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意2
探靈覺得自己命真大,被萬劍穿身了,竟然還能活下來,但怎麽回的相山道觀,她倒是忘記得一幹二淨了。
可是,就算茍延殘喘地活了下來,她還能做點什麽呢?
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修為散盡,就是她的後福嗎?
不僅修為散盡,她就連術,連劍,連一根細小的樹枝,也無法再練成一套比較完整的劍法。
說得難聽一點,她徹底成為了廢人。
這讓她怎麽接受啊,她可是一個從小就站在高處的人,想要學的,就沒有學不會的。想要做的,就沒有做不成的。想要達到的高處,就沒有達不到的。
她曾經這麽風光無限的一個人,這麽天賦異禀的一個人,到頭來,竟然變成了一個廢人,這讓她這麽接受,如何接受?
或許,她也該明白,人要學會接受平庸時的自己。
但在說服自己接受平庸的那段時間裏,她實在是太難熬了。
難熬到精神折磨,精神痛苦,最終動過自殺的念頭。
那段時間裏,她經脈盡斷,連一個杯子都提不起來了,有時突然無力倒在院子裏,孤立無援,忍不住就地哭泣。
想要下山與人交往,卻又想起了少年文景對自己的所作所為,頓然間,她又實在是害怕與人相處,與人長待。
再後來,她就不說話了。
任何事情都憋在心裏,實在忍不住了,就擡頭,再或者是擦擦自己的眼淚,數着剩下的日子。
其實,她是知道的,在這世上,有那麽一個人,只想讓她繼續活下去。
即使她看不見他,但一直都能感知到那人的存在。
唯一的遺憾,就是她從來都不知道,一直跟在自己身邊的那人,到底是誰,叫什麽名字,見過面嗎?說過話嗎?
就是因為她看不見他,才會不知道,她躺在自己墳上,被萬劍穿身的那一晚,他一直都在哭,在抱着她哭。
可他就是什麽都做不了。
他有恨,恨為什麽自己偏偏就死在了她前面幾個時辰,如果他晚死一點,再晚死一點。
那麽,他就可以在必要時候庇護她,哪怕自己會為她戰死,至少都是心甘情願的,死而無憾的。
奈何啊,就算他哭着,抱着她,甚至是用全部的身體去擋在那些前來殺她的人面前,都沒有用,都沒有用。
他見,她是一個人撐着血淋淋的身體離開的,離開前,還伸手摸了摸墳,一臉歉意地說:“實在是對不住了。有生之年,定會來看看你。”
此話一出,直接讓公之相哭更慘了。
從那以後,他就一直待在她身邊,想要攙扶她,可每一次,她都能摔下去。
她想要喝水,連杯子都拿不起,而他想要給她拿,卻發現自己已經拿不了任何生人的東西了。
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一點一點地彎下腰,一點一點地湊近杯子,凄慘無助地喝了一小口。
為此,他自責,難過,無奈。
但有一天,見探靈剪了三個不同顏色的小紙人,上面畫了一些他看不太懂的符咒,很神奇的是,那些小紙人竟然就出栩栩如生了。
這下子,終于見探靈抹開了久違的笑容,對那些小紙人說:“或許我們見過面,在我還站在高處之時。可現在,我再也無法去到那高處了,但我知道你一直在。”
很久,他說了話:“是的,我一直在。我仰慕你,第一次見你開始,我就仰慕你。”
這是他的真心話。
實不相瞞,探靈發生事故後,探靈很多時候會變得自言自語,問自己這問自己那的。
她最愛自問自答了,那樣看起來,還不算太孤單。
可她不知道的是,她每問的每一個問題,公之相都會回答她,很認真地回答她,即使她怎麽都聽不見。
可偏偏,令他驚訝的是,他今天說的話,被探靈聽見了。
他擔心,緊張,慌亂,怕探靈問這是誰的聲音,為什麽突然間就響出來了。
然而,探靈沒有問,是笑了,欣聞地笑了。
探靈繼續說:“我知道你還很想讓我活下去,可我身上中了一種不知道是什麽的藥,一旦有求生欲,求生欲越強,我就死得越快。你說啊,這件事是不是很矛盾啊,人沒有求生欲會死,人有了求生欲也會死。”
公之相沉默了一下,皺眉了,說:“無論何時,我都希望你能繼續活下去。”
探靈一聽,也沉默了一下,然後又笑了,說:“活不下去了。人生苦短,想要追求的,最終都失去了。人,也不再是曾經的人了。我也想過要忘掉曾經那個風光無限,天賦異禀的自己,可我實在…它消失得太快了,一夜之間,它就沒了。”
也即是這樣,探靈的身體越發不好了。
在臨死之前,有一天,相山道觀來了一個人。
他在外面敲門,敲得很急促,探靈拖着虛弱無力的身體,去給他開了門。
但她是不敢開太大的,因為她現在是個廢人,被萬劍穿身的陰影,被少年文景的對待,讓她害怕這些事情二度降臨在自己身上。
所以,她将門開得很小很小,小到外面的落楓軍官只能看見探靈的一只眼睛。
來者是一個穿着盔甲的人,想來,定是有什麽可求的,那人也自己說了:“求天下第一的探靈道長,救下落楓一命。若真能讓落楓逃過此劫,定會百倍報答道長。”
聞言,探靈的眼眸就暗淡了下來,無奈地說:“天下第一的探靈道長,前不久被萬劍穿身,死在了一座不名墳上。想救,也是難了。”
是真的難了,一來她沒有武力,二來沒體力,若真救了落楓軍官,無非是讓他耗死在相山道觀。
最終,探靈還沒來得及讓他去別處逃難,整個人兩眼一花,倒了下去,而僅開一細縫的門,在她倒下去時,身體一碰一砸,關上了門。
可在落楓軍官角度裏,探靈是閉門不救的。
等到她再次醒來時,立即在一張紙上畫了個符咒,畫了很多遍,但總覺得不太對勁,又畫了好多遍。
最終,她累了,放棄了。
只是默默地收拾了點紙錢,帶上香火下了山。
在下山的途中,她聽見有人說,前陣子叛國分子落楓軍官,自願從相山道觀旁邊的懸崖上跳下來,也不願意伏法承認罪行。
這時,她才恍惚記得,旁人口中的那個落楓軍官,大概就是來求她救下一命的人吧。
要是換作之前,她定會救的。可奈何,她現在實在是救不了了。
她又來到了曾經被萬劍穿身的地方,看見那座不名墳上還有她的血跡,只覺得實在是過意不去。
于是又費盡心思地找來一些新土,給他換上,還說:“上次之事,實在抱歉。我說過在有生之年,定會來看看你。現在我來了。”
探靈蹲累了,就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又拿出小紙人,說:“一直跟在我身邊的這位朋友,你也該離開了。不管你是因何亡去,我也度你最後一程吧,但我大概是度不了了。”
誰知,公之相卻說:“不,我不想離開你。”
探靈聽見了,皺眉:“你為什麽不走?你是看我可憐嗎?想心疼我?照顧我?又或者說,你覺得我一個人無所依,你想陪在我身邊?”
公之相沒回答:“……”
探靈想,他大概是不會回答了,便繼續說:“你說你仰慕我,無非是仰慕站在高處,還很風光無限的我。可現在的我……實在是沒能力,更是回不去了。所以,你的仰慕也該停止了,你走吧。”
然而,她聽見的,是公之相極為堅定的回答:“不,我不走。不管是站在高處的你,還是跌落谷底,再也爬不上來的你,都是我永遠仰慕的你。”
其實,他還在心裏說了一句:“我愛成為天下第一時飒氣無人能比的你,可我也愛無人知曉的破碎的你。你的所有。”
奈何,他沒勇氣說出來。
探靈聞言,嘆息一聲,說:“你不走,不離開,你的下場就是不得安息。這世上,沒有人喜歡不得安息。”
公之相卻說:“我甘願為你永世不得安息!”
此話一出,讓探靈都沉默了,然後,只見她讷讷地說:“可我實在不願意讓你為我永世不得安息。你知道的,如果真那樣的話,我會很難過,實在的難過。”
說完,她就給不知墳上最後一根香,之後,她竟然倒下去,死在了不知墳上——她殺的。
她殺死了自己。
可惜的是,探靈死後,他并沒有第一眼見到探靈。
只因為探靈徹底做到了放下,放下所有,包括生命,包括死後的靈魂,一并放棄。
按理說,後來的事情,她都該知道才是,可偏偏公之相認為這些事情對她來說,太過于痛苦了。
所以,他在探靈死後,對探靈做了一些“手腳”。
探靈身上的紅黑符咒,是公之相磨了自己的骨灰和墨水放在一起,畫在她身上的。
紅衣,是公之相為她準備的。
紅傘,也是他留的。
做這一切的目的,就是為了鎖住探靈的靈魂。還有,讓探靈忘記這些令她感到無比痛苦的原因,讓她只記得自己幹過什麽事,卻從不記得為什麽去做。
另外,探靈走的那晚,雨下得很大,來看探靈真死假死的人都可以看見,探靈棺材前點了很多香火。
沒有人知道,雨水沖刷下香火不滅的真正原因,可若是知道了,都會感到不可思議。
因為那是由骨灰制成的香火,可以讓這件事辦得更加成功。
可那是骨灰啊,怎麽會有人能做到這個地步來?!!
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一個人撐着一把紅傘,在探靈的棺材前,靜默了一個世紀。
在靜默之時,他滿腦子都是對探靈的各種仰慕與愛意。
在探靈面前,他深知寧攪三江水,不擾道人心的道理,就乖乖地站在不近不遠的地方,仰慕探靈,喜歡探靈。
可在探靈不知道的地方,他經常和落楓軍官說:“我喜歡一個人,但最開始的時候,我也只是仰慕她而已。我也不知怎麽了,最近總是聽見她站在更高處後,覺得她更厲害了。我更不知道為什麽,最初的仰慕,何時變成了最洶湧的愛意,一發不可收拾。”
落楓軍官見他如此,便說:“她認識你嗎?你們有沒有說過話?打過照面?朋友介紹認識的?”
公之相都會說:“她大概是不認識我的,我們沒有說過一句話。她在……她在成為更好自己的路上奮鬥着,我想,她應該是又成為她最想成為的人了。”
落楓軍官:“你喜歡她,你就大膽一點啊。說不定就真的追到手了。”
公之相卻皺起了眉頭,直言:“不行的,愛不了。”
最終,他都要死了,還在告訴落楓軍官:“軍官,請你一定要護住相城,相城有軍官和我想要護住的百姓。要不然,我會永不安息的。”
落楓軍官問他為什麽這麽執着,相城守不住了,大概只有更換統治者,百姓不會有什麽太大的苦難。
他是這麽說的:“因為,相城,有心上人。”
或許,探靈還能記起更多的事情來,但突然間,有一個人從背後緊緊地抱住了她,将她的神識拽回來。
“你不在的時候,我可以正大光明地露出我對你的愛意。可你一旦在了,這份愛意,就得收起來了。”
在此間,兩人都沉默了。
久久的,才聽見公之相說:“或許,我想,在愛你這件事,我真的該大膽一些。”
此話一出,探靈不知怎麽了,擡起的手就這樣又放下,任由他抱着了。
可沒多久,耳邊傳來公之相壓制微弱的哭聲,只因探靈說了這麽一句:“公之相,你知道的,我全真。”
“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的。”公之相再也忍不住,一手捂住自己的臉,徹底放聲大哭,卻一直在說,“但是,講來,相城…有心上人,永遠有。”
他一直都知道,所以他可以在任何一個人面前,光明正大,毫不遮掩地說:“我喜歡一個人,我很喜歡她,喜歡得不得了。我想,我甘願為了她永世不得安息。”
可在探靈面前,就算再洶湧的愛意,也得收斂,只對她說一句:“道長,福生無量。”
在此時,他放開了探靈,這一放,意味着将這三百年來從未消退的愛意,一并放下了。
探靈看向公之相離開的背影,不知為何心上難過,那是說不上來的難過。
猝然,低垂的眼眸在一瞬間睜開,眼底盡是不可思議,緊張到連呼吸也不能了。
只因有一個人從背後緊緊地抱住了自己,還說:“可是,公之相,我想告訴你的是……”
話未畢,公之相就轉過身來,彎下腰,也緊緊抱住她。
——已完無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