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轉眼樓塌

轉眼樓塌

孫悟空并不想聽薛鸾再攀扯什麽,正待開口拒絕,鏡中刑部尚書卻急忙通報薛家案子的審理結果。

薛家開辦工場盤剝百姓,賄賂官員,罪證确鑿。

革除薛家的皇商資格,薛家名下的田産、宅院、織造工場、糧油店、船舶、酒肆、茶樓、棺材鋪、當鋪等資産全部收歸國有,賬上現銀限令薛家在一百日內,賠付所有因工致傷、致病、致死的雇工。

在太監高亢的宣讀聲中,薛鸾近乎絕望的心,反倒漸次平靜下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薛家人不死絕,她依靠半本書的記憶,就還有翻身的機會。

她不能就這麽認輸,她不能就這麽後退。

既然真真國王如此在意绛珠,一心維護绛珠,那就讓他因愛生妒,因愛生恨好了。

她要在真真國王的心上紮一根刺,他越是愛绛珠,他心中的刺就會越疼。绛珠你害慘我矣,你是不仁在先,就休怪我不義!

“陛下,我與應天府尹擒住了海寇賊王,願獻俘于王。”薛鸾俯身叩拜下去。

孫悟空見她又繞到這個話頭上,唇角微勾,轉身對皇帝老二說:“那就讓你們的應天府尹将賊王押解上來。若驗明正身無誤,你或可将功折罪。”

“謝陛下垂憐。”薛鸾心頭一喜,暗自捏緊了拳頭,絕地反擊在此一搏。

绛珠見薛鸾面有得色,不由暗生鄙薄之意,薛家都到這步田地了,她還妄想拿捏自己的短處,可見是瘋魔了。

“寶姐姐,既然你不肯回去看顧薛家,不如再送我一個人情吧。”绛珠起身拂開珠簾,款步下階。

看吧,林妹妹還是怕了,要求姐姐口下留情呢。薛鸾長舒了一口氣,悄然挺直了脊背,等着林王妃低聲下氣地求自己。

卻見绛珠的裙擺微動,婷婷袅袅地在她面前站定,開口道:“好姐姐,你哥哥已經是将死之人了,白白耽誤了香菱、蕊官二人。我與香菱有半師之誼,蕊官與藕官也情深厚誼,我想帶走她們。”

薛鸾沒料到绛珠說求之事,竟是與自己毫不相幹的兩個人,轉念一想又在情理之中。畢竟王妃私奔賊寇之事,難以啓齒,自然要多加遮掩。

她眉頭一揚,壓低了聲音說:“王妃何必裝模作樣,想要我不将你的醜事揭發出來,直接開條件便是。看在好處的份上,我或許可以考慮考慮。”

“好處?”绛珠無語,自己好聲好氣跟她要人,不過是知會一聲而已。薛鸾倒是先上來拿喬了。

沒過一會兒,紫鵑就帶着香菱與蕊官二人來到了榮禧堂前。

绛珠問香、蕊二人:“薛蟠即将秋後問斬,薛家眼下境遇也不好,我問你們是想跟着薛大姑娘還是跟着我?”

香菱滿眼愧疚地看了薛鸾一眼,跪地向她拜了三拜:“寶姑娘,你待香菱好,香菱沒齒難忘。但如今大爺用不着我了……是香菱對不住你。我想跟着林王妃學詩。”

薛鸾并不意外香菱的選擇,也知道這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嘴上還是怨聲道:“就知道你是個得隴望蜀,好高骛遠的。”

“姑娘……我……”蕊官神情忐忑,猶豫不決,她與藕官交好,卻也欺負過雪雁和春纖。

倘若她離開薛家,跟着林王妃。萬一朝打暮罵備受排擠,她連個躲的地方都沒有。畢竟人人都說林姑娘從前是個心窄量小的千金小姐。

但若跟着一窮二白的薛大姑娘,也許連飯也吃不上,還要趕工做活替薛家還債。

正不知如何是好時,绛珠替她出了主意,“稍後我們還要去地藏庵,與藕官見一面。你與她素來交好,不如聽聽她的建議。”

“好。”蕊官連忙點頭,退至一旁。

绛珠牽着香菱的手說:“有我在,你從此就是自由身了,無人能加害于你。從前那些不敢記得的事,你也可以記起來了。”

“姑娘!你怎麽知……”香菱霍然擡頭,望着绛珠溫柔的眼眸,心中湧起一股暖流,仿佛見了親人一般。

“我記得你有個姑蘇來的丫頭叫臻兒,喊她名字的時候,你的神情是悲傷又溫柔的。那是我就猜想,你舊姓應該是甄。”

“姑娘說得不錯。”她垂眸嗫嚅良久,才輕聲說:“我本姓甄名英蓮,與姑娘是同鄉。應天府尹賈老爺氣運不濟時,曾是家父的朋友。”

薛鸾耳尖,聽了個清楚明白,霎時沉下了臉。她一直都未察覺香菱還記得從前的事,而香菱之所以對她緘口不言,顯而易見是對薛家人心存忌憚,沒有絲毫信賴感。

而绛珠不過是做了香菱幾日老師,就洞悉了香菱隐藏的秘密,與她相親相近。

想當初自己為了降服绛珠,又是拿捏她的小辮子,又是送燕窩,又是打母親牌,費盡心機,才與她義結金蘭。

可绛珠什麽手段都不使,不過是教香菱學詩而已,就讓香菱心悅誠服篤志相随,棄舊主于不顧。

她對香菱還不夠好嗎?一直都在勸哥哥将香菱扶正啊。薛家大少奶奶的位置,還嫌不夠體面麽?眼下說什麽都晚了。

因為香菱的果斷離開,讓薛鸾對绛珠的嫉恨又深了一分。只要将绛珠扳倒,香菱也好、蕊官也好,就讓她們跟着後悔不跌吧。

可是賈雨村與擒住的賊王遲遲不見身影,讓薛鸾的心漸漸提到了嗓子眼兒,莫非出了什麽變故?

孫悟空也不催促,一邊幫绛珠打扇子,一邊與她喁喁閑談,好似尋常愛侶耳鬓厮磨。

“林妹妹,你這麽快就将我忘了……”寶玉蹲在海棠花窗之下,揪下抹額,捂着袖子郁郁垂淚。

看到心愛的姑娘有了好的歸宿,他欣慰也不是,痛苦也不是。他固然希望林妹妹能夠獲得幸福,而萬分不願看到讓她幸福的人不是自己。

他記起與林妹妹一見如故的相逢,是知音相會的喜悅,卻不知結局早已寫好:相逢只是離別的序曲。

原以為捧住了只屬于自己的燈火,沒想到那燈火一樣可以瑩瑩地照亮別人。

其實他知道的,哪怕母親不瞞着自己,在得知林妹妹要和親之後,他一樣也改變不了結局。

什麽叫柔腸百結,什麽叫痛徹心扉,他一次體驗了個夠。

林妹妹終究會離開的,她的淚與笑将交付給別人,她的哀愁與歡喜都不與他牽絆。從今往後除了夢以外的地方,他再也不能見到她了……

四下都是鬧哄哄的聲音,有搶收東西跑路的仆從,有奔走相告的老妪婆姨,有哭爹喊娘的二層主子。那些前來吃席的達官貴人,早就通過西洋鏡,将前情看了個清楚明白。

得知賈政的榮國公當不過半天就被一撸到底,官也沒法做了,家産也充公了,嘉賓們紛紛仰天大笑出門去。自從榮國公府的後代一代不如一代,他們也只是維持着禮上面子情,如今不用維系與這群酒囊飯袋的關系了,人人樂得輕松。

“尊府的燒尾宴,怕是燒到頭了,我們吃不起,吃不起了。”

“這真是瞬息繁華,轉眼樓塌,打臉現世報了。”

“我家若出了這麽個德厚才高的外甥女,我必會當菩薩供起來,花大錢立長生牌位。才不像有些黑心賤婦,又貪又悭又蠢毒!”

“不虧是賈家,假仁假義假清高,假情假親假成空。活該!”

“看來咱們世家,還是少與商賈為伍的是,平白堕了清名不說,還招惹一身腥。”

王夫人之前跪得四肢麻木,又被人劈頭蓋臉地嘲諷了許久,她老臉羞紅,只恨無地縫可鑽。整個人就像卷在空中的破席一樣,東抛西擲,任風擺布。遇見的人還要掩鼻而過,以示鄙夷與惡嫌。

此時此刻她莫名想起,賈敏當初的嬌俏靈動的眼眸,與眼前這些貴婦輕蔑的目光重疊交彙在一起。

呵,她恍然明白這些年蠅營狗茍的努力,都是為了站在她們的高度,去俯視羞辱曾經的自己。

而自己從未站上那個位置,從始至終都錯得離譜。

皇帝耐着性子在宮中等了許久,見薛氏說言的海寇賊王,還沒押解上來。不免大動肝火,吩咐左右錦衣軍直接到應天府将賊王帶來。

賈雨村接到門子線報,賈家、薛家都完了,靠山都倒了,意味着自己的官也當到頭了。他正想拿海寇賊王的項上人頭将功贖過,不料地牢之中,被五花大綁的人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天要亡我,天要亡我!”賈雨村恨得捶胸頓足,後悔不跌。

而此時,皇帝特遣的一隊錦衣軍已經手扶腰刀闊步而來。

地牢中的松香火把,搖曳的火光照在賈雨村的臉上,呈現出忽明忽暗的糾結。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眼角餘光忽然瞥到身旁門子的背影,賈雨村伸手摸到火堆中的烙鐵柄,眼眸陰冷……

又過了片刻,薛鸾終于看到錦衣軍不負使命,将遮頭蓋面的賊王綁送上來,事情應當落定無疑了,于是悄悄舒了一口氣。

只要賊王不死,死的就是林绛珠。

孫悟空見人到齊了,笑問鏡中的皇帝:“這賊王不知籍貫,一直在海上作案,是你審?還是我來審?”

經過一連串的打擊,皇帝沒精打采的,知道真真國王有意親審,便拱手道:“海上之事,自然由您做主,愚兄旁觀即可。”

孫悟空沒再與皇帝老二多言,只叫錦衣君掀開賊王套頭的麻袋。

“啊!”薛鸾才瞥了一眼,忍不住捂眼尖叫出聲,這賊王怎麽成了這副模樣!

他臉上全無一塊好肉,像是被熱油炸過一般,五官囫囵不清,紅皮燙翻起來,眼簾拉到眼睑處,睜不開半只眼,他口裏嗷嗷嗚嗚嚎叫了些什麽,誰也聽不懂。

绛珠也是吃了一驚,與孫悟空對視一眼,見他點點頭,也就淡定了下來。

她提起裙子漫步過去,在距離‘賊王’五步之遙的地方停下,說:“我是真真國王妃,你是何人?”

“嗚嗚嗚嗚!”那賊人聽見绛珠的聲音明顯激動起來,掙紮地越發厲害了。

薛鸾竊喜,看來绛珠還是對賊王頗有情義,賊王的臉被弄成這副鬼見愁的模樣,她還敢上前窺看。是生怕真真國王,不知自己頭上戴什麽色的帽子呀。

那‘賊王’見自己嗚呼半天,無人明白,頓了半晌,忽然在腳下劃了“密”字。

绛珠思忖半晌,忽然道:“他不是賊王,你們快放了他!”

孫悟空見绛珠已經猜出了那人的身份,便說:“愛妃既有興致斷案,那不如你來審理。”

“不可!”薛鸾突然揚聲道。

衆人的目光不約而同紛紛看向她。

“為何不可?”鏡中的皇帝質問。

薛鸾鼓足了勇氣,迎着衆人或探究或疑惑的目光,又神色悲憫地看向林绛珠,頓了許久,方說:“林王妃厭惡國王形貌,曾私奔賊王,是我與應天府尹賈大人聯手将賊王擒住,并将王妃勸回。王妃與賊王藕斷絲連,親密無間,讓她斷案必會徇私枉法,手下留情。”

她話音一落,四下一片死寂,一聲呼吸都不聞。

當她可以想象,衆人的心中都掀起了驚濤駭浪,聲聲澎湃,久久不平。

“哈哈哈哈……”一連串爽朗的笑聲,打破了萬籁俱寂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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