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後,沈邑又想起秋風剛剛開始吹起的那天。
那是改變她命運的一天。
不過,當時的沈邑只覺得是有生以來最倒黴的一天。
那天的黃歷上一定寫着諸事不宜。
當天早上,她一起床便覺得頭暈眼花,上午幹活的時候出了幾個低級錯誤,被領導逮着一頓猛批,中午又接到家裏的電話,二話不說就通知她打錢,說是弟弟買了婚房正要辦手續,還缺個十幾萬,要她這個做姐姐的意思意思。
這一意思,沈邑畢業幾年省吃儉用存下來的積蓄登時一空,更可氣的是,因為金額太大催得太急,她不得不頂着中午的大太陽跑到銀行櫃臺轉賬。看着幹幹淨淨的賬戶,她只覺得心都快碎了,可是又有什麽辦法呢,再怎樣那也畢竟是她的親爹媽,親弟弟。
你以為這樣就算完了嗎,并沒有,那天下午快要下班時,她突然接到甲方的緊急要求,又改起了那已經改過八百遍的圖稿。
是的,沈邑是個苦逼的設計師。
這一改就改到了淩晨四點半,沈邑已經困得不知道一加一等于幾了,勉強拖着步子出去攔車,那些空車卻一輛接一輛的自她面前呼嘯而過。她呆了半天,生鏽的腦子才總算想起了打車軟件。托滴滴打車的福,她總算在半個小時之後叫到了一輛,昏昏欲睡中,車子在她所住的巷口停下,裏面還有不到百米的路就能到她的小狗窩,沒想到居然就碰到了打劫的。
當時沈邑正哈欠連天地走入小巷中,面前竄出一個人來,穿着黑色的夜行衣,手裏拿着明晃晃的匕首,叫道:“把錢交出來!”
沈邑一個哈欠才打了一半就停住了,差點把她噎了個半死,一時目瞪口呆,活像一個誤入片場的無辜群衆。
黑色的夜行衣,蒙面的黑布,雪亮的匕首,面前這人活脫脫就是一個标準的刺客,還是七八十年代武俠小說裏的那種……她一時有點捉摸不透,這家夥到底是個神經病,還是來玩Cosplay的?
那穿越而來的刺客見她不在狀态,十分不滿,手中匕首揮了揮,叫道:“錢包放下!嗯……我可以放你走!”
應該說,當時沈邑的腦子确實不大清醒,聽完這一句之後,她既沒有害怕也沒有生氣,第一反應是把那個懶洋洋的哈欠打完,但還不等那人惱羞成怒,她忽然欺身上前,一把捏住那人握刀的右手,一拉一送,那人只覺一股大力湧來,腳下不穩,登時摔了個狗啃屎。沈邑接着回身一踩,正正地踩在他背心,喝道:“趴下!”
劫匪:“……”
是的,上大學時為了防身,沈邑曾學過幾年的散打,還拿過市級冠軍。
沈邑一把拉下他面上的破布,見上面撕得跟狗啃了似的,也不知道是從哪個破衣服上撕下來的,不屑道:“哥們兒,就你這身手,還敢出來劫財劫色?”
那劫匪看起來不過十七八歲年紀,比她弟弟還小些,聽了她的話,馬上噴了回去:“小爺我有原則,只劫財,不劫色!再說了,小爺我這麽帥,還需要劫什麽色?像你這樣的,長得五大三粗像個男人,穿得土裏土氣像個古人,真劫了還是小爺吃虧呢!”
……一句話連帶侮辱了自己的外貌、品位和性別,很好!
沈邑勃然大怒,馬上結結實實地揍了他一頓,“看不出你一副文盲的模樣,還挺會說話呢!我告兒你,本姑娘這叫複古,不叫土!就你這殺馬特的樣兒,品位撐死了也就是一個城鄉結合部,還敢嘲笑我的審美,看我揍不死你!”
那小子倒還頗硬氣,被她連打帶罵的,卻是一聲不哼。
“還敢說我像男人,本姑娘哪裏長得像男人了?平日裏就算不被叫大美女,至少也能當個小美女吧,你竟敢說我像男人!你倒說說,我哪裏像男人?說不出來我揍死你!快說!”
那小子哼了一聲,“哼……你的性格……和行為。”
“……”
沈邑一愣,手下不由得一頓,那小劫匪一個挺身想爬起來,沈邑登時回神,一拳揍下去,又把他打倒了。
“要不是本姑娘會點功夫,現在倒在地上挨揍的就是我了!性格怎麽了,行為怎麽了,嗯?”
“……啊啊啊啊啊啊,你這死女人,打人不打臉,沒聽說過啊?”
“打你這鞋拔子臉是給你整容!”
沈邑單方面将那劫匪吊打了一通,心裏從早上一直窩的火也發洩得差不多了,想到巷口外面有個派出所,于是将他拎起來,要送到派出所去。
沒想到那小子方才還充作一副好漢樣,被她揍得鼻青臉腫的也不肯求饒,這會兒一聽她說要送他去吃牢飯,頓時鬼哭狼嚎起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道:“哇,我不要,聽說派出所會打死人的,我不去,姐我錯了,我一時暈頭,這只是第一次,姐你饒了我吧……”
沈邑原本沒打算理會,但是聽到他喊了一聲“姐我錯了”,忽然想起自家的小弟小時候做錯事之後也老是像他這樣哭哭啼啼地認錯,心中一軟,停下腳步問道:“好好的大男人,有手有腳的,做點什麽不好,偏要來搶劫?”
那小子哭喪着臉說:“前幾天我在那個店裏跟人吵架了……”
他絮絮叨叨地說了半天,原來是他一時年輕氣盛跟客人吵了一架,結果客人投訴到了經理那兒,他就被解雇了,指天發誓再也不做伺候人的活,結果要文憑沒文憑,要經驗沒經驗的,幾天都找不到什麽像樣的活兒幹,肚裏空空餓得慌,路過一家音像店的時候,正好看到店老板在看古惑仔,就想到了搶劫發家這一條康莊大道。
他蹲在這裏一晚上,好不容易看見她半夜孤身一人,穿着又不錯,就想搶她一搶,沒想到遇到高手,就這樣栽在了她手裏。
沈邑聽完後自嘲地笑了笑,“可惜呀,你找錯了人,我已經被你的同行搶過一次了。現在我錢包裏都是空的,也不比你有錢。”
那小子頗為氣憤地叫道:“是誰搶的?哪個王八蛋還敢搶我姐?”
“臭小子,還會賣乖了。亂叫什麽?”沈邑啐了他一口,嘆了口氣,道:“是我親弟弟。他要買房,結果就把我所有的錢都要走了,你說他是不是比你還狠?”
“……”小劫匪啞口無言,忽然嬉皮笑臉地道:“姐,不如我幹脆認你做親姐算了,以後我也是你親弟弟。我也不白要你的,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嘛。”
沈邑無語,好氣又好笑,“聽你這話,你還把我當ATM機了,可以随時提款呢。”
那小子嘻嘻笑道:“哪有啊,你比ATM機可厲害多了。AIM機哪兒會自己賺錢啊,就算你是ATM機,那也是可以生錢的ATM機啊。”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沈邑一呆,忽然想起自家父母和小弟,在他們眼中,自己是不是也只是一個會生錢的ATM機,和面前的這個劫匪似乎并沒有什麽不同。平日裏從不見半分挂念,只有要錢的時候電話才打得勤快,他們要給弟弟買新房,卻根本沒有跟她商量過一句半句,一句話就把自己所有的錢都要走了,也沒有考慮過自己在這舉目無親的城市中要如何生存。
她越想越覺得灰心,一時間如墜冰窟,動彈不得。
那小劫匪見她突然發呆,手下就放松了力道,趕緊一股腦地爬起來,撒腿便跑遠了,邊跑邊回頭看,生怕她來追。
沈邑卻沒有再理會他,呆呆愣愣地往家裏走,一不留神走過了頭,爬到了那棟樓的頂上。
她站在樓頂上,看着天邊已隐隐泛出魚肚白,馬上就要天亮了。
清晨的風微寒,已經初步有了秋風蕭瑟的味道。
天亮之後,她又要開始疲于奔命的一天,改那永遠也改不完的圖紙,活得焦頭爛額,可是……她又是為誰辛苦為誰甜呢?
她不由得低下頭,正好看着腳下的街道。雖是深夜,路上的車輛仍是川流不息,她的腦中忽然冒出一個念頭,活着這麽痛苦,又有什麽意義呢,誰會愛你,誰又在乎你?
……如果……沒有意義,那還活着做什麽……
……如果……從這裏跳下去,是不是一切就都可以結束了?
就在這時,她忽然聽到一個溫柔的聲音:“別擔心,有我在你身邊呢。”
沈邑吓了一跳,激靈一下回了神。
天啊,她居然聽到有人在跟她說話,難道她已經不知不覺地跳下去了,現在是地府的勾魂使來抓她歸位?
“不,我不是來勾魂的。”
什麽,不是?
“你怎麽知道在想什麽?”沈邑緊張地四處張望,“你說你不是勾魂的,那你到底是什麽東西?……”
“別怕,我是來救你的。”
沈邑十分疑惑:“救我?……那你在哪裏,為什麽我看不到你?”
“我就在你心裏。”那個聲音嘆息般地道:“當你需要我的時候,我就會出現。”
沈邑:“……”
這都什麽跟什麽!
“……子不語怪力亂神,子不語怪力亂神……這一定是我的幻覺,還是去睡覺吧,阿彌陀佛……”本來就一晚沒睡,又面對着無法理解的怪事,沈邑的大腦占用比已達到百分之百,快要死機了,于是一面語無倫次地念念叨叨,一面轉身往樓下走,渾渾噩噩地打開房門擰開了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