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舅母逼嫁

舅母逼嫁

潇湘館檐廊下的燈籠輕輕搖晃,落下舊年的積灰,像蒙蒙細雨,從風中飄搖灑落。

“這銀紅霞影紗還是老太太在時換的,不過二三年光景就褪了色,昨兒被東風一吹就破了。”紫鵑站在椅子上,架着胳膊用針将豁口織補起來。

“真難為你了,還要做這些事。”黛玉咳嗽了兩聲,忙用帕子掩住了嘴。

自打上回皇帝下旨抄了寧國府,榮國府也開始不安生了。宮裏雖有個賢德妃撐着,實際上許多煩難也愛莫能助。琏二爺賣官鬻爵被枷梢問罪,鳳姐也因人命官司被休回家去了,府裏的境況大不如前,就連表小姐黛玉的藥餌飲食也時有不全。

大觀園仆婦的米糧煤炭三不五時供不上,月錢也拖賴了半年,裏外怨聲載道,大半不堪為用。

紫鵑哪敢勞煩那起子小人,少不得自己動手,忙完下了椅子。回頭見黛玉還癡癡地立在窗前,忙扶住她,勸道:“雖說清明将至,尚有薄寒,姑娘還是回屋罷。”

黛玉點頭,捧起茶盅,聞到了一股久違的異域清香,心裏不由生起一朵疑雲。

“鳳姐姐大歸前留下的暹羅茶早沒了,如今府裏這般光景,哪裏還供得上這茶?更何況西海沿子戰事仍頻,舅舅戡亂未回。太太昨兒特意打發人送這茶與我吃,只怕有事求我。”

她久病不愈,不易多吃茶,再合脾胃的茶,也只略略沾唇就放下了。

紫鵑心頭一喜,笑道:“莫不是太太要向姑娘納征了?咱家娘娘如今聖眷正濃,老太太的孝也盡滿了的。前兒娘娘還賜了缂絲宮扇,獨姑娘你有,別的姑娘可都沒有呢。”

黛玉拿手裏的宮扇,朝她的頭上輕拍去,不以為然地牽起嘴角:“天涼送扇,你當什麽好事呢。”

她蹙眉低眼,拈住扇柄轉了轉,扇柄下的長流蘇緊繞着纖瘦的雪腕,像掙不脫的索。

“別說先前我身體尚可之時,舅母拖着不曾行聘,眼下寶玉也病了好些時候,我的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了,只怕人間不能久待了。”

上月寶玉出了趟遠門,回來之後就病倒了,府中藥石窮盡,也不見痊愈。黛玉為此憂心許久,又不能親去探望,急得五內沸炙,坐卧不寧。

紫鵑見黛玉又在唉聲嘆氣,忙道:“姑娘快別說這頹喪語了。”

那缂絲扇面原畫是仇英的《明妃出塞圖》,黛玉凝視着扇面上的王昭君,漫然吟誦:“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東風當自嗟。”念着念着倏忽兩眼就流下淚來。

紫鵑聽這詩句凄切難耐,又笑着勸慰黛玉,“老太太臨終前将姑娘許了二爺,上回寶姑娘還送了添妝。人生大事已定,你還有什麽不放心的?姑娘又不是西施王嫱,何苦噙旁人的眼淚,傷自個兒的心呢。”

“前兒三妹妹進宮裏一趟,回來便不出秋爽齋了。只怕我們斑竹、芭蕉齊去,這潇湘館裏只剩梨花滿地了。”黛玉嘆了口氣,沒頭沒尾地說了這麽一句。

紫鵑聽得糊塗,舉帕子為黛玉拭淚,口中殷殷勸慰,心裏卻也莫名添了幾分隐憂。

哪有大姑子送弟媳昭君出塞的扇子?寶二爺又不是匈奴的單于。

掌燈時分,一臉憂色的王夫人果真來了潇湘館,身側的玉钏擎着燈籠快步相随,裙擺禁步紛至沓來,晃出一地亂影。

黛玉忙将舅母迎了進來,卻見王夫人立在門口未語淚先流。

“舅母這是怎麽了?可是寶哥哥有事?”黛玉見王夫人大恸至此,心中更是凄惶一片。

“我的兒,天要絕我啊……”王夫人堕淚不休,痛心疾首地說:“今兒晌午我打發麝月伺候寶玉洗澡。麝月卻說寶玉髀間多了一塊青胎。可我兒落草時,通身上下哪有什麽胎記呀。

還是你寶姐姐提醒了我,當日江南甄家遣人來送禮請安,曾說過他家也有個寶玉,與我的寶玉生得一個模子。我心料不好,叫人打了茗煙一頓,他才承認,我的寶玉已經死了!

他害怕擔護主不力之責,便把流放在外的甄寶玉贖回來糊弄我。天要亡我,讓我這個白發人送黑發人吶……”

黛玉聽了,如聞焦雷一般,怔在原地一動不動。

紫鵑摟住黛玉淚如雨灑,王夫人也捶胸嚎啕,許久才聽黛玉幽幽開口問:“那茗煙将寶哥哥葬在何處?後事又是誰料理照管的?”

王夫人先是一愣,旋即說:“那黑心腸的小子将他一燒完事,裝裹棺木都沒有。我原想着給他立個衣冠冢,再将甄寶玉遣送回去。

可前兒你大舅舅又因逼死了石呆子扛枷下獄,你二舅舅戡亂不力回京待罪。若寶玉再沒了,這偌大的宅院,姻親旁支哪個不虎視眈眈,少不得讓甄寶玉假作我兒,撐門立戶……”後面的話都化成了一腔悲戚嗚咽。

紫鵑一聽這話,如堕冰窖,萬念俱灰,她與黛玉對視一眼,停了半晌,又望向王夫人遲疑道:“那姑娘與二爺的婚事……”

王夫人滿面淚痕,攜了黛玉的手,嘆息再三,方開口道:“我何嘗不知你和寶玉打小的情分,若要姑娘嫁個落魄贗影,莫說你心高氣傲,斷不中意,舅母也堅決不允。

我思來想去,你寶姐姐這些年裏外奔忙,薛家的生意倒是日進鬥金,越做越大。可惜蹉跎年歲,耽擱了親事,我想着寶丫頭橫豎也挑不到什麽好人家,不如索性将她與甄寶玉湊一對兒,也省得露了口風。我随口這麽一說,哪知她竟然答應了,也合該得一段佳緣。”

王夫人見黛玉眉目冷峻,嘴角似笑非笑地抿着,不由放柔了音聲,“老太太既将姑娘托付給我,舅母自當為你尋一門好親。常言道:鳳凰非梧桐不栖。姑娘出身顯貴,才情容色萬人所不及。近因今上寬洪海量,願與海外遠邦真真國止戰修睦,征仕宦名家之女和親,受封賜嫁。”

聽了此話,黛玉轉眸望向王夫人時眼芒如冰,容色肅冷搖扇不語。

王夫人繼續勸誘:“宮裏娘娘想着你三妹妹也到将笄之年,她亦是心高志大的人。莫如你為王妃,探春為媵妾,仿娥皇女英同嫁遐壤。一來你姊妹性情相投,可彼此依傍照拂,減我牽盼之憂;二來貴婿難得,榮華無極,這一去,你就是國主嫡配,一品夫人,如何不好?”

這話就好似漆黑夤夜中兀然伸出的鷹爪,将黛玉的心生生揪痛了。

“舅母竟說得這樣好。”她了然地瞅了一眼宮扇,顫着嗓子輕笑一聲:“我原以為賈府要戴罪立功,娘娘才上趕着将我姊妹推出去呢。”

王夫人見黛玉竟止了哭,又被其諷得老臉挂不住,半晌後才委委屈屈地哭訴:“但凡舅母有一星半點的法子,萬不舍送你們姊妹遠涉重洋。可你兩個舅舅性命難全,琏兒也前程未蔔,寶玉又沒了,只這一個出路了……”

黛玉偏過頭去,兩眼只望着案前的鎏金鸾鏡,默然無語,茫茫的橘光照得鏡中的玉顏忽明忽暗。

這鏡子是薛寶釵送的添妝,價值千金。

那日她說的情話,言猶在耳,暖人心扉。

“绛珠妹子,我本名薛鸾,便送你一面鸾鏡作添妝罷。咱們好了一場,雖然天緣各處,但有此鏡,也算晨昏相顧,朝夕相伴了。”

然而,然而……

原是笑侬,鏡花水月一場空。

好個善解人意的寶姐姐,好個藏愚守拙的蘅蕪君。

她恨笑:“難為寶姐姐博學宏覽,竟想出六耳、悟空的絕妙幌子來,欺我不能親眼辨真假罷了。可惜舅母心直,到底不會飾詞掩意,露了許多馬腳。”

“冤枉冤哉!舅母喪子之痛堪比刀割,怎會诓騙你!”王夫人幾乎站不住,掩面自泣,悲不自勝。

而黛玉視若無睹,無動于衷。

王夫人急了,顧不得體面不體面,作勢就對黛玉屈膝向地:“好姑娘,舅母給你跪下了。只要你救了賈府的命,舅母甘願日夜不休為你念佛祈福。”

黛玉哪敢讓舅母跪自己,奈何身纖力弱,百般攙扶不起。還是紫鵑苦勸拉扯,王夫人才作罷。

“舅母要我一個草木之人救命,就不怕遠涉海邦,會要了我的命?”黛玉徐徐展眉,目光清冷地掃過王夫人,仿佛中天寒月,染上了冰霜。

王夫人愧而無言,垂頭站着。

黛玉滿眼譏诮,話音兒一轉:“哦,舅母是不怕的,我若死了,還有三妹妹呢。總歸你們的算盤珠,打得一點不錯。”

饒是知曉林黛玉的話素來尖刻,王夫人還是臉色驟變,瞳孔微顫,那一點兒愧疚,幾乎成了羞怒。

都說她慧如比幹心竅多,原來早有所料,只是不甘心認命罷了。

王夫人只得再哭出一缸眼淚來,左一句“百死莫贖,恨不能身替”,右一句“愧對老太太、無顏見小姑”,半字不提兩個玉兒已合過八字的事。

黛玉早不耐聽,只吩咐紫鵑打水給太太淨面,“外頭還有丫頭婆子侯着呢。”

說得王夫人臉上臊不過,胡亂擦了擦面皮,匆忙走了。

回去的路上,她恨恨地想: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再做張做智又能如何?老太太在時,自己不敢明着轄制黛玉。如今老太太不在了,她又有元春撐腰,寶釵輔佐,一個疾病淹纏的丫頭,還不是任自己揉圓搓扁,還能翻天不成!

沒過幾日,由元妃保薦,聖上親旨,前巡鹽禦史林如海之女林氏绛珠,賜嫁真真國王為妃,學政賈政之女賈氏探春從嫁。

黛玉卧在房中,扭頭向壁拒接聖旨。王夫人只得攜了探春拜領聖旨,又滿臉堆笑好話說盡,拿銀子打發走了宣旨的夏太監。

王夫人心想聖旨已下,就再無轉還得餘地了,可黛玉這樣忤逆不敬,讓自己在太監面前膽戰心驚,丢盡臉面,實在可惡可恨!

宮人去後,王夫人就無精打采地卧在貴妃榻上,不一會兒裏間珠簾響動,只見寶釵掀簾進來,說:“我知道姨媽心裏不痛快,颦兒被老太太寵壞了,難免左性,不知體諒人情。”

她一蹲身坐在榻邊的繡墩上,伸手替王夫人捶肩順氣:“我倒是有個法子解勸她的心結。”

王夫人從榻上勾起頭來,“我的兒,你有什麽好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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