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原還坐在樹上的亓官奉,聽得萬羨青的驚叫後,當即就行動了起來。

秋靈刀被擲出,并曳着無邊的幽紫魔氣朝天旋去。它就像是一團光影斑駁的瑰麗圓盤,在黑魆魆的夜色裏顯得格外的嚣張跋扈。

然而秋靈飛速極快,衆人尚且只捕獲到急促了一瞬的破空聲,和一道割裂了夜色的紫痕,那刀便垂垂地豎在了半空中。

向來飄忽搖曳的秋靈煞氣在此刻繃出了一個絕然微妙的狀态。随着亓官奉的令使,紫黑的煞氣漸漸凝成三十五柄各具神異的刀刃。

直身的、反刃的、窄口的、無镡的……各具特色而盡皆殺機如鋒。

亓官奉以殺入道,而執掌殺機之物便是刀。

他見過無數的刀,也曾親自鍛胚淬火鑄造過,而他做的最多的事情,便是與刀交戰,與刀互傷。領悟、摧毀、煥發,在漫長的積累彙總,唯有那些能與之一戰的刀刃,才有被他銘記的價值。

而這刀陣中的三十五柄異刃,便是屹立在他記憶中的佼佼者。此番禦使煞氣将其拓印下來,為的就是鎮壓刀陣的各個方位。拓印雖不必實物,但以仙人底蘊施展而來,不說能發揮出十成十的威力,十之八九總是有的。

且這刀刃的數目又有玄奧。

數分陰陽,奇為陽,偶為陰,一至五為生數,六至十為成數。《周易》有言,“陽數,九為老,七為少”,九為陽數之極,修士輕易不會擅用。亓官奉便取了“七”作為首數,刀陣關乎五行,乘數便取了“五”。五七二數一生一成,便存了一分變數難測的意味。

而這三十五柄異刃為陣型,再加上秋靈刀這個陣眼,便是六六之數。

再要延伸一些,五七與六六得數一陽一陰,又暗合規兩儀之妙。

這刀陣的根基與建成,其理奧與顯化,皆壓着一個“變”字。有道是演化無窮,才有了萬妙衆生。

這刀陣之名言簡意赅,只取用了一個“殺”字。而這殺陣便是亓官奉最強的手段之一。

亓官奉不曾想過自己會在這麽個地界,拿出壓箱底的本事來。但從萬羨青的語氣中不難聽出,此下的确是發生了一些狀況之外的突變。

若說天地間還有什麽值得他去信任的,一個是秋靈刀,另一個便是萬羨青。若強說三者,那便是他自己。但他與秋靈刀本就是一體雙形,這“自己”,便也就只能勉強占個數罷了。

故而萬羨青提起,他便照做,也無需管旁的。甚至連揣測一番的心思都不曾升起。

萬羨青也沒有辜負亓官奉的信任,他刀陣一擺将出來,眼前發生的事情便叫二人齊齊變了臉色。

一片漆黑的,夾雜着星點血色玻璃珠的獸群,如山洪一般湧入了西院據地。

犬魔。又是犬魔。

萬羨青在知會亓官奉的時候,也放出了雲霧奇障。好在還有這陣法能阻一阻犬魔。若不能将其困在此間,只怕身後的西院學生将會悉數終止評核,乃至喪命于此也未可知。

只不管萬羨青如何想,那犬魔群已奔湧而來。

叫人詫異的是,犬魔似乎具有某種攥取外物生機的能力,這從被它們踏過之後轉瞬枯黃的草地便能看出。且這種生物必然是不具備靈性克制的,但它們在集體奔湧時,卻有條不紊地繞開了站在路中間的陸薇薇。

這分流太過生硬顯眼,萬羨青即使想找些別的理由,最終也是難以說服自己。她只能認為——

犬魔集群,必定與陸薇薇有關。

但眼下,他倆已不顧上太多。

三十五柄異刃淩空刺下,威勢無盡去力無窮,然而所成之效,卻堪堪只是斬獲了十六只犬魔罷了。

亓官奉從未覺得如此憋屈過。他這一手殺陣斬仙殺魔的時候都是威風無盡的,此下對付幾只野狗竟這般費事無用。

一口惡氣憋在心裏,他手上的招式便更多了三分狠意。

此時秋靈刀正壓在殺陣陣眼,亓官奉使的武器便是一對備用的雙刀。

這雙刀長足五尺,狹細非常,刀身如流,銘文漫刃。刀鋒之上淬着一層幽綠的漆光,那不是毒,而是一種特殊的礦物——隐綠——消解殺機之物。

隐綠。這是一種伴随亓官奉熬過無數難捱年月的礦物。它有平複修士心境的效用,卻只在梳理殺心一道有所作為。

在他被殺意蒙心的時候,全賴此物纾解。

為紀念這物什,亓官奉曾親手鍛造了一對雙刀。用着趁手,便未毀去。不過有秋靈刀珠玉在前,隐綠雙刀這樣的,也就只能躺在芥子裏吃灰了。

現下将其取出,也不過是興之所至。

雙刀的用法跟單刀的用法必然不同。就亓官奉而言,他禦使起雙刀的戰法,比之秋靈戰法,更顯狂放。

亓官奉将雙刀反握手中交叉着架在身後。待得時機,凝神踏地而起,如鳥雀振翼一般展開雙刀,兩道攜着隐秘綠意的刀光煥然而起。

如輕盈飛燕,穿柳渡水。

刀光拖曳之處哀嚎遍起。亓官奉只使了一個“燕剪”刀法的起手式,便就斬下了四十六只犬魔的頭顱。

殺陣甫出不過斬去十六犬魔,一個起手式的收獲竟比壓軸手段多了将近三倍……

這個發現并沒有讓亓官奉感到欣喜,他反而生出了一股難以纾解的困惑。

先前一戰中,他已經發現對付犬魔這類生物,“道”是無用的,用“物”才能奏效。雖然這個情況十分詭異難解,然而事實如此,容不得他辯駁。

但秋靈刀結成的殺陣,也是“物”之一類,效果卻十分一般。怎麽臨到隐綠雙刀出戰,戰果收獲就得到了飛躍呢?

燕剪刀法果真有此奇效?

亓官奉理不出個頭緒,只是更加賣力地使起了刀法“燕剪”。他這邊出工出力地殺了一陣,萬羨青那頭的壓力就漸漸緩解了下來。

萬羨青是法修,然而術法對待犬魔無用,頂多只能絆足縛身阻一阻它們的攻勢。

與殺得起興的亓官奉不同,萬羨青在這場對戰中受了傷。

叫仙人受傷,這得具備何等的能量?

就往近了說,這些年裏萬羨青也就在葉蘿禾手上吃了一些虧。然而葉蘿禾是盛名在外的大魔,以傷換命在萬羨青看來絕對值得。

但犬魔又算得了什麽?刻薄一些地說,就如亓官奉所想的那般,這不過是一群野狗一般的東西,竟然也能傷到仙人?它們也配傷到仙人?

好在受傷的并不是亓官奉。殺陣技窮已叫他憤懑不已,若再在此間添傷,還不知要鬧出什麽天翻地覆的事情來。

萬羨青默默用手掩住腕上傷口。好在她是花木成精,于木元一道精研已久,現下雖被犬魔傷了手腕,但好在及時掩住且傷口細小,并沒有血氣傳散出去。

她這般謹慎,倒不是怕別的。原因還是在亓官奉身上……

萬羨青用木元細細填了傷口,她本意是想瞞下這事就當并未發生,可木氣一灌到傷口中,她就發覺了一道不應出現在此間的事物,起碼不該是源出犬魔的事物——

殺機。

殺機無形,這只是一種意境。但修士修成仙魔之後,卻能稍稍觸及殺機的本質。殺機是大道的一部分,且關聯着大道最重要的一部分——死。

生死為天地本要,殺機便成了這輪回的重要推手。故而殺機此“物”,看似直白,實則極為玄妙高深。若非亓官奉修行殺道,萬羨青與之多有接觸才知會了細微皮毛。不然單單以萬羨青這般花木精怪出身的仙人,窮盡永生也是難觸及殺機一途的。

殺機、犬魔。

若非實際經歷了這一遭,萬羨青是絕不會将這兩者關聯在一起的。即使她心性再闊達,把大道最重要的一部分,跟一個完全沒有智慧的生物關聯在一起,她也是做不出這種假想的。

萬羨青對殺機雖然只是一知半解,但木元一類正好克制邪祟兇煞,此番用将出來填一填傷口尚不在話下。

她以手覆腕只是為了遮住血氣,木氣萦繞流淌在她身軀內,一個呼吸的功夫,那傷口便自行愈合了。

然而這一個呼吸間的所思所慮,卻顯得有些太複雜了。

只不管心中如何思慮,萬羨青手上動作依舊不停。而亓官奉自覺壓力趨緩,便縱身一躍到了萬羨青身邊。

他道:“不知為何,這雙刀殺狗的效率,竟比秋靈還高些。”

雙刀殺狗這詞也虧他說得出口。萬羨青低笑。

見到萬羨青發笑,亓官奉心中的煩悶也稍去了一些,他又将先前所想和盤托出:“燕剪刀法不過地級功法,即使配合隐綠刀這樣的天級兵刃,所能發揮的戰法效用也不該比過秋靈殺陣還高才是。真叫人想不通,難道燕剪刀法還有什麽我不知道的用途嗎?”

燕剪、隐綠。

萬羨青:“隐綠?”

亓官奉登時懊悔。先前二人相伴時,他殺意蒙心皆是由萬羨青幫着梳理,後來兩人天各一方,他才用了外物鎮壓心中殺意。這往事叫人難耐,他本不該多提,現下竟得意忘形說漏了嘴。

亓官奉意欲補救,然而萬羨青又發問道:“我記得隐綠有梳理殺機之效對吧……”

亓官奉內心懊悔更甚,他生怕萬羨青生出旁的心思,可勸慰的話還沒說出口,萬羨青語出驚人道:“我知道怎麽對付這幫野狗了。”言語裏,透着一股說不出的微妙闊氣。

嗯?

亓官奉不解其意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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