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情窦晚開

情窦晚開

要怪就怪孫悟空交游廣闊,人緣太好了,異姓兄弟海多了去。

怎奈交友不慎,結交的大半是損友,那牛魔王一家三口在取經路上,就坑了他幾回。

當時與他稱兄道弟的真真國王,是個面慈心軟的仁君,是個極真誠的少年。沒想到初代國王死了千年就罷了,他的不肖子孫還能将自己往溝裏帶一腳,照五百年後的話說,這就是社牛症晚期後遺症。

孫悟空撐着金箍棒站起身來,撣了撣虎皮裙上一點灰。他還是穿直裰利落自在,若是鬥戰勝佛袈裟裹身上,又不方便伸懶腰,又不方便翻跟頭。

他瞥了黛玉一眼,對八戒說:“這小丫頭是和親真真國的倒黴王妃,我不能見死不救。”

黛玉聞言一驚,孫悟空是來救我的麽?

她又想出家人不打诳語,那就是真的了。想起先前對孫悟空的埋怨,一時既驚疑茫然,又慚愧感激,正當心中五味雜陳之際,忽然身形一晃,腳下一軟,整個人撲跌向前。

一股溫熱的暖流經身而過,堅實有力的臂膀将她穩穩扶住。

“太弱了。”孫悟空旋即放開手,倒背着手對她說。

黛玉堪堪立住,忽然腦海中亂象紛呈,金線迸發,前塵往事如殘羽鱗光一般湧進來。

西方靈河,三生石畔,绛珠仙草,神瑛侍者……

她想起了自己的前身,是西方靈河畔三生石下绛珠草。想起了離恨天外,太虛幻境中,鐘情大士與癡夢仙姑辯經,度恨菩提與引愁金女對弈,還是小草模樣的她,伏在警幻仙子裙畔,半夢半醒之間,聽茫茫、渺渺講《石頭記》。

她還想起神瑛侍者的親善溫柔的笑容,還有甘露沁潤葉脈果珠的清甜。

“我……我不是林绛珠,而是绛珠仙草?”她緩緩擡頭,驀然睜大了眼睛。

身邊的紫鵑、探春以及侍女扈從依舊一動不動。但绛珠卻莫名篤定,他們都還活着,但什麽都聽不見,什麽也看不見。

此時此地,是一個絕密的場域。

孫悟空微微側頭,對她說:“你若這時候死了,還要在奈何橋上等七年,一時半會兒還銷不了號,只有等到神瑛侍者開悟修行,你們才算了結。我眼下既出手,必教你精進修行,早列仙班。”

他從頸上拔了幾根毫毛,遞了過來,“将它綁在頭發上,可續命一世。”

孫悟空知道只要是天下生靈,誰不想安享富貴,壽與天齊?就算坐擁四海權掌天下之主,若無福無壽也是白搭。想當年自己求仙問道的初衷也是心憂無常,正是為了久延歲月才篤志修行。

而他的毫毛經修行淬煉,有了金鐘罩頂之神力,能護住彌留之際的人。上不受神差接引,下不受陰使勾索,是延壽保命又無需高昂代價的法寶。

绛珠對猴毛的神力一無所知,只是驚嘆,一旬十年,一紀十二年,一代二十五年,一世就是半百之數了。

她猶豫着不肯接,當年三生石畔,神瑛侍者灌溉之德,只一壺甘露,就讓她流盡了一生眼淚來償。這一世的壽歲,恩深似海,卑微如她又能用什麽來還?

“南無鬥戰勝佛!”绛珠牽裙下拜,懇切稽首道:“善逝慷慨贈寶,绛珠原不應辭。只是我當年修行未果,就匆忙下界償情。眼下既無功德法術,又無福祿資財,實在無法報答善逝隆恩,望恕不能領賜之罪。”

八戒笑她:“南瞻部洲有多少人巴望着長生不老,富貴榮華的機緣。你竟不要,猴哥笑我是呆子,我看你倒是傻子。”

“我又不是那挾恩圖報的小人,既送了你,就不需你還什麽。”孫悟空将手中毫毛向她一擲,也不管她接不接。

他縱身跳上桃枝,在樹杈間頭枕雙臂躺下來,翹起了二郎腿,面向月光垂眸假寐,存神煉氣,以補拔毛的消耗。

绛珠慌忙接住毫毛,卻不敢輕易束在發辮上,小心翼翼地放入荷包裏,與給寶玉做的穗子珍藏在一起。

自打她先前與寶玉怄氣,将玉穗子剪了,後來寶釵的丫鬟莺兒給寶玉打了一回絡子,寶玉就再也沒有勞煩她做穗子。

可她還是避着人,做了一條又一條穗子,想着總有一天,寶玉會來央她做穗子。

可惜,別說穗子了,人也見不到了。也不知寶哥哥若知道她和探春遠嫁和親了,會是怎樣的煎熬痛苦。

想來寶玉也是三災八難的人,若是能将這救命毫毛留給他用該多好。

绛珠正呆想着,卻不料腰間挂荷包的玉帶突然斷裂,玉帶如銀魚擺尾一般,向桃樹飛去,高挂枝頭。

只見得悟空眼皮也不撩開,搶過荷包直抛給了飄在天上的筋鬥雲,語氣涼涼地道:“扔到北溟去,別讓我再瞧見這東西。”

筋鬥雲托了小荷包,将身一抖,一溜煙兒跑沒影了。

雖然隔着密密匝匝的枝葉,绛珠看不清孫悟空的面目表情,但總覺得他在生氣。自己不接受他的毫毛,怕是落了他的面子。

绛珠心中生怯,又不知如何讓孫悟空消氣,只得踮起腳摸高,先取回自己的玉帶再說,奈何試了幾次都夠不到。

“我讓玉帶做你的替死鬼,你還要這勞什子幹什麽。”

孫悟空早修得了他心通,绛珠草所思所想瞞不過他的心。雖然不滿小草癡戀神瑛,甚至準備慷他之慨,此時還是忍不住開口提醒她。

這绛珠草的記憶倒是恢複了大半,而其天性慧根尚被紅塵情網所迷,死到臨頭還對轉世神瑛念念不忘。

看來讓有情草木開悟,實在任重道遠。

他一個生死不忌、見性志誠的老石佛,怎麽一見這株弱草,就動了慈悲心呢!

绛珠不明所以,一臉懵懂,又不敢擅問悟空,轉而問淨壇使者。

八戒還未搭腔,孫悟空卻沒好氣搶話:“用你那草木腦袋自己想去。”

绛珠微微抿唇,心頭微酸,委屈巴巴,這個鬥戰勝佛有點兇哦。

正感慨着,忽感孫悟空眼風似乎掃了過來。

流光月華下,绛珠在林中踱來踱去,思考悟空所言之事,豁然頓悟,“玉帶林中挂!”

此句颠倒過來,正是林黛玉投缳之象。

這是術士慣用的躲大限之法!

八戒見绛珠仙草總算明白過來,搖頭嘆道:“猴哥,你又幹違天悖理替人改命的事,不怕天雷劈你,陰火燒你,赑風吹你了?”

他話音未落,就被塞了一嘴桃核。

悟空瞪他一眼,喝道:“要你饒舌!我已成佛,無所畏懼。”

八戒嫌怨地瞅了師兄一眼,大袖一拂走到绛珠仙草面前,把腳狠狠一跺。

轉念又想,我師兄取得真經時,已經逾千歲,成佛之後又過千年。

孫悟空前後做了兩千年光棍,根本不近女色。此時甘為一棵非親非故的小仙草,做如此大的犧牲,莫非這老石猴情窦晚開,知道憐香惜玉了?

想當初為取經,老豬我辭嫦娥、別卯二、棄翠蘭,可受了好一番相思苦楚,師父不也忍痛離了西梁女皇。

世上情關千千萬,偏教那猴頭躲了過去,還比他先做了佛。

他堂堂天蓬元帥,還不上一個弼馬溫!八戒終不忿自己只是看管供品的使者菩薩,一時嗔妒心起,腹中壞水翻騰,計上心頭。

绛珠不知做錯了什麽,正手足無措之際,忽而有道渾厚的聲音從心坎響起,不由一愣。

“你這小草好不省事,平白拒了猴哥續命的毫毛,幾根毫毛只損他一周天的真氣。你不要他的毫毛,他又不願你枉死,只能選擇自己違逆天理,以假換真替你躲大限。代價是為你受“三災利害”之刑。成佛者已超脫生死,但該受的苦,該捱得痛,一毫一厘也不會少。”

八戒被封了口,本不能言語,這是他腹語傳音的話。

得知真相的绛珠心裏驀地一抽。原來孫悟空見自己不肯束上毫毛,又不想自己枉死,寧肯舍己為人,默默受難。

绛珠何曾想過,這世上除了生身父母,竟還有人肯這樣不計得失護持自己。

一時之間,她又是感動又是歉疚,後悔自己不該拂逆了孫悟空的好意,還牽累他要受苦受難。

孫悟空聽不見二人間的密語,見绛珠默然呆立,耳邊又沒有八戒的碎碎念,此間太過安靜,一時不适應,除了八戒嘴的桃核。

開口道:“呆子,不如你變做真真國王的模樣,帶新王妃回一趟門,讓神瑛侍者立刻絕了俗念,斷欲忘情,早日出家修道。助他二人同歸離恨天,也算功德一件。”

八戒嘴裏的桃核沒了,立刻揚起大袖,扇了扇風,嘻嘻笑道:“你就別埋汰老豬了,我雖舍了豬樣,依舊拙相,穿上龍袍也不像太子,還是找沙師弟來扮吧。”

沙師弟如今是佛祖座下的八寶金身羅漢了,相貌莊嚴,器宇不凡,串演一國之主,應當不在話下。

孫悟空點頭,正準備跳上筋鬥雲去靈山請金身羅漢。

八戒将他虎皮裙兒一拉,笑道:“時空急遞鋪,也有跑腿業務,不比你的筋鬥雲慢。”

悟空眼運金光,肅容道:“八戒,如今不少修行之人都知道,五百年後南瞻部洲天幕開裂、時空扭曲。未來之人能通過時空穿梭之術,呼吸之間往返于古今之間,當下的人也能通過影像直播溝通未來文明。雖然速求速應極為便利,但我憂心其中有妖魔作祟,未必不是大禍征兆。”

八戒不以為然地努嘴:“什麽禍不禍的,師兄你是嫉人本事強,輕輕松松比你快罷了。”

他正說着話,忽然島外海面水飛千尺,浪滾連天,轟隆作響。

悟空跳下樹來,手搭涼棚向海中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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