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安南大将軍府前便是馬車齊備,護衛陣列。
短短不到十日就像老了數年的關國公夫人望着默然伫立在馬車旁,形容消瘦的兒子,美麗而蒼白憔悴的臉上又是一陣淚意上湧,心疼如絞。
「陽兒,都是娘的錯。」她紅着眼眶,低聲開口,「娘這就回京,這次也會把環兒帶回去,你放心,娘會命人送她回家,娘不會再逼你娶你不喜歡的人了。」
關陽點點頭,依然沉默無言。
「你爹,還有你舅舅那兒,娘都會先聯系好——宮中布防娘也會立時幫你弄來,你想怎麽做,娘都支持你。」她聲音壓得更低。
「娘,」他心口微緊,神色終于有了一絲松動。「您……」
「娘知道,娘不會輕舉妄動壞了你們的大事。」她近乎哀求地望着兒子,緊緊握着他的手。
「我就是覺得對不起,對不起小花,娘一定得做點什麽來贖這莫大罪孽……她,還是不肯見你嗎?」
關陽眸光迅速黯淡了下來,澀聲道:「她現在不想見我也是應該的。」
「都是娘……」淚水在眼底滾動,關國公夫人唇瓣微微顫抖。「兒啊,都是娘連累你——」
「娘,小花縱是氣怨你當時之舉,但她心中真正恨的是我的蓄意隐瞞。」他臉上神情落寞而悵然。
「況且她說得對,我不該擅自替她決定她要做什麽樣的人,我既愛她入骨,又怎能忍心教她隐姓埋名一輩子,迫她自欺欺人地忘了國仇家恨?」
「陽兒,那麽你該快些告訴她,這些年來你都安排了些什麽!」她略顯激動地道,「若是她知道了,她也一定會感動,說不定就不再怪你恨你了!」
「不。」他搖了搖頭,面色冷肅,低沉有力地道:「我不空口許諾,我會親手履現她的夢想,讓她過上她要過的人生,這才是我對她的承諾。」
關國公夫人滿心滋味複雜地望着兒子,心中又是感慨又是欣慰,卻也有一絲絲的莫名失落與苦澀。
她有一個頂天立地的好兒子,可她卻不是一個慈愛正直的好母親。
「待得此間事成,娘親自去為你求娶……小花。」她所有的不甘與掙紮全消失無蹤了,起而代之的是滿懷的誠懇慈藹,柔聲道,「娘無論如何都會幫你把這個好媳婦讨回家的。」
關陽眼眶一熱,清冷疲憊的臉龐掠過一抹溫情。
暗處的單子和亞則是若有所思地關注着這一切,包括那個站在不遠處低頭靜立,不吵不鬧,一貫乖順地接受回京安排的薛寶環。
待關國公夫人的馬車隊駛離遠去後,單子再也忍不住閃身而出,對關陽道:「主上,您覺不覺得—」
「安排人一路盯住她。」關陽眼神恢複深沉銳利,沉聲道:「不管她是不是當真放棄,我不會讓她有任何危及小花的一絲可能。」
「主上英明!」單子松了一口氣,咧嘴笑了。「咳,話說,屬下自認也算是春心大師的忠實書友,也許在大師面前也能說上那麽,兩句三四句話,主上……需不需要?」
關陽眸色一冷,「滾。」
「欸,這就滾,這就滾。」單子一抖,忙摸摸鼻子乖乖隐回暗處。
哎,這年頭忠心耿耿又能身兼知心弟弟的好暗衛有多不容易啊!
悔殺當初不自忖,輕将羅袂分,今日個錦箋無路托鴻鱗。
我如今痩岩岩腰減羅裙褪,他那裏急煎煎人遠天涯近。
昨日是秋,今曰是春。嘆光陰有盡情難盡,無計覓行雲。
——李唐賓《李雲英風送梧桐葉、油葫蘆》
大白天的好書肆裏,充當知心爺爺的老姜一樣是口水說到乾,仍舊無法把自家小姐的拗性給扳直回來,累得他老人家大喘氣,茶水連連灌了好幾杯。
唉,關将軍,你說你個英明神武百戰必勝的大英雄,怎麽連個心上人都搞不定、擺不平?
他們身邊這些無辜躺着也中槍的池魚也很可憐的,好不好?
「小姐,關将軍天天都在咱家門口想找你解釋,求你原諒,你看在老奴的面子上,好歹也見上他一面,給他個機會說清楚吧?」老姜嘆氣道。
「我不認識任何姓關的人。」清瘦了許多的花春心埋首檢查着新印行春宮卷的油墨狀态,頭也不擡,「老姜,咱們幹完這一票也該換個地方游山玩水樂呵樂呵了,聽說你老家在東疆呀,那兒風景怎麽樣?東西好不好吃?」
老姜手上的空杯子滾落臺面上。「小姐?你、你……不是認真的吧?!」
「怎麽不是認真的?」她終于擡起頭,似笑非笑地嘲弄道:「老娘現在有的是銀子,別說搬個家出個游了,就算是要養幾個面首小倌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兒?!」
「小姐!」老姜可憐老心肝都快停了,氣急敗壞道:「您您您……您恨便恨,狠狠毆關将軍一頓出出氣也就是了,哪能随便說走就走,還要養——養面首小倌什麽的——」
她在看到老姜目瞪口呆又氣呼呼的呆樣時,不禁噗地一聲噴笑了,剎時間自己哭了好幾個晚上,整整憋了近十天的一口恨怨之氣好似也宣洩了不少。
再想到要是自己養了幾個俊俏漂亮的少年,關陽那副臉色鐵青難看如鍋底的表情,她越發有種幾近變态的暢快 感。
你既無心我便休,老娘都快二十歲的人了,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什麽春宮姿勢沒畫過?難道還甩不脫、忘不掉一個負心漢嗎?
她眼眶紅紅,嘴角卻是冷笑連連。「小花。」一個低沉沙啞的嗓音驀然響起。
花春心背脊一僵,鼻頭一酸,卻死命忍住了,置若罔聞地繼續低頭翻起手上的畫卷。
她真真恨透了自己天殺的不争氣的心髒,為什麽在聽見他的聲音後便跳得又急又快又亂?還有胃,又翻騰酸苦個鬼啊?
老姜見關陽已到,他悄然地退場,并不忘關上了書肆大門,還貼心的在外頭挂上了個「暫時休館」的小木牌子。
關陽向來沉穩的腳步破天荒地有一絲遲疑忐忑,唯有黑眸灼灼然,堅定地凝視着她,在看見她消瘦蒼白的臉龐時,心頭不由大大一痛。
「你……瘦了。」
「任何一個慘遭背叛打擊的人,想不形銷骨立也難。」花春心諷剌道,終于做好了足夠的心理準備,冷淡地擡起頭,像是注視着陌生人地看着他。
他英挺如标槍的身形微微一顫,仿佛挨了一記悶棍,微白的嘴唇嗫嚅了一下,好似想解釋什麽,最後還是歸于默然。
他低首任打任罰的模樣,反倒惹得花春心不痛快了,霍地站起身來。「我不是說過我再也不想見到你嗎?你還來做什麽?難道是嫌床頭冷,欠個人溫存,所以就想起老娘來了——」
「花春心!」他低喝一聲,眸光憤怒中帶着一絲隐痛。「不要這樣糟蹋你自己——求你。」
淚水幾乎奪眶而出,她匆匆別過頭去,拚命吞咽着喉頭的硬團,好不容易才把那灼熱沖動的淚意咽了回去。
四周氛圍靜默無聲,卻像是有種淡淡的悲傷憐惜痛楚感在彼此氣息間流轉,抓不住卻也斬不斷……
良久後——
「小花,我後日要北上返京了。」關陽輕聲開口。
她心下一震,袖底的拳頭攥得好緊好緊,卻死不肯應聲。
「這次,我會拿回屬于你的一切。」他說得很平靜緩慢,卻是一字一句如巨鐘般重重撞在她心上。
花春心先是一愣,随即會過意來,臉色大變,沖口而出:「你要做什麽?你、你不要亂來——你瘋了嗎?」
「等我回來。」他犀利的鷹眸在凝視她的時候,卻是無比溫柔。
「明日我會留下單子保護你,還有一支三千精兵,他們都是你的人,往後也只會忠心于你一個人。」
她無法抑止地顫抖起來,心下大亂,刻意冷哼道:「別傻了,就算你出兵打進京城,把坐在龍椅上的逆帝拉下來,你以為我就會原諒你嗎?告訴你,就算你替我拿回江山,讓我重新做回東珠公主,甚至是坐上女皇之位,我第一道聖旨就是——」
「砍了我的頭。」關陽微微一笑,望着她的眼神缱绻眷戀。「我知道,屆時,我會乖乖引頸就戮,甘心就死的。」
「你——」熱淚紛紛滾落,她卻是恨極地怒瞪着他,哽咽道:「你別以為我不會真砍你的頭!」
「我從沒有小瞧過小花。」他黑眸底也隐隐有淚,嘴角卻愉悅地上揚。
她哭得唏哩嘩啦,卻依舊倔強地把上前要擁住自己的他狠狠一手推開,嘴硬地嚷道:「誰知道你是不是早就想把那個王八蛋拉下馬,自己取而代之了,別以為我還會再笨得相信你們關家的人……你走!不要再來煩我,信不信以後老娘見你一次揍你一次?揍得連你娘都認不出你!」
他笑了,笑得好不燦爛耀眼惑人。「我信。」
「滾!走啦!」她氣到索性抓了新印好的「卧虎床龍野鴛鴦」就往他身上砸。
關陽快如閃電地輕巧接下,沉郁憂傷了多日的英毅臉龐終于明亮了起來,灼然如朝陽炫目,看得她一顆心蔔通狂跳,臉頰也不知怎的悄悄飛紅,當意識到自己竟然看得入神時,不禁又是一陣氣恨。
「等我。」他給了她一個令人神魂颠倒的笑容,而後毅然決然轉身,英姿飒然地大步離去。
花春心呆望着他遠去的背影,忽地又是想哭,又是莫名地想笑,最後無力地跌坐回太師椅上,面色若喜若悲,心亂如麻。
猝變突起——
她才聽到輕微腳步聲,還來不及回頭,後頸已是一陣劇痛,旋即陷入一片鋪天蓋地的黑暗中……
滿月将癱倒昏厥的花春心扛到肩上,步履迅捷地悄然消失在好書肆後門。
沒有人知道,她除了是寶小姐的貼身丫鬟外,還是薛夫人精心挑選培育出來的女護衛。
這次,她和小姐可是為薛氏一族立下大功了。
天下皆知,大鳳王朝有四大兵馬大将軍,分別為鎮東将軍燕青郎、平北将軍蕭翊人、定西将軍阮清風、安南将軍關陽,手掌軍權,鎮守四方,威名赫赫。
景成帝幾次想安插親信入燕、蕭、阮、關家軍中,每每功敗垂成,想尋法除去四人,将虎符收回手中,卻又忌憚于四大國公府歷代積累下來的可怕實力,不敢輕易捋虎須。
只是在景成帝心裏,這四大國公府和四大将軍始終是他心頭的一根重剌。
哼,幸而他自登基後,便迅速用蕃地的人馬和心腹大将取代了原來世代戍守京畿九城的範家和皇郊大營的田家,将皇城內外守得固若金湯。
縱然燕蕭阮關四家有兵權在手又如何?他們敢名不正言不順,冒天下之大不韪造反嗎?
不過卧榻之畔豈容他人酣睡,景成帝暗中仍然廣撒羅網,為的就是手中皇權勢力終有一日能成功潛伏至這四個心頭大患身邊,還有收拾掉那幾個自他登基十二年來,一直懸挂在心上,如鲠在喉的餘孽。
那樣東西,始終是禍……
「高揚,」景成帝陰鹜的眸光落在靜靜伏跪下首的禁龍衛統領身上,「最近,那四人可有異動?」
「回皇上,近日确實有兵馬調動跡象,卻是歷年來正常的換防,其他并無異狀。」禁龍衛統領恭聲禀道。
帝威日重的景成帝微眯起眼,僅僅冷哼一聲,煞氣威嚴撲面而來,令得下方的高揚不由暗暗打了個寒顫,頭伏得更低了。
「繼續嚴密監視,若有遺漏,或是心存不忠茍且……」景成帝摩挲着指間的漢玉扳指,唇角噙着抹獰笑。「朕一定誅你九族!」
「微臣不敢。」高揚面色慘白,冷汗涔涔,「微臣必定誓死效忠吾皇萬歲!」
就在此時,大太監疾步而來,悄然附耳低語了一句,但見景成帝身軀一僵,随即哈哈大笑了起來。
「好!做得好!傳話下去,就說朕準了她的心願。」景成帝難掩得意暢快之色,陣底精光閃閃。「朕就知,關家雖是鐵板一塊,可也抵不住薛家扯後腿……這局,豈能不破?」
「那人已在半途上,皇上,您屆時要見嗎?或是奴才命人直接斬草除根,以免後患?」
「不,不忙殺。」景成帝若有所思地一笑,「人,自是要見的,否則朕怎能确定是真是假?」
又怎能确定薛家這一手,究竟是一片赤膽忠君之心?抑或是關家設下的另一個障眼法?
他從未曾小看過這四個眼中釘、肉中刺翻雲覆雨,給他這個帝王添堵的能力……
景成帝面色陰沉了下來。
幾乎是在花春心被擄後的兩個時辰,關陽就收到了消息。
他臉色劇變,喉頭湧上一股鹹腥灼熱,拚盡力量才将一口心頭血和滿胸的驚怒憂急咽了回去,并強迫自己迅速冷靜鎮定下來。
唯有冷靜,才能做出最正确的決定,才能安全救回花春心。「主上,屬下已經發動所有的明線暗線,确知目前公主被送往燕子口。」
單子神色陰狠,咬牙切齒道:「燕子口有皇帝枭衛分駐密所,一等高手有七人,二等高手五十人,他們一接到公主,定會立時和一萬鎮龍軍會合,重兵押送公主進宮。請允屬下前去營救公主,将功折罪!」
「小花,我親自去救。」關陽字字重若金石交擊。
「可是主上,軍中不能無主,大軍動身在即……」單子立刻勸道。
「無妨,關家軍三分之二人馬随副将出行,三分之一原地駐守,以防東夷妄動;單子,放出鷹隼,通知阿燕、翊人和阿阮,發出檄文,開始行動!」
他強抑着胸口陣陣的恐懼與沉痛,冷聲道:「亞,傳命皇城內、宮中所有的釘子全都進入一級戰備,随時聽我號令。」
「是!」單子和亞齊聲應道。
「已确定是薛寶環與宮裏搭上的線?!」關陽眼神殺氣令人觀之膽寒。
「沒錯,屬下都查清楚了。」單子跪了下來,面上滿是深深的愧色。
「都是屬下無能,只命小子們盯着薛寶環,卻沒注意到她那個名喚滿月的貼身丫鬟在三日前已不在府中,致使慢了一步,害公主落入歹人之手,請主上降罪重罰屬下。」
「此間事了,自領五十軍棍。」
「是!」
關陽閉了閉眼,澀聲道:「不只是你疏忽,連我也一時小看那個女人。」
由妒生恨,最毒婦人心……他已為此付出一次慘重代價,絕不會再有第二次!
「主上,那薛寶環如何處置?」單子簡直恨不得立時扼斷她的頸子。
「不要驚動我母親,」他冷冷地吐出一句:「就地斬殺了。」
「主上,」亞一向面無表情的臉上閃過一絲愉悅的邪笑。「屬下有一個更好的去處給那位寶小姐。」
「說。」他濃眉微挑。
「既然寶小姐性喜做人上人,不惜為此陷公主于險境,」亞微笑,單子在一旁看得膝蓋一抖。「東夷老王薩格丹最愛美人,一旦弄到手無不日夜淫遍,而後賞予麾下士兵……」
「好!」他笑意冰冷,想也不想,一鎚定音。「命雙子,季,把人親自護送到東夷王手中。」
「屬下遵命。」而且樂意之至。
關陽迅速交代調兵遣将之事後,立時換上玄衣黑氅,躍上多年來陪他征戰沙場無數的戰馬,電閃般疾射而去。
十萬燕家軍,十五萬蕭家軍,十八萬阮家軍,十九萬關家軍,采化整為零、走峻嶺暗道,千裏奔襲,其中十萬精兵輕輕松松絞殺皇陵大營十二萬人馬。在曙光乍現的剎那,神出鬼沒地出現在了九門城門下,此時,京城猶在睡夢之中。
阮清風一襲戰袍銀甲,駕着神駿戰馬,猶不忘在銀甲外罩了件黑狐大裘,在英氣勃勃中流露出一抹華貴翩翩公子的氣派,真是怎麽看怎麽風流,怎麽拽。
燕青郎高大挺拔神色嚴峻,目光灼然如炬地盯着城門上目瞪口呆的九城軍狩汪大人,露出森森白齒一笑,端的是殺氣威嚴凜凜,人人觀之喪膽。
蕭翎人俊美爾雅臉龐無表情,腰間卻是系着心愛妻子蘇錦瑟繡上的同心結,真真是集英氣與柔情于一身,一看就是個被調教過的絕世好男人、好夫君。
「我說,老關也太不夠意思了。」阮清風笑得眉眼亂飛,還假意地嘆了一口氣。
「持先帝密旨檄文讨伐逆帝這麽大場面大陣仗又累得要死的活兒,被他三只鷹隼三封書信就交差了事了?三缺一,打馬吊都欠一人呢!」
「他好不容易春心動了,追娘子去了,是兄弟總不能再火上澆油,令他忙上加亂吧?」燕青郎沉聲如雷地道,眸中也隐約蕩着笑意。
「況且,我們三個對上『親愛的吾皇萬歲』,足夠了。」蕭翊人嘴角微勾,傲然霸氣盡顯。
三人相視一笑。
他們身後望之不盡的千軍萬馬悄然無聲,卻是血氣煞氣沖天,個個都是從刀山箭雨死人堆裏拚殺出來的精兵好手。
立在城牆上的禁衛軍全都吓傻了,手瑟瑟發抖,幾乎握不住兵器。
九城軍狩急急命人回宮向皇帝示警報信,請火速調大軍馳援護城。
「這算不算以大欺小?」燕青郎皺了皺眉,突然發現,原來皇城竟比他想像中的還要更加不堪一擊。
「平常是懶得理皇帝老兒,他愛他的帝權富貴,我們護我們的家國兵馬,井水
不犯河水也就罷了,」阮清風笑得好俊俏好迷人,下一瞬卻是寒氣一盛。
「可毒殺先皇,追殺公主——更可惡的是,竟然敢迫害我家小刀娘親姥姥全家!他當我姓阮的是吃素的?」
阮清風這句話可真是說到其他兩人的心坎裏了,燕青郎和蕭翊人一想到自家心愛妻子也是因為逆帝昔日造反逼宮,這才落得滿門抄斬,逃亡流離失所的人生至悲至痛,心中便宛若萬針攢刺,面色越發鐵青難看,殺氣更重。
「爾等大膽!竟敢舉兵造反,還不速速束手就擒!」九城軍狩膝蓋在抖,仍舊憑着股心氣怒斥。
「來人,念先帝密旨!」燕青郎大手一揚。
「奉天承運,皇帝密诏:聯,大鳳賢成趙昊,誤信匪弟景王,景王趙寅狼子野心,串通內廷外官,圈禁朕于寝宮,逐日投毒鸩殺……」
在先帝字字血淚、憤怒哀極的密旨朗聲宣告天下後,阮清風和燕青郎、蕭翊人沉痛地默然一瞬,而後齊齊如雷震九天地大吼——
「殺逆帝!迎公主!還我大鳳清明朝政,萬裏河山!」
數十萬如狼似虎的黑色洪流殺氣騰騰,如刀破豆腐般輕易攻下皇城,長驅而入,直逼皇宮…………
數萬禦林軍金甲銀槍、血性大發地守在皇宮大殿外,一圈又一圈重重護圍住,最前方是手持密制霹靂雷的千多名軍士,只待前方「叛軍」近身而來,就要轟得他們血肉橫飛、屍骨遍野!
燕青郎、蕭翊人與阮清風三人略略停下馬,冷眸微閃。
嗯,有點意思了,果然皇帝是留存了一手。
可就算如此,面對強大殺傷力的可怕火器,他們三人依然氣定神閑,身後的數十萬大軍也忠心耿耿地跟随,身上的铠甲、手中的刀槍都滴淌着自己和敵人的鮮血,卻是個個勇武剽悍,全神貫注地等待着自家大将軍下一刻的發令。
「大膽逆賊燕青郎,蕭翊人,阮清風,叛君罔上,意圖謀反。」同數十萬大将對峙的是虎背熊腰、面目兇悍的禦林軍統領司馬将軍,他危險地眯起眼,大喝一聲,「奉皇上聖谕,凡擒下此三人者,賞黃金十萬兩,封邑千戶!」
「遵皇上令!」禦林軍個個興奮獰笑,激動得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犯吾皇者,殺!」司馬将軍大手一揮。
千多名軍士就要甩出手上的霹靂雷,然而他們預料中三大将軍和敵方兵馬驚恐後退竄逃的場面卻沒有發生,相反的,但聞關家軍的領頭副将關赫一聲雷吼——
「骁!全滅了!」
司馬将軍和數萬禦林軍一怔,正迷惑間,卻聽得千多名持着霹靂雷的軍士被身後的「自己人」閃電般手起刀落,一一捅個對穿,尚未拉開火繩線頭的霹靂雷則是迅速落到了那群人手中,而後仿佛精練過無數次般地截住、旋身、甩出——
轟隆隆響雷般的爆炸聲和禦林軍死前的哀鳴聲震動大地,到處可見斷手斷腳的禦林軍和血霧噴飛,關家軍潛伏在禦林軍內的底牌「骁」,則是無一受創,并且在司馬将軍凄厲驚吼聲中,飛快地和數十萬燕、蕭、阮、關家大軍會合,強大而無情地輾壓過殘餘的禦林軍,而後直取內宮。
還在等待着好好「虐玩」那個餘孽侄女的景成帝,在頭顱掉落的那一剎那,猶渾然不知為何自己的江山會丢失得這麽快、這麽容易……
而在百裏之外——
被牢牢捆得跟個粽子一樣,嘴裏堵着布團,卻還死命掙紮想破口大罵的花春心,倒是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麽被猶如天神下凡的關陽在重重敵人包圍中救走的。
趙子龍千裏單騎救阿鬥,一夫當關萬夫莫敵,彈指間強虜灰飛煙滅……
她看得目瞪口呆,眼花撩亂,連趁機會逃出馬車都忘記。
高大挺拔,一身玄色大氅的關陽策馬疾飙而來,一柄寒氣森森的寶劍在手中宛若銀鏈流光,刷刷刷!一下子一大片敵人倒地,人頭亂滾,鮮血噴濺,她的心高高跳到嘴邊,又是驚悸又是歡喜又是擔憂。
抓住她的人起碼有五六十人,看起來個個是高手,他再強大再厲害也只有一雙手一個人啊!
關小一,快走,不要管我……
她掙動着嗚咽着。
旁邊押着她的滿月早已被宛如羅剎殺神的關陽給吓得慘然哆嗦,顧不得再抓她,便吓得屁滾尿流連滾帶爬地自行逃下馬車。
可是滿月腳才剛踏到地面,背後已被一柄雪光般的柳葉刀穿胸而出!
花春心呆住了,還來不及喊痛快,下一刻已經被護進了那個熟悉的溫暖強壯胸臉裏,當她眨眨眼再一看,眼前哪還有什麽敵人什麽高手?全死光光了。
我的老天爺啊!老娘的男人究竟是什麽樣的絕世高手——大只妖孽——啊?
「小花……」關陽渾身都是敵人濺上的血漬,腥氣濃重,英毅的臉龐卻是透着溫柔的笑意,仿佛剛剛是去摘了幾朵花,或是砍了幾株竹子回來。
「我們可以回家了。」
她嘴裏的布團被他輕柔地取下了,聲音還卡在喉嚨愣得出不來,半晌才勉強擠出,「……就、就這樣?」
「嗯,就這樣。」
「可是你、你不是說要去替我打回江山嗎?!」她舔了舔嘴唇,雖沒完全回魂過來,還是不忘傲嬌了一把。
「有人幫我們打。」他深邃鷹眸直直盯着她,笑意越發蕩漾開來,滿眼俱是濃得化不開的深情愛意。
「打回來,給你玩,好嗎?」
「……」
「不喜歡嗎?!」他神色一緊,笑意微斂。
「……喜歡。」花春心終于回過神來,臉上慢慢露出了一個燦爛又拽得二五八萬的佞笑。
「然後老娘當上女皇下的第一道聖旨,就是要全國百姓人人都得買一本本公主,不對,本女皇的春卷——行吧?」
關陽嗆住,半晌後,嚴肅地重重點頭。
「行。」
只不過,大方向确定,小細節還是要好好推敲一下。
例如,如果女皇夜夜春宵,那麽女皇還有「力氣」畫春宮圖嗎?
再例如,如果女皇忙着懷孕、生子、懷孕、生子……那麽女皇的春宮卷百年大計,應當是能改成「皇家育兒一百問」之類有益百姓、教化萬民、惠澤天下的叢書吧?
關大将軍緊擁心愛小花公主,心中不忘家國天下及傳宗接代的重大使命,端的是笑得無比歡然暢快。
番外:那春日,紅了櫻杉,黃了公主……
那一天,春日,涼風習習,皇宮某殿某處的某座桃花亭下。
桃花亭,停桃花,此亭如其名,便是四周栽滿了粉紅芳緋,落花似雨的小蕊紅杉材。
六歲又七個月的公主趙磬花,小心翼翼地抱着一大疊從禦書房秘密五鬥櫃裏順來的書卷,偷偷摸摸地跑到了最隐密處的桃花亭來,決心好好的貫徹一下帝師夫子教的「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的讀書之道。
唉,其實六歲多,勉勉強強可算七歲的小花公主,平常對于讀書習字這兩件事,可說是望之喪膽、聞風逃逸。
帝師夫子只要一把書本拿出來,她可以一路「不不不不」的狂喊着,從南書房飛奔到最北端的皇奶奶宮裏去躲上三天三夜。
母後性子綿軟,皇奶奶最是寵她,只要小花說不的,那就是個不,就算帝師親自搬了皇帝來都沒門兒!
「小花還小,得慢慢教,何況皇家公主自有無上華貴氣派,哪個禦史敢參我家小花一個字,哀家就焚他全家書、坑他全家儒!」皇太後重重哼一聲。
「皇上,兒子要打磨,可女兒得嬌養,您忘了小花是早産兒,剛出生的時候連只小貓兒都比她重,喝藥比喝奶還多,您現在叫她讀那麽多書,寫那麽多字,您、您舍得,臣妾可心疼死了。」皇後哭哭啼啼,「嗚嗚嗚,可憐的小花呀……」
賢成帝被慈母愛妻「武吓文攻,軟硬兼施」搞得沒皮條,只好乖乖認分回禦書房去辦國家大事。
帝師,朕對不起你,國事朕能作主,可朕實在是家事無能啊!
此話聽完後,帝師夫子給氣得回去卧床了三天,最後終于忍不住使出了終極殺招——
帝師夫子慢條斯理取下抹額,啜了口藥湯,「公主呀,你再這樣吃下去,今年過年你就能咬橘子上桌啦!」
小花公主猶不知死活,笑得好不憨裏傻氣,「小花不怕,大家都說小花這樣圓圓的很可愛,小花不要讀書,讀書真的好無聊啊,帝師夫子。」
帝師夫子悠然道:「公主是下定決心了?」
小花公主猛點頭,一拍小胸口,「小花一言既出,死馬難追!」
帝師夫子嘴角抽了抽,「聰明,公主威武。」
小花公主咧嘴笑,「帝師夫子過獎、過獎。」
帝師大人一撚須,「不過聽說……關世子自幼文武雙全,最欣賞的也是書畫雙絕的才女。」
小花公主瞬間卡住,如遭雷殛,「……」
然後,成功完勝公主的帝師大人如明月清風般朗笑着揚長而去,留下即将七歲的小花公主大受打擊,淚流滿面。
關世子自幼文武雙全,最欣賞的也是書畫雙絕的才女……書畫雙絕……才女才女才才女……
「書畫雙絕!我也可以!」小花公主猛地一握拳,小胖臉上寫滿「決心」二字。
于是乎,小花公主就開始了她日日向學孜孜不倦,上進、求知、做才女的生涯,并且為了能夠早日追上才女的腳步,達到書畫雙絕的目标,她一下子就把念頭動到了號稱天下最多藏書,皇宮最高聖地的禦書房。
在精心觀察了三個月後,她終于發現父皇平常最寶貝最重視的藏書,每次都要
神秘兮兮地拿出來看,看完以後又神秘兮兮的藏好,最後還神秘兮兮地跑去母後宮裏,神秘兮兮地屏退左右,和母後關起門來「研究學問」好幾個時辰。
所以,現在被她偷順出來的其中一疊書卷,肯定就是能幫助她快速成為才女的極品好書啦!
小花公主氣喘籲籲地将厚厚一疊書放在亭子裏的榻上,而後興致勃勃地拿起了第一本,翻開了第一頁……點漆般水靈靈的眼兒,下一刻驚得瞬間睜圓,小嘴張大,下巴掉了下來!
這這這……嘩……哇……
原來……難道……小一哥哥就好這一口?
在看完了色彩豐富、畫風大膽、豔色奔騰的第一本、第二本、第三本乃至于第八本後,小花世界登時被捅翻了天,滾了個大跟頭,三觀全被刷新了!
我、的、天、呀……
偏偏就在此時,冷峻英毅少年關陽正追趕擊殺一名不知死活的刺客直近此處,刺客一見到稚幼貴氣的小花公主,驀地眼中狼光大亮,嗜血一笑,刀光一閃,身形一擰就要挾持小花。
她呆呆地傻在原地,腦子還沒從剛剛翻天覆地的妖精打架中回過神來,自然也
不知道要逃……
「公主!」少年關陽一貫清冷的面色微白,驚怒之下,如大鵬展翅又疾似魅影地來到她身邊,生生擋下了刺客淩厲的刀氣,急急舒臂将小花緊緊環抱入懷,而後手中冷劍一劃而過—
刺客頸間血霧一噴,登時倒斃當場!
「小花,你有沒有受傷?」關陽神色有着掩不住的焦灼與心疼,低下頭看着懷裏的小人兒,渾然不知自己胸口衣襟被刀氣劃破,敞露出了一抹少年郎美好精實誘人的胸膛。
他更加不知,不久前剛剛被「皇家精裝本」薰陶得一時人格崩壞、恥度大開的小花公主,腦際嗡嗡然,耳朵漸漸紅,正傻傻癡癡地對着他半裸胸膛上的兩點淡紅「櫻桃」,不知不覺地開始流起了口水。
正所謂,那春日,紅了櫻桃,黃了公主。
這便是,日後小花公主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