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3. 一種思念
西山一帶剛下過一陣小雨,白色雲霧被山體撕成碎片沿着氣流爬升,一會兒陣陣霧氣又向下彌散湧入樹林中。
天色漸暗,濕漉漉的氣息在道路上蒸騰着,司機說再晚一些,他就不想拉暮楊進山了。這種天氣山路彎道多,車子容易打滑。
暮楊不反感他的唠叨,倒像是車內的一種白噪音,與眼前漸濃的霧氣很相稱。他給司機加了小費,囑咐人家回程時一路小心。
半山的雲霧還沒有沖入園內,周遭是雨水沖刷後的草木清新。暮南舟閑适地站在庭院中,斂起幾片水缸中的睡蓮葉子。
“叔父,我回來了!”
“好!”
他沒多言,繼續做着手裏的蓮燈。紙杯做托,葉片當底,即可以在水中浮起來。上面的裝飾是用粉色的皺紋紙捏成的,他往往做七瓣,或者兩層十一瓣。
“你來幫我做呀!”
暮南舟瞥了一眼暮楊,看上去沒什麽精神,也可能是路上疲了。文管家過來關心暮楊, “吃晚飯了嗎?跟我去看看想吃什麽吧!”
暮楊搓着雙手,他不是不想幫忙,只是狀态不好,正好借口去吃東西,躲進了屋裏。
今天是農歷七月初一,暮南舟每年都會在這一天紀念故人,天黑後去山腳下的河畔放蓮燈。
具體是哪一位故人,與他有怎樣的舊緣,暮楊也不清楚。曾經趕上過幾次,暮南舟都會讓他也親手做一只蓮燈。
距離上一次放蓮燈已有六七年的間隔,暮楊思忖着這次沒有給叔父幫忙應該也沒什麽問題。
等到姜唯周五來到西山,他就會把昙花請出來,再模拟一次那晚的儀式,看看是否能對他的右手起些作用。
暮楊念着自己的心事,埋頭吃了一整碗飯。
文管家見他無需更多照料,又回到庭院裏。
暮南舟在石階上擺好了七只蓮燈,正在收拾材料。
“我也想……做幾個。”
文管家說得小心翼翼,起初眼睛望向暮南舟,但又快速地低下頭去收回視線。
“我想給我爹做幾個。”
她喃喃低語道,還想說什麽又生生咽了回去。
她本名文雪蓮,父親文勝是一位做紙燈的老藝人,暮t南舟是認識的,五年前還參加了文勝的葬禮。由于那天發生些不愉快,文管家一直不敢再提起自家的事情。
時過境遷,今晚是放蓮燈,追思故人的日子,想來暮南舟不會介意。
“那你一會兒收拾吧!”
暮南舟話音冷冷的,臨走前到水缸裏撿了幾片葉子放在竹凳上。
文雪蓮是第一次制作這種東西,從前都是守在暮南舟或者暮楊身邊看着,了解過大概步驟,親自動手仍是比較笨拙。
他父親雖說是位手藝人,可她從小并沒有被訓練掌握制燈的本領。文勝經常外出打工,只在年節的時候制作一些常見的紙燈,貼補家用。
文母在她念初中的時候離世,文勝身體也不好,家裏還有個弟弟需要供養,于是她早早擔起生活重任,進入市區打工。
暮南舟是在鄉間尋覓紙燈的時候,結識了他們一家人。
他當時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家境富裕,游歷過很多地方。而她只有初中學歷,沒有一技之長,只是個從大山裏走出去的打工妹。
是暮南舟見她廚藝不錯,鼓勵她繼續充實自己的,等她考下來職業證書,暮南舟又熱心地介紹她到富裕人家做保姆。
她終于感受到生活裏灑下來暖暖的陽光,對暮南舟無比感激。
***
雨後的小河,水面上漲,平時可以站上去的石灘被浸沒。
河畔有幾棵大樹,樹根盤錯隆起,是一塊幹淨的高地。暮南舟、暮楊,還有文管家互相攙扶着,站到了一起。
暮楊舉着手電筒,懷抱一個紙箱,暮南舟取出蓮燈,給蠟燭點上火。
晚上有風,文管家用手罩在燭火上,協助暮南舟将蓮燈送到水面上。河水嘩啦啦流過,四五只燈轉眼即漂到遠處,看不到火光了。
暮南舟一直沉默着,文管家周身的氣壓也十分低沉。暮楊清了下嗓子,打破了夜色的寂靜,“今天天氣差了些……”
“我的手藝差,應該再加些材料,做得更重一些,漂得會更穩一些。”
暮南舟是在自嘲,不過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暮楊今天沒參與制作,文管家更是新手上場,有一只送到水上沒幾下就翻車的蓮燈肯定是她做過的。
暮楊倒是沒在意技術細節,想到一個習俗上的差異向暮南舟問道:“您為什麽從來不在蓮燈上加字?”
暮楊記得小時候有一回,他在蓮燈的花瓣上亂塗了幾筆,暮南舟還誇過他。然後他就突發奇想做了帆船型、金字塔型的各種燈,塗得五顏六色,最重要的是在水上漂得穩穩的。
“這個嘛……”暮南舟嘴角露出笑意,跳躍的燭光映在眼睛裏,有種像河水漫上來的濕潤令他微眯了下眼睛。
“很多話,從前都已經講過,現在只是一種思念,寫下來讓她知道的話,反而會打擾到她吧!”
“我記得小時候跟您聊阿拉丁神燈,許願燈,您還說您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叫我少看這些東西。”
文管家不插話,默默地放了幾盞蓮燈,有一只漂得格外遠,她緊緊盯着,仿佛和另外兩個男人不在同一個時空。
暮南舟捧着最後一只燈,輕輕整理花瓣,點燃燭光,低聲回複道:“某些力量你能真實感受得到,那麽它就是存在的……可能是我經歷得多了,想法變了吧!”
“在這股力量的驅使下,接下來再做些什麽,何嘗不是一種唯物主義! ”
暮楊結合上文,聽懂他指的是對某人的思念,但怎麽聽上去,又和他手臂上的奇特感應相關呢……也就是說,他應該行動起來做點什麽,繼續探明這股神秘力量麽?
三人走在返回的路上,談話間暮楊說到了博物館裏的靈犀霧燈。
文管家與前面兩人湊近了些,側耳聆聽着。
因為這并不是一盞普通的紙燈,它是文家代代相傳下來的一種獨門手藝,制作難度極高。
據說它的透光性極佳,可以在大霧天穿透屏障,發出一種奇異的光芒,而且還有些不為人知的用處。
文雪蓮也只是從小聽父親只言片語地提起過。暮南舟倒是不信這些,他僅是從收藏的角度對靈犀霧燈十分癡迷。
文家一度窮困潦倒,積攢的各種紙燈都被暮南舟收購。文勝将僅存的一只靈犀霧燈留到最後,是暮南舟等了好幾年花重金買走的。
所以,也就是在那幾年裏,暮南舟對文家姐弟格外照顧,只怪文勝染上了賭瘾,沒過多久就把錢財揮霍一空。
弟弟文金山曾勸文勝重拾技藝,再做一盞燈,反正暮南舟財大氣粗,再高的價格也能承受。
他們經常會在家為了做燈的事情吵鬧,文雪蓮回家中待的時間不多,記得有一次父親用菜刀毀了手指也不肯再做燈。
文金山憑着記憶糊弄出一些成品,暮南舟也不認,一分錢未出,從此文金山就将怨恨記在了暮南舟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