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出林間,萬羨青往西院據地折回。
她行了兩步,忽又想起一件事來。樓欺風既為一方掌院,且對法寶一道有所偏好,那麽他對礦藏靈植一類物事,不說精通,大抵也該有些涉獵的吧?
樓欺風可能知道纖陰籽,甚至于手頭上就存有纖陰籽也未可知?
這是極為合理的聯想和推導。
萬羨青招出青赤乘架其上。無極天艇的速度本就慢過青赤許多,樓欺風二人離開的也不算久,青赤全速去追,大抵不用多久便能趕上。
一人一鳥乘風而起。青赤目力極好,于這樣的稠黑夜色中飛行,也能辨識入微。但萬羨青又考慮到樓欺風可能會辨認不及,為防生變,她先取了一盞琉璃燈出來照亮了周身。好叫到時候趕上了,能叫樓欺風一眼便認出來。
琉璃盞上升出柔柔暖暖的七色虹光,盈而不散,只固守一點瑩白淌散着。
這美,美得古樸,卻不動人。
暗裏的光總是叫人欣喜,而這劃過天邊的流彩,便又成了許多仰望夜空的人,旖旎绮麗的夢。
樓欺風見到這光時,也震愣了一瞬。他下意識地朝着光源伸出手,卻在辨出全景後醒了過來。
萬羨青與之并駕,問到:“樓掌院,可否一敘。”
樓欺風對其觀感已大有改善,自然不會拒絕。
萬羨青在得到應允後,從跪坐的姿态中站起身來,然後一步跨出,躍到了無極天艇的船舷上。待兩足踏定,又跳至甲板。
她的動作随意而大方,帶着股少女的朝氣和冒失。但她又像她手裏的琉璃燈盞一樣,處于動蕩間,卻又亮的安穩。
樓欺風覺得,自己投注到祁荷身上的關注,似乎有些太多了。甚至于,他對這個小女孩還生出了一些純然的好感。這很奇怪。
萬羨青見樓欺風發神,微微擡高琉璃盞照亮高處,輕問了一聲:“樓掌院?”
樓欺風再次回過神,他倉促地“嗯”了一聲,顯然還未從自己的意識中抽拔出來。
萬羨青道:“甲板上風深露重,我們進艙內談?”
樓欺風心底,又升起來先前那股被牽着鼻子走的感覺。但萬羨青的發言和要求盡皆合理且禮數周全。他并沒有拒絕的餘地。
樓欺風将其迎入艙內,為免再受牽引,他率先倒了杯熱茶給祁荷。
萬羨青接過,心下莫名:怎的突然熱誠了起來?
不過人的善意是很容易被感受到的。萬羨青不知樓欺風所想,但受一杯熱茶,卻并無不可。呷過一口,萬羨青開始發言,她道:“此來谒見,小可有三樁事想跟樓掌院詳敘。”
樓欺風:“但說無妨。”
“先說說樓掌院挂心的吧。樓掌院肯定很好奇出現在令嫒身上的變化吧。”
樓欺風點了點頭。
萬羨青續道:“先前與令嫒鬥法時,那枚刺入大椎的尖木上,其實化了一團丹藥。樓掌院可知‘萃英集靈丹’?”
樓欺風搖了搖頭。
萬羨青道:“樓掌院不知道也是當然,這是家師傳承于我的秘藥。它能将靈胚之中的雜質污穢洗練而出,我有今日天級資質,全賴于此。”
萬羨青随口一編,然後信誓旦旦地說了出來,樓欺風竟就愣愣地信了。
萬羨青:“樓掌院可能不能理解,我為何會将如此珍貴的丹藥用在令嫒身上吧?”
樓欺風聽言深思,忽而緩緩作揖道:“小友高義,當得我這一禮。樓某自認還有些修為身家,然而卻不能給小女半點法寶之外的物事。清兒靈胚駁雜,乃樓某一生之憾,現得小友贈藥……樓某便做個小人、世俗些,我也不管小友是出于什麽目的緣由,但凡是樓某能做的,小友只管提來。”
這倒是讓萬羨青有些始料未及。不過一顆洗經伐髓的丹藥罷了,她原是用來賣樓欺風一個好的。不曾想這一顆丹藥起的作用,可比預想中的“化幹戈為玉帛”要來的太多了。
不過這也是當然的。隕靈界中幾乎沒有洗經伐髓的方法。唯有在修士鍛胚時,會或能從靈胚中逼出一二分雜質來,然而這也是杯水車薪。靈胚質地駁雜不純,幾乎會伴随修士一生。
萬羨青這一顆丹藥對于樓宴清來說,不啻再造之恩。而愛女如命的樓欺風,會這般放下身段表達感激,也就不難想通了。
萬羨青本想以此事為引,讓樓欺風給出一些外族的信息來。不曾想,無心插柳之下竟得了這一片茂密之林。
她當即改換先前的設想,換了一套更為大膽的說辭來。萬羨青道:“樓掌院不必不如,我會這般做,也是為了自己。”
樓欺風眼中誠懇誠摯不減,反而對萬羨青更多了幾分賞識。能直言不諱表達自己的目的的人,起碼不會做陰險害人的事情。現下即使祁荷提出的要求有些棘手,他也願意再多出幾分力、多動幾條人脈為其解決。
這談話行至此處,樓欺風才真正認可了萬羨青。
萬羨青看不懂樓欺風眼神中的亮光是因何而起,但她莫名想起了亂點鴛鴦譜的楊儲,那時候,楊儲眼中的光也亮得好比極品夜明珠。
萬羨青低着頭,裝着沉重道:“我師父,可能去了淵族。”
樓欺風一顆原還鬥志滿滿的心,在聽到“淵族”二字時,便難以自制地冷了下去、沉了下去。就像一顆燒的火熱的炭,忽地被投到海裏,“呲啦”一聲,熱也消了、火也散了,只無法自控地被“摁”進了更深的寒冷和壓抑裏。
萬羨青猛地擡起頭,眼眶泛紅道:“生死未蔔!”
那雙眼睛裏藏着極為堅定的執念,樓欺風半點看不出僞裝,他甚至被其打動,以至于有些不敢與之對視。
樓欺風不自禁地向旁側微微撇過頭去,沉聲道:“你若要問六族之事,我無法幫你。六族之事皆為禁語,日後……莫要再提。”
萬羨青繃得直挺挺的腰身,忽然受不住疲憊了似地,慢慢垮了下去。樓欺風見之不忍,勸慰道:“你的師父,一定是個值得尊敬的人。你要知道,修士看似強大,實則身不由己。人在局中,行停死生全是定數。你……莫要傷懷。你的前路還很長,你的師承也很優秀,你肯定會走得比我遠,到那時……你便懂了。”
萬羨青不言。
氛圍一度凝滞,竟比甲板上還冷了三分。唯有那兩杯熱茶,還氤氲着兩團單薄的水汽。恍惚地就像是兩道蜷曲的淚痕,靜默地兀自流着。
樓欺風嘆了一聲:“若對你言明此中之事,實是害了你。我只跟你說一點,三年後的府內大比,你若拔得頭籌,獎勵只管選西院書藏,你看過便知。”說完又嘆了一聲。
萬羨青“哽咽”道:“謝謝你。我……絕不會怨你。”
雖然樓欺風并未言明,但好在還是指了個方向。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在于,西院藏書閣下的陣法太過玄奧,以萬羨青的修為若要強力破開并不是難事,可要她神不知鬼不覺地将其破解并登入高層浏覽其中典籍後,再全身而退,以她的學識底蘊而言,便有些不足了。以力破陣不難,難就難在知其本而解其要。
便好好準備三年後的府內大比吧,萬羨青心想。
她起身告辭,“待評核事了,小可當親去南院拜會。”
樓欺風:“歡迎之至。”
萬羨青走出船艙,乘架青赤返回西院據地。她來時執着燈,去時也執着燈。燈火依舊,卻照出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心境。
萬羨青為纖陰籽而來,卻意外知悉了此間的本要——六族。
嘉方、茶雲、且芳、應水、斂棕。此為隕靈界中東南西北五片大陸。單單一片取出來,都要比整個玄臻界大上數倍,而這五片州府之外,竟還有五族盤踞。
萬羨青猜測,明面上六族之間不互通,約莫是受着某種制衡。樓欺風為學府掌院尚且諱莫如深,個中牽連之廣之大,怕是紮着常人難以想象的龐大脈絡。
思及此,萬羨青忽的笑了。
天地壯闊才有探尋的價值。若她所向披靡、萬事皆備,那來此一遭,也太無趣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