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是那兩個黑衣人出手後的剎那,萬羨青就意識到了他倆打的是什麽算盤。
這黑卵底色蒼青泛藍遍布玄色火紋,這兩種顏色與蒼翎玄焰雕的羽色火色何其相像。若她所料不差,這枚黑卵必定誕自這只八階玄焰雕。
萬羨青大膽推測着:玄焰雕本是八階妖獸,卻應誕子而損耗了元氣,後因覓食飛出巢穴,繼而被這兩名黑衣人鑽了空子。這兩人盜走鳥卵只欲快速離開,故而在跟自己纏鬥的時候,使的就多是脫身遁走的招數。玄焰雕趕到後,這二人自覺難以帶着黑卵離開,便使了一出禍水東引的伎倆。
玄焰雕看似鬥志高昂,實則一顆心全然記挂在這顆黑卵上。現下黑卵一經脫手,朝着萬羨青飛去,它便直接收回了對黑衣人的攻勢,轉而撲向了萬羨青。
這倆黑衣人生怕玄焰雕會先于萬羨青拿到黑卵似的,經由其手投擲而來的黑卵,速度竟比他倆自己遁逃時還要快上三分。
萬羨青招手一接,黑卵便穩穩地落到了她手上。
只是,該怎麽處理這顆蛋呢?玄焰雕該如何處理?黑衣人又該如何處理?
一一分析下來,萬羨青嘆了口氣。
她本就只能困住黑衣人,能将其逼入絕境也是因突然加入戰場的玄焰雕之故,現下玄焰雕“倒戈相向”,她必然要抽出手來應對一番,而這一霎的交鋒應對,所能産生的空檔足夠這二人脫離戰場。
這般想着雖然可惜,但事态卻也簡單了起來。
既黑衣人已無法再追,那麽需要處理的就是這一鳥一蛋的事情。她很能理解為人母的辛苦,她也曾孕育誕子耗盡心血,她也曾因為失去孩子癫狂失智,她懂玄焰雕的憤怒和焦灼,所以她不會去傷害它,也不會傷害它未出世的孩子。
“青赤。”
随着萬羨青輕呼出本名,她的身後漸漸顯化出了撫浪孤羽的本相。這本相虛幻缥缈,卻帶着掀天巨浪般的威勢。
這是青赤融到萬羨青神識中的一縷魂,一人一鳥能憑心念交流全賴于此。而現下,她就是動用了這縷魂魄将其本相招了出來。
本相誰都有,但不是誰的本相都有作用。就拿近的說,如花自重這般凡俗境界的修士,他的本相就是他本身,雖有威懾但太小;而如黎肅那般的,僅僅是一道法身便能攪風攪雨,若真顯化出仙人本相來,整個凡間界都要俯首稱臣。
這是修士的本相。
獸類的本相則多有血統威懾之用。譬如鳳凰為禽鳥之祖,其本相便可威懾天下羽類;青龍則為初生之龍,一應龍蛇螣蛟皆為其嗣;再有麒麟白虎一類,凡四足踏地者皆受其掣肘。
青赤本相為神鳥撫浪孤羽,單從品級上說,它只比鳳鳥差上一線。但這一線,卻是因為天地氣運。簡單而言,鳳鳥因天地命數而出,生來便是萬禽之祖,即使撫浪孤羽應海而生,其血統之尊比之鳳鳥也不遑多讓,但少了這一點命數,便到底是差了鳳鳥一籌。
這便意味着,除卻鳳鳥,普天之禽盡要歸臣青赤的本相之下。
玄焰雕,并不是例外。
原還殺氣騰騰的玄焰雕,在見到青赤本相後,一往無前的攻勢霎時間便停了下來。
它停在萬羨青面前,向青赤的虛像凄厲地哀鳴了一聲。
萬羨青聽不懂,卻又悲從中來忽地眼眶鼻頭發酸。
她伸出手撫上玄焰雕,全不怕火似地在它頸側輕輕撫摸了起來。
“你別傷心,我不會搶你的孩子。”說着把黑卵遞到了它面前。
玄焰雕圓目濕漉仿佛下一刻就要滴出眼淚,它輕輕接過黑卵,極欣喜歡快地清鳴了起來。
萬羨青再也熬受不住,抽回手臂轉身匆逃。
玄焰雕品級雖然高在八階,但它所能理解的人類情感卻極寥寥,如萬羨青這般的,便被它理解成了離別。
黑卵的失而複得叫它欣喜,而達成這一事态的萬羨青卻要離開,玄焰雕便在原地鳴唳着并揮舞起了雙翅,仿佛某種送別的儀式一般。誠懇而感激。
萬羨青卻顧及不上,她的全部心神都被痛失幼子的悲苦所占據。清醒寡欲修行了百年,情至深處依舊悲難自抑。
起先是壓抑翻滾的陰雲層疊,而後是兜不住的點點滴滴,最後便是刷天洗地的瓢潑傾盆。她的哭聲,一如降雨。
只是,她熬不到放晴。
被青赤拉來助陣的亓官奉,全然沒有想到會見到這樣的場景。她的嚎啕悲泣令他眼圈發紅,她捶打在樹幹上的拳頭仿佛一并重擊到了他的心上,她的痛苦、她的宣洩、她的虛弱,一層一層将他擊潰。
他迎身抱了上去。
即使未着一字,他也知道她想起了他們的銜風孩兒。
萬羨青的悲泣漸漸收聲,只是那低低的啜泣叫人憐惜更重。亓官奉甚至不需要感同身受,他本身就是另一個受害者,個中酸楚憤恨他不比萬羨青捱的少。
只是他不能陪着她這般放任自己宣洩,他得承擔起理性。他的悲傷極為克制,他甚至不落一滴眼淚。這不代表他冷血。這意味着他的擔當。
亓官奉輕拍着萬羨青的後背給她順氣,有一聲沒一聲地喊着她的名字。啜泣也便漸漸止了。
相擁無言,只是氛圍依舊壓抑,好似烏雲聚頂。
忽地,一聲驚飛林鳥走獸的凄厲長鳴傳了過來。
萬羨青猛地站起身來,驚慌道:“是玄焰雕!”
亓官奉不知玄焰雕是何物,他見到萬羨青的煞白面龐凄紅雙目便覺心疼,但她話裏的驚慌卻更叫他在意。
“別慌,凝神,我們趕過去很快。”他雖不知玄焰雕是何物,但順着她的意思先穩住她的情緒才是緊要。
萬羨青咽了口津液,嘗試着平靜了下來。大約三個呼吸的功夫,她面上的悲苦便慢慢澱了下去。
亓官奉見狀将其抱起,踩着秋靈刀便朝聲源飛了出去。
聿樽留給了西院的學生,秋靈刀的行速比之稍慢,但現下全力催動依舊有如風馳電掣。黑雲電走,只一會兒的功夫便趕到了傳出聲音的洞穴前。
這洞穴鑿在岩壁上,幾與地面垂直。岩壁頗顯光滑好似用一柄巨斧劈出的斷面一般,全無攀援的着力點。
亓官奉半摟着萬羨青步入洞穴。想到這長鳴悠遠,可能已經傳遍了整個秋淤山,為免四院學生來擾,亓官奉将秋靈刀信手一抛插到洞穴入口。他不擅陣法,但以秋靈為陣眼,鋪出魔氣籠罩此間,不叫外人輕易進出的本事,他還是有的。
二人走了兩步,血腥味漸濃,引出火源照亮四下,便發現了垂死的玄焰雕與一只正盤纏在玄焰雕身上意欲将其絞死的大蟒。
岩壁之上,何來巨蟒?
但不待細究,萬羨青直接以雷霆攻勢朝着那蟒蛇攻了過去。枯芳筆只劃了三道,那蟒蛇便被殺了個靈肉分離。
解決了巨蟒,萬羨青又去治療玄焰雕的傷勢。
只是無往不利的木氣,此番,也不再奏效。玄焰雕的心脈經骨已被層層絞碎,若非執念強撐,只怕早已魂歸輪回。
萬羨青放出青赤,她聽不懂玄焰雕的哀鳴。但青赤可以。
心念相通,萬羨青知會其意:“神鳥在上,請庇佑我的孩兒……”
萬羨青聲音顫抖,忽地啞了,她道“好,我會将它養大。”
玄焰雕忽地雙眼發亮,極歡喜地低鳴了起來,“謝謝,謝謝你。”
它掏出死死護在心口的黑卵,愛撫地摸了摸,似有不舍似有歡暢地将其遞到了萬羨青手上。
萬羨青顫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黑卵捧過摟在了懷裏,
“我一定會!”
“啪”地一聲,蒼青色的羽翅重重地跌在了地上,玄焰雕已沒了氣息。
“保護好它……”
随着玄焰雕的塵埃落定,萬羨青的腰背也無力地垮了下去。
靜默。壓抑着致密悲苦的靜默。
只是這靜默也難持久,一股喧嚣自洞穴外傳了進來,本還漸漸凝固的壓抑氛圍即刻被沖地變了味。
又是樓宴清。秦栀也趕到了。似乎還有幾個東院的學生。
亓官奉拍了拍萬羨青的肩膀,然後孤身一人迎着洞口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