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你在,很安心
轉眼便到了冬至這一天,一大清早天還未亮,流稚就開始起來忙活。
早就說好了今天一家人要聚在一起吃餃子,老話說,冬至不端餃子碗,凍掉耳朵沒人管,每年冬至之時,流稚都會提前準備很多東西。
院子裏的山茶已經開了幾朵,在清冷的早晨散發着幽幽香氣。今日不上學,為了幫流稚忙活,朱志鑫也起得很早。天還灰着,涼氣隐隐地往骨子裏鑽,他站在樹下裹緊身上的棉衣擡起頭,細細地嗅着香氣。這種香氣并不争豔,靜靜地,像這個別院一樣,不顯眼,不可缺。
流稚喜愛山茶花,每一朵開的都是那麽标志,就連凋零也是整朵凋零。
“小娘,今天我們可以吃這花兒嗎?”朱志鑫盯着這一朵朵開的稍好的花問着。
茶花本身就有比較高的藥用價值,花瓣可以直接食用,也可以用來煎水喝,普通茶花炒了或裹了面糊過油炸着吃,還可以消食和祛痰止咳。以前花開的正好的時候,流稚常摘幾朵下來給他們煮水,預防咳嗽。
“可以啊,你摘一些開的好些的花,給你們炸着吃!”流稚端着籮筐從廊下走過朝他說着。“今天應該會來很多人,多摘一些吧。”
“不就我們家裏幾位嗎?”不用算就知道,張家來來回回這幾年就這麽幾個人,還能有多少人。“你和三姨娘,張極他們三個,小餘天潤,朵朵蓓蓓還有我,是邀請了誰過來嗎?”
“沒外人,就蘇家的那位少爺,他不是和阿寶玩的很好嗎,所以也請了他過來。還有左家的那位少爺,他不是最近和天潤一起辦什麽書刊嗎,我便也請他過來了。還有禹坤,讓他帶嫣然一起過來,幾個小女孩一起玩還有個伴。還有……”流稚掰着手指輕聲數着,還沒說完朱志鑫就有些不樂意了。
“還有啊??”朱志鑫驚訝的掉了下巴,“本來人就不少,又邀請了這麽多人過來,這下得在廚房裏忙多久啊,我現在就去叫張極過來幫忙!”說着便轉身去叫他。
“哎呦沒多少事,現在天還早的很,用的東西我都提前準備下了,沒什麽要忙的,別叫他了。你也去休息吧,昨夜看書看到很晚是吧?眼睛都熬紅了。”流稚擡手輕輕地一下一下摸着他的柔軟的頭發,看着他熬紅的雙眼,心疼的說着,“讀書也得注意身體啊,把身體熬壞了可怎麽辦?難受的時候我又不能替你分擔,只能幹着急。”
“別說不能分擔,就算是能分擔我也不舍得讓你分擔啊!”朱志鑫握着她的手,冰涼的像臘月的井石。他撐開袖口,把她的手指伸進袖子裏,暖熱的皮膚觸碰着她透着涼意的手指想盡可能的給她更多。
“不行,手太涼了,把你冰生病了怎麽辦!”說着流稚把手抽回來,卻被他反手抓住有往袖口裏塞了塞。
“我這麽年輕力壯的怎麽可能這麽脆弱!要是真因為幫你暖暖手就生病了,說出去還不得家人笑掉腦袋!”
流稚忍不住笑出聲來,仰着頭對上他溫柔的目光,思緒不自覺地被拉回他小時候。第一次見他的時候,個子才到自己胸口的位置,拿桌子上的糕點也只是剛好探出一個頭,伸着胳膊踮着腳,努力的夠着盤子裏的點心。
不知不覺間他都已經長到這麽高了,都得仰着頭才能看到他的臉,咧着嘴笑可是從小都沒變,不管長多大看到他開心的模樣都會讓人心喜。
厚重的發髻墜的她脖頸有些酸痛,她低低頭嘆了口氣,“時間過得可真快,現在都長這麽高了,想看你都得擡頭,多看一眼脖子就酸,真是人老不中用了。”
“說什麽呢,哪裏老了,年輕的很,永遠年輕!”朱志鑫俯下身子來,使兩個人的視線平齊,“以後我這樣和你說話你就不會脖子酸了,而且你想看多久,想看哪裏都行,讓我直接長成這樣也行!”
流稚又被他逗笑,兩只手在袖口裏故意地輕輕地捏了一下他的手臂,笑着說:“你啊你,就會貧嘴!要是把這心思用在心儀的小姐身上,我還用每日發愁你的婚事嗎?我們阿志長得也好,學習也好,說話也好,人也勤快,怎麽就是帶不來一個心上人來家坐坐……”
朱志鑫一聽接着就變了張臉,心裏不悅的甩開她的手,轉身走到樹下,拿起剪刀對着開的正好的花“咔嚓-”就是一剪子,一朵潔白的花掉落在手心,花瓣随之抖動幾下後被他随手扔到籮筐裏。邊剪邊皺着眉幽怨的小聲嘟囔着:“都給剪爛!都剪爛!誰都別吃!”
看的出他又在賭氣,本來只想偷着笑笑,直到看到他把花骨朵也剪了幾個下來才大驚喊道:“呀!那花骨朵還沒開你剪下來做什麽,又不能吃,這不浪費了!”
朱志鑫也不回頭,依舊舉着剪刀盯着手裏的花,動動手指不敢繼續下手,但還是嘴硬的朝旁邊“咔嚓咔嚓--”的剪了兩下葉子,聲音很脆,毫發無傷。
“就剪就剪,我偏剪!都剪光!”他又裝模作樣的朝着未開的花骨朵下手,急得流稚提起裙擺跑過來,伸手在他後背拍了一下。
“啊!你真的是要挨打!不要動那個!旁邊那個不是開的正好嗎!”
順着她手指的方向,一朵開的正好的茶花正散發着清香,朱志鑫拿剪刀的手一轉,又到了一個開的半開的花旁邊,“咔嚓卡擦--”的試探着。
“這個是吧,你讓我剪的,是這個?你确定?我剪了啊!”
“哎呀!不是!旁邊那個!你別亂動!啊!”流稚生氣的朝他後背又來一巴掌,“真讓你氣死了!你別剪了,我來!”
“不行,你夠不着!我剪就行!”
“你好好剪,要不然你不要吃了!”流稚拽着他的袖子威脅到。
“什麽?你不讓我吃飯?你現在都不讓我吃飯了?啊……你怎麽這樣對我啊……今天冬至你……”朱志鑫逮住一個話尾巴就開始胡編亂造,可憐兮兮的演戲,真個一副欠揍的模樣。
“沒有……沒說不讓你吃飯……一年開一次,你把那些沒開的花骨朵剪了,那以後還怎麽開花,下一次想吃也沒有了呀!”朱志鑫扔下剪刀在院子裏大步亂走,流稚在身後跟着他滿院子勸。
“那你說這裏開的每一朵花都是給我的!”朱志鑫猛的停下回頭,流稚一頭砸進他結實的懷裏,撞得她腦袋懵懵的。
“這是什麽意思啊?花不屬于任何人,就算我們種養了它,也不屬于我們呀,我們只是……”話還沒說完,朱志鑫又開始賴皮着滿院子亂走,嘴裏又開始胡嚷嚷着。
“就是說我也不屬于這裏呗,原來如此,怪不得不讓我吃飯!那我不吃了還不行嗎,我現在就端着碗筷坐到屋頂上等着喝西北風,一年就刮這一次,誰也別跟我搶……”
“哎呀!你要氣死我是不是!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你是不是讀書讀傻了?還是中邪了?”流稚費勁的在後面追着,氣的她撲了好幾次都沒撲到他,恨不能下一秒就拿掃帚扔他。
“那你說這些花都是我的!”
“你長得都快頂上一棵樹高了,非得要那花……”
“好!我現在就上屋頂坐着,我的碗呢?不用了,張着嘴就行了!”說完,他手腳并用的要爬梯子上屋頂,吓得流稚緊忙地拉住他妥協。
“行行行,都是你的,都是你的行了吧!”說這句話的時候她氣的牙根都要咬穿。
“都是我的什麽呀?”他還不死心的追問着,
“都是你的花,每一朵都是你的!趕緊給我下來!”
”好好好,你都這麽說了,那我就下來吧!“得到肯定回答後,朱志鑫才眉眼舒展,咧着嘴笑開,過來緊緊地攙着她的胳膊嬉皮笑臉欠兮兮的說:“走,我們去和面吧,十幾個人……四斤夠不夠?五斤!六斤也行!”
三太太一早便去附近廟裏上香給家裏人求個平安,這些年來她一個人帶着兩個孩子生活深知其中的心累和擔憂,所以當流稚照顧着兩個孩子又照顧着小極和阿寶,還管着這個家實屬不易,自己也幫不上什麽忙,便只能為所有人求平安。
她心疼流稚一個人的勞累,常讓張峻豪去別院送東西,月底清算的賬本,鋪子裏新出的脂粉,新裁的衣裳。從9歲開始一直送到他17歲。一開始他嫌總是跑腿不能去玩所以總不想去,後來盼着月末去送賬本。
以前張峻豪也幫母親給別的姨娘送過東西,但流稚和別的姨娘不一樣。
大姨娘沉默寡言,莊嚴肅穆,每次去都碰上她在佛堂誦經,有時對上她的視線,會有一絲害怕。二姨娘說話爽言爽語,不修邊幅,雖然人不壞,但有時候聽着她的話都要忍不住皺眉頭。
四姨娘住的偏遠,吃穿用度都不是最好,但說話待人接物卻很溫柔很溫柔,同母親的溫柔不同。母親是傳統的官家小姐,大家閨秀,知書達理,尊三綱背五常。四姨娘是書中講的靜若處子,動若脫兔,來見她時,有時在屋頂,有時在廚房,有時在街上碰見她和旁人争執。
躲在廊下看着她和朵朵在庭院裏玩,朵朵笑的可開心了。他知道每個月朵朵有幾天都會回穆家小住,流稚回早早的準備好東西在門口等着穆祉丞,過年過節穆祉丞來省親時也會多親切地留他住幾日。
四姨娘給的壓祟錢比別的姨娘多,雖然母親再三叮囑他說不能要,可她總是有很多理由讓自己收下。明明全都不是親生的孩子,卻都盡力悉心的照顧着。他很愛自己的母親,但有時也很羨慕朱志鑫,可以整日和她在一起,應該很快樂吧。
娘和四姨娘初接管張家的時候相處很是和樂,二人在一邊對着賬本,幾個上學的孩子總是圍在一起抄寫私塾先生讓抄寫的文書,妹妹們就在天井裏玩水。張峻豪一邊抄寫文書,一邊偷偷看着燭火下的她,她溫柔的像畫上的神仙娘娘。
小時候在巷子石板路貪玩踩到青苔滑倒,摔碎了手裏給她送的香薰,她遠遠的跑過來把自己抱起來,關心的問着有沒有受傷,香薰摔得粉碎都沒關系,還給了兩塊饴糖。他舍不得吃,一直放到快化了才放入口中,還是很甜。
蓓蓓一開始的時候不喜歡流稚,她認為是因為流稚所以自己才沒有爹爹的,如果她靠近就會帶來不幸,所以她怕娘親和哥哥也會同爹爹那樣離開,鬧別扭鬧了好一陣子。
就這麽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也挺好的,偶爾相互打擾一下,他想。
“阿順!”流稚回身的瞬間看到廊下愣着的張峻豪,像小時候那樣待在那裏不動,她伸手招呼着:“怎麽光站在那裏呢,過來呀!”
張峻豪不好意思的撓撓頭提着點心走過去恭敬的問早。
“志鑫哥呢?”張峻豪巡視了一圈沒有發現朱志鑫的身影,平時這時候他早就竄到院子裏左盯右盯了。
流稚泡好花茶,端了水果過來說:“你們不是喜歡吃李記燒鵝嗎,今天冬至,李記怕是要排隊很久,就讓他早早的去等着了。蓓蓓跟着姐姐一起去廟裏了?”
他點點頭,今早蓓蓓還沒睡醒就一起被他娘拉起來出門了。
“用過早飯了嗎?我去包一些水餃吧,很快的!”流稚斟了一杯茶遞給他。
“不用了姨娘,早上和母親妹妹一起用過早飯了,您快坐下休息吧。”
張峻豪接過熱氣騰騰的茶捧在手心,一股暖流瞬間傳遍全身。
“以後來了直接進來就好,這麽冷的天還在外面站着,萬一生病了怎麽辦!”
“嗯,好!”他答應到,低下頭不好意思的笑道。
絲絲清香随着騰騰熱氣漫上鼻尖,像她身上的味道,清新淡雅。過去偏院不受待見,所以就連分配到別院的茶葉,香薰都是最差的。她幹脆就要了普通茶葉,混合着院子裏凋落的茶花,碾碎了加進皂粉裏去洗衣服,香薰也換成茶香。朱志鑫身上也是這種味道。
他自己屋裏一種用的是檀香,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他不是很喜歡這種香,反而很喜歡這種淡淡的茶香,每次都有一種沁人心脾的感覺。
“小極哥和澤禹哥還沒過來,我是不是來的太早了,我來幫忙吧,有什麽事是我可以做的嗎?”張峻豪放下茶杯站起身偷偷搓着手,現在就這麽幹坐着有些局促,不如找點事情做轉移一下注意力,就是知道自己會無措所以才在廊下站很久。
“不用!哪有什麽事啊,都已經準備的差不多了,平時讀書那麽辛苦,好不容易休息就多休息一下吧。”流稚瞧着他害羞的樣子還有些可愛,家裏這幾個孩子一人一個樣子。阿順是一個孝順懂事又很容易害羞的孩子,不争不搶,堅定正直。
“小極昨日去布坊監工沒回來,阿寶去了學校,說是天潤的書刊有些地方需要他幫忙,一早就去了,晌午他們一起回來。啊,聽小極說,近日布坊的事你也幫忙操持了很多,肯定很辛苦吧?”
張峻豪坐直身子認真的回答到:“大部分都是大哥在……”說出口的一瞬間他意識到自己可能說錯話了。大哥的定義在家裏一直是個很模糊的概念,小時候還還好,越長大越尴尬,所以他和張澤禹在稱呼的時候一般都叫哥或者名字。
看着他忐忑的樣子流稚明了他為何突然拘謹,笑着讓他放輕松,“沒事,你接着說。”
張峻豪松口氣,手指還是不自覺的捏緊在膝蓋上來回的搓着,視線落在熱氣消了一半的茶杯上,“布坊的生意我也不熟悉,染坊那邊我也沒怎麽去過,其實也沒幫上什麽忙。”
“兄弟之間盡所能的相互幫助,是一件莫大的好事,同氣連枝家族才會興旺。這個家的所有都會慢慢的交到你們每個人手裏,你們都會承擔起守護這個家的責任,家和才能萬事興。看到你們幾個好好的長大,一起讀書,将來一起持家,娶親,開枝散葉,想想都讓人覺得很幸福,百年之後我也能稍稍挺直腰杆和祖宗們交代。”
她的話語輕柔,像和煦春日裏的一陣微風,又像清晨花瓣上積成的一滴露珠,她說的每一個字裏都流露着對未來美好的希冀。張峻豪回過神,輕聲道一句:“這些年,姨娘辛苦了。”
“我在這偏院裏落得個清淨,辛苦談不上。倒是你母親,她受累了,也是個讓我打從心眼兒裏欽佩的人。”
張峻豪低下頭,眼前又浮現母親那單薄得到身軀,深夜披着衣裳掌燈夜習的背影。母親為閨中秀麗,即便才華橫溢,卻也是被世俗束縛着的人。
“突然發現這樣看去,你和阿寶長得還有些相像,都随你們父親。”流稚微微歪頭細細的端詳着,臉上逐漸露出溫和的笑容,“阿志生的随他娘親多了些,秀氣标致,小極也是,濃眉大眼的随大太太。哎……這麽多年過去了,我差不多都忘了你父親的樣子,每每看見你們幾個的時候都稍稍拼湊起那麽點,才有一絲絲印象。”
“你……心裏有父親嗎?”張峻豪突然問到,流稚驚訝的看向他,沒想到這件事情還困擾了好幾個人。他瞬間後悔,今天大概是腦子混沌,淨說些胡話,“我的意思是……父親他……他也沒有照顧過你……你……對他……”
到底是沒好意思問下去,即使一個問題那麽想知道答案,即使憋在心裏那麽多年也不忍心直接問出來。
他雖然不懂那個時候發生了什麽,但聽娘說,流稚這些年過得并不好,雖然見她時她總是笑着,但他分不清那是不是真的開心。“對不起,是我冒犯了……還請……四姨娘責怪……”
“怎麽會。”她笑道:“你是想問我有沒有怨恨過他嗎?”
張峻豪點點頭。
“在這世界上有太多身不由己的事情,有些人光是為了能夠吃口飯就已經要想破腦袋了。對于張老爺,我從來都是只有感激也感謝在那個寒冷的冬天施舍的一口糧,救活了我們瀕臨餓死凍死的一家老小,也感恩大太太選中了平平無奇的我。世道艱苦,變幻無常,我就是一介平民百姓,也不求什麽大富大貴,只求安安穩穩本本分分的過日子。看着你們健康長大,安穩下來,就夠了。”
“你已經做的很好了,有你在,真的很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