄面了。」
「周指揮使乃朝廷重臣,皇上股肱,」關陽神情平淡,與他淩空一碰杯。「南地偏鄉野嶺,民風蠻焊,若是有什麽教周指揮使不慣的,還請多海涵。」
這是活生生的警告!
周紹臉色有些難看,忍了忍,還是皮笑肉不笑地道:「那是自然的,不過周某身負皇恩,定會好好替皇上辦事,若日後有得罪之處,請大将軍看在你我二人同是皇上奴才的份上,也多擔待一二。」
關陽沒有任何反應,倒是在座的其他副将不約而同重重甩杯,面露猙獰殺氣,騰騰地怒視着周紹。
周紹心尖子一縮,握緊手中酒樽,身後幾名護衛也威脅地箭步上前,腰際的刀劍眼看就要抽拔而出!
十數個陪酒的美人兒吓得花容失色,卻是穩穩地坐在原位,誰也沒走。
有大将軍在此,誰敢放肆?!
關陽沉穩如山岳地喝完了杯中的酒,緩緩将酒樽放回桌上,可當手放開精銅所鑄的酒樽的剎那,原是完好的酒樽忽地碎散成了粉未。
周紹一行人盡皆駭然變色!
「可惜了,中看不中用。」關陽淡然道。
周紹臉,陣青一陣白,狠狠咬牙,卻,動也不敢動。
南地衆副将則是喜逐顏開,輕蔑不屑地掃了周紹一眼。想在大将軍面前逞威風,不知「死」字怎麽寫嗎?
咱們關家軍可不是吃素的,大将軍更是大家心目中的不敗戰神,南地之主,他一個小小狗屁指揮使就想犬吠猛虎,真是活膩了——就連當今皇帝想極了欲收攏軍權,都還不敢妄動天下四大将軍,他姓周的又算哪根毛?
「大将軍……」周紹拳頭緊掐握得掌心出血,卻擡頭擠出一絲笑來。「果然武功蓋世,卑職今日可算見識了。」
「周指揮使自京而來一路辛苦,多食酒菜便罷。」關陽緩然起身,平靜地道,「關某還有軍務,恕不相陪了。」
「大将軍請放心,這兒有我們呢!」
「是呀是呀,周大人遠來是客,我們兄弟會好好代您『招呼』的,大将軍把他交給我們就對了。」
「大将軍慢走,明兒見啊!」
一幹副将都是血性漢子,個個迫不及待要替自家主上分憂解勞,大嗓門嘻嘻哈哈,調笑的是周指揮使,倒是逗笑了關大将軍。
「嗯,讓他們再開幾壇子梨花白。」他嘴角微微上揚,「咱們南地的好酒,可要教周指揮使也喝得痛快。」
「大将軍有令,梨花白多多送上來!」其中一名副将看着臉色發白的周紹,露出白森森的大牙笑得更歡了。
在轟然笑聲和酒氣彌漫的喧鬧聲中,關陽微笑地步出了這寬敞華麗的三樓雅廂,一樓大廳的琴聲纏綿入骨,正是一曲「鳳求凰」。
就在此時,他眼角餘光驀地瞥見了一個熟悉卻突兀的身影。
熟悉是因為近幾夜這身影都在他夢裏撒潑,令他惱恨得幾乎咬碎了一口牙;突兀的是在這場地這時辰,她根本就不可能也不應該出現在此處!
見那嬌小身影鬼鬼祟祟拐個彎消失在廊下,他心念微動——
「啊……嗯……好哥哥太、太用力了,好深……啊啊啊……」女聲嬌酥尖叫。
「小妖精這就吃不住了?讓好哥哥再好生疼疼你!哼!哈!」男聲興奮嘶吼。
「奴、奴家受不住了,好親答答,你緩些兒……」
「爺今兒不把你搓揉死了……哼,爺就不是男人!」
「好哥哥饒了奴家吧……」
「喝!」
春帳裏被翻紅浪,狼嚎莺啼不斷,勾得人心酥麻麻火熱熱,呼啦啦兒杏花揉碎,潮洩汁盡,紅燭熄,香籠散——結束。
「咦?這就完事啦?不行不行,這麽寫會給讀者抗議,肯定摔書的!」花春心握着根特別燒煉出的炭木筆,在一本空白的小冊上走筆如飛,除了畫妖精打架的姿勢和招式,還不忘邊添寫了些背景豔文,但寫着寫着,床上那對居然一下子就雨散雲收了?
不是還要搓呀揉呀怎樣怎樣的嗎?還不到半炷香就打完收工,這樣不要說床上的粉頭姑娘明顯意猶未盡,連她這趴窗外觀摹采料的都覺得忒不過瘾啊。
「好哥哥,您今兒雖快,卻是勇猛過人,教奴家都爽翻了呢!」粉頭姑娘強抑下滿心的鄙視,假意地嬌喘籲籲道,「若是好哥哥再久上那麽一些些,奴家可就真真沒魂兒了。」
讓花春心再度見識了青樓花館裏頭姑娘們睜眼說瞎話的好本事、真功夫。
她趕緊低下頭急急記下。「不論長久,只要甜口。」
「哈哈哈,爺是看你受不住了,怕把你給爽死了,爺可舍不得!」
花春心嘴角抽了抽,繼續記下。「早洩的男人,只剩一張嘴。」
見裏頭已經沒啥精采的可看了,她不禁暗罵自己簽運太差,怎麽今晚選中的第一間就這麽沒搞頭?浪費了她塞給龜公的一兩銀。
「現下時辰還早,應該可以再去看個兩場。」她自言自語,輕手輕腳地收拾了炭木筆和小冊,悄悄爬下窗戶落地,轉身走了幾步,忽覺怪怪的,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嗯,很正常啊,幾個尋歡客摟着姑娘嘻嘻哈哈地各自進房去了,還有個已經忍不住在廊下柱邊就舔吻上了,一只手都摸進了姑娘的衣襟裏,那姑娘也非常專業地邊嬌呼「不要不要」,邊扭着腰迎合上去。
「好可惜啊,」她羨慕到不行。「可是在走廊上寫實在太明顯了……」
要是給老鸨和尋歡客們知道了她買通龜公,三天兩頭就到這兒來「實況采料」,恐怕她花春心大師的真實身分就會被揭露,再不然也會被當變态拖去暗巷亂棍毒打一頓吧?
思量再三,最後穿着一身莺啼館低等仆娘制服的花春心只得忍痛往下一間摸去。
下一間,裏頭乃是大名鼎鼎南地歡界十一釵中三釵姑娘的地盤。
她悄悄推開了一點點窗戶縫縫,十分有經驗地往裏頭瞄去,正見三釵姑娘美如圓月的小臉蛋似嬌似羞,懷抱琵琶,卻是被個粗壯男人自身後将她給摟抱在懷,邊細細碎碎彈着琵琶邊嬌喘連連,粉紅紗裙底下是渾 圓光裸的小屁股,恰恰坐在身後男人底下的粗大物事上,上上下下搖動着。
「三兒舒服嗎?爺大不大?大不大?」
「爺好大……好脹呢……」
花春心口乾舌燥,卻是眼睛一亮。
哇!三釵姑娘新招式啊,有創意有新意!
她興奮得手都要抖了,正要伸手入懷抓出炭木筆和小冊,沒想到後領卻被連人帶衣地高高拎起。
「啊——嗚——」
下一瞬間,她已經被個怒氣騰騰的高大黑影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