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邑擡起淚眼,驚疑不定地看着老道,卻見他收斂了瘋瘋癫癫的神色,講起了一段往事。
原來,那老道就是沈婉以前的丈夫俞磊,當年他一心修道,冷落了妻子,導致幾年來一無所出。他的母親非常不滿,動辄打罵,沈婉被逼自盡,但她的怨念太深,魂魄不肯前往輪回轉世,而是附身在一盆即将化靈的萱草之上。那盆萱草,就是沈憂的本體,而沈憂,其實是沈婉與花靈的共生體。
後來,俞磊害怕年歲老去而修道未成,終将化為枯骨,于是開始潛心鑽研傀儡化身之術,而忽略了法術的修煉。此時,沈憂已然化出人形,于是設下陷阱,将俞磊的元魂囚禁于玉珏之中,想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後只能陷入癫狂之中。不料俞磊心志堅定,在玉珏中沒有外事幹擾,反而修煉得更加專心,非但沒有陷入瘋狂,反而修為大進,最終更将沈婉斬殺,也算是天道循環、報應不爽了。
說完後,他放開緊握的右掌,那純白的光點向遠方飛去,漸漸消失不見了。
這是她了卻一生的恩怨,終于前往輪回轉世了。
“……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月兔空搗藥,扶桑已成薪。白骨寂無言,青松豈知春……”
俞磊悵惘地吟誦着前人的詩句,也飄然遠去了。
沈憂沉默良久,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沈邑在心中默默地想,怪不得自己覺得小萱有時候很陌生,怪不得他不知道很多事,怪不得他會派人來殺掉自己……
想到這裏,她心中莫名的一陣酸楚,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小萱。
如果一個人,一直以為自己是獨立自由的,突然有一天卻被告知,你的每一個行為背後都有別人的影子在操縱,你的精神中其實是被另一個意識左右着,你只是一個傀儡,這種感覺……
沈憂笑着笑着,嘴角慢慢沁出鮮血,砰然倒在地上,竟似連坐着的力氣也沒有了。沈邑急忙将他抱在懷裏,趕緊幫他擦掉嘴角的血跡,但鮮血很快又流了出來,吓得她連聲呼喚:“小憂,小憂,你沒事吧?”
見到沈邑緊張的模樣,沈憂忽然停住了笑聲,沉默地凝視着她,然後微微一笑,道:“不要叫我小憂,我是小萱。”
“小萱……”沈邑鼻子一酸,險些掉下淚來,“小萱也好,小憂也好,都是你,我不會再執着這個了……你……你怎麽樣了……”
沈萱搖搖頭,柔聲道:“無妨,在我死前還能得知真相,我該感到慶幸才是。只是……我可能不能再陪你了……”
他話還沒說完,沈邑便猛搖頭,像一個小孩子般耍賴道:“我不管,你明明說過,會一直陪着我的,你不可以食言……”
袁珩走過去看了看沈憂,見他面色慘白,知道已是油盡燈枯了,勸慰道:“生死有命,你……別太傷心了。”
沈邑見到他,急忙一把抓住,“你們答應過我,會保護他周全的,現在他受傷了,你們快救救他啊……求求你們救救他……救救他吧……”
袁珩別過眼去不忍看她,只搖搖頭,“他傷得太重了,已經回天乏術了……”
“你們……你們都騙我……說話不算話……”沈邑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沈萱吃力地擡起手,輕輕擦掉她的眼淚,“別哭了小邑,你一哭我就心痛……我,我還是喜歡看你笑的樣子……其實死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我并不貪生,只是……以後不能保護你了……”
沈邑死死地咬住嘴唇,将眼淚逼了回去,硬是露出了一個無所畏懼的笑來,語氣輕松地道:“誰需要你的保護啊,我可是很強的。”
可惜顫抖的聲音卻出賣了她,沈萱微微一笑,“是的,我的小邑是最強的,我見過的這麽多人裏,只有你能守住本心,只是……”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忽然身體裏發出一陣強烈的綠光,在掌中凝成了一團光球,他擡起手來按到沈邑的頭頂,打入她的囟門,沈邑只覺全身發顫,忽然感覺到有無窮的力量在體內翻湧。
“這是什麽……”
沈萱微笑道:“這是我自己吸收天地精華積蓄的靈力,并非魂魄之力,你放心……要清醒地生活在世間,需要比常人更多的勇氣和力量……以後……”
他的身影漸漸變得稀薄,氣若游絲,一言未盡,已經碎成了一把綠光,漸漸地消失了。
……以後我就不能守護你了,以後就沒有我了。
沈邑眼神空洞地坐在地上,還保持着雙手擁抱的姿勢,可是她懷中的人已經消失了。
袁珩想安慰她,卻發現什麽也說不出口,走到袁廷相身邊,叫了一聲:“師父……”
一直冷眼旁觀的袁廷相忽然嘆了口氣,問袁珩道:“你可是想救他?”
袁珩點點頭,懇切地道:“師父,求求你……”
袁廷相又是一聲嘆息,“兩個癡兒……”
他取出一面小旗,走上前去,對沈邑道:“此乃靈旗,也叫招魂幡,可以召回亡者之魂。但他功力散盡,即使召回也只是變回本體,不會有任何意識,也不會再記得你……”
沈邑的眼睛亮了起來,一疊聲道:“沒關系,只要小萱能活着,只是變成草也沒關系,不記得我也沒所謂,只要他能活着就好!如果你能救回他,讓我做什麽都可以……”
袁廷相點點頭,将靈旗迎風展開,吟唱道:“魂兮歸來……去君之恒幹,何為四方些舍君之樂處,而離彼不祥些。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托些。長人千仞,惟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彼皆習之,魂往必釋些……”
随着咒訣的吟唱,那些已散逸天地間的綠光重又聚攏來,落到地上,漸漸有嫩芽從地面上冒出、長大,長成了一株小小的萱草。
沈邑小心翼翼地走過去,伸手想摸一摸,卻又不敢,終于輕輕地觸碰了葉片,觸手清涼而真實,不由得喜極而泣。
袁廷相将靈旗收起,“忘世之妖已除,此間事了,吾等也該告辭了。”
沈邑回過神來,向師徒二人道謝:“多謝您,以後若有需要我的地方,請盡管開口,我必定全力以赴,萬死不辭!”
袁珩微微一笑,笑容中卻充滿了悲涼,“還記得我跟你的賭約麽,當時是我輸了,所以這只是我賠你的賭注罷了。”
說罷,他便轉身離去。
沈邑坐在新生的萱草之旁,目送他們遠去的背影,雖然滿地血腥,卻覺得前所未有的安寧與喜樂。
一陣微風拂過,萱草舒展着嫩綠的葉片,在清風中搖曳生姿,仿佛蹁跹起舞。
焉得谖草,言樹之背。願言思伯,使我心痗。
作者有話要說: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