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意1
從來沒見過,世上還有這麽一個殺意十足的姑娘,整日幻想假設,如果可以,她最想的,就是回到出生那天,然後——殺了自己。
是的,就是殺了自己。
誰叫她是學得最精的學術者,更是殺意最濃的學術者。
自知天分極高,從入道開始,想要學的,就沒有學不會的。想要殺的,就沒有殺不死的。
所以,她目中無人,不屑交友,從來沒愛過什麽人,也別奢望她會愛人。
然而,她到頭來,最恨的就是不懂與愛之人好好相處,更恨跟自自己過不去,才會死得凄慘,死得無人悲憐。
世人皆知她殺意最濃,怕她死後成為學術者極為難殺的霍亂大鬼。
于是在她身上畫滿了永是枷鎖的紅、黑符咒,又用一把紅傘将她的殺意收縮在傘面之下,還怕降不住她,就給她穿上生前最愛的紅衣,以為這樣就能減緩她的怨氣、殺意。
當然,學術者是這樣認為的。
可偏偏,探靈身上的殺意,從未褪去。
以至于有人掀開她的棺材,想要借用她的殺意來報仇雪恨時,才發現,探靈的屍骸從未在此棺中。
忽然,粗短的脖子被一雙死白,沒有生氣的細長手掐住。
倏然之下,數不盡的小紙人從她身上冒出,飛來貼他臉上,纏他身上。
別看小紙人輕薄易撕碎,可當真的纏貼在人身上時,每時每刻都會讓人明顯感覺到生命被活生生抽離的痛感。
慌亂間,眼見,那是一位穿紅衣,撐紅傘,脖子以下全是枷鎖符咒的女子。
她身上有殺意,那是可見的殺意。
本以為,驚擾探靈會被殺死,來者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然而,探靈卻只是松了手,放了來者一條生路,并且告訴他:“你見過我嗎?”
來者一驚,一愣,一怔,果斷搖頭,說:“從未見過。”
于是,他還活在這世上,腿軟着離開了詭異的森林。
探靈眼眸低垂,擡起看方才碰過生人體溫的手,眼底下的複雜無以言語。
這就是放過的感覺嗎?!這就是饒恕的體驗嗎?!這就是愛人的滋味嗎?!是這樣的嗎?!
她反複确認。
反而,她放棄了。
下一秒,傘下的眼眸一兇,殺意彌漫開來,紅影拖尾,人早已挪步十米之外。
舉手間,森林布滿紅霧,藏在暗處的綠鬼,統統被她揪出,反手一殺,只見綠鬼慘死,頭腳并下挂在枯樹上,伴随的是往下滴落的綠色小液體。
無盡的黑,枯死的樹,一片的紅,點綴詭綠。
在這樣的環境下,站有一個人,撐着傘,上方傳來滴答滴答的聲響,小液體把紅傘染了綠,可謂是綠中夾紅,紅中帶綠。
傘下人,此過程中,沒眨過一次眼,沒有半分猶豫,更沒有一絲心軟,擡傘仰望這一切,忽然感嘆:“這才是我——最想殺死的我。”
不知是何時辰,但只知道來人了。
所見,快速地翻過棺材內的陪葬品,撕開成條,簡單地纏住可見部位的符咒,然後收了傘,換件道袍,随便裝死一趟便完事。
可這世上,還是好人多。
馬車就此停下,下來了人,将她抱上馬車,帶她離開了這片詭異的森林。
奈何還沒出森林,那人想替探靈把脈,看看她傷勢如何。
探靈只好睜眼,裝作用一雙柔弱畏懼的雙眸,看向帶她上馬車的公子。
那人也先是一愣,然後溫柔一笑,将伸出去的手收回來,說:“在下,公之相。雲游人士,見姑娘昏迷此地,便想救姑娘一把。”
一聽,又認真一見,那真是位溫潤如玉,氣質神風,不染塵俗的公子。
想必是他善于觀察四周,連自己躺在那般隐蔽之地都能發現,又見自己身上露出的地方都纏滿了布條,以為是遭遇不幸,見其憐憫,才會停下來,帶她離開吧。
其實,探靈是不擅長跟人相處的。
之前,她就獨來獨往,誰都無法入她眼中,不會特別在乎誰,更不會懂得如何去愛人。
所以,即使面對公之相的熱情似火,她也盡力去接受了:“多謝。我叫探靈。”
她知道以往的自己,向來不喜歡跟別人說話,更不會主動介紹自己,可現在,是她太過于反常了嗎?
還是說,是自己太過于生硬生疏,倒是讓公之相也一愣一怔?
殊不知,公之相一愣一怔的是她的名字,笑着解釋:“是在下失禮了,姑娘別見怪。只是在下聽姑娘自我介紹時,名字跟一位大震天下、久經不衰的人相同,一時沒忍住才那般失态。”
探靈一聽,看向他:“見慣了,很多修道之人一聽到我的名字,都誤以為我和那位天賦異禀、卻因殺意最濃被趕出道觀的道長有什麽關系。實際上,我跟她差了三百歲,哪能夠得上人家。就算真的能夠得上,我也不要成為她那樣的人。”
聞言,公之相便問:“哦,是哪種人?”
探靈頓頓,皺眉,才說:“傳聞探靈道長,沒有人性味,目中無人,不屑交友,從來沒愛過什麽人,也別奢望她會愛人,自然而然的,就不懂得跟愛之人好好相處的道理。但倘若她知道這個道理,或許身上的殺意會被愛意遮掩,直至取代。可惜,她到死都不懂這個道理。”
公之相一笑,說:“姑娘竟然對已經逝去三百年的探靈道長還能這麽熟悉,真是罕見,難得一遇之人吶。”
聽完,探靈也一愣,說:“沒辦法啊,名字撞上了,你自己也說了她大震天下,久經不衰,所以當初是因為好奇就随意了解了一下。你要是不說,我都快要忘記她了,畢竟三百年也挺長的。”
公之相點頭,說:“嗯。就算你和她重名了,但了解那位道長的人都知道,她跟你一點都不像。她總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沒有像你這般容易接近。”
探靈:“……”
公之相說的對啊。
當初的探靈,年少入觀,年少又被趕出道觀,入道時間不長,大震天下後活的時間也不長。
現如今都已經過去三百年,數來數去,她都已經三百多歲了。
探靈:“你倒是了解她得很。”
此話一出,讓公之相一怔,眼底劃過一絲不明的情緒,但很快就不見了,說:“同道中人,自然是多了解一些。”
探靈瞧他,便問:“方便知道,閣下是哪個觀裏的嗎?”
公之相說:“很慚愧,已經不算是修道之人了。就喜歡雲游四海,四處看看。”
探靈:“那挺好。”
公之相上下打量她,問她:“你是受了什麽極為嚴重的傷嗎?手至手腕上,脖子上,腿上,似乎都裹滿布條了。”
探靈也摸摸,說:“哦,無大事,就一些壞皮病。壞掉的皮,有點難以見人,就都裹了起來。”
公之相皺眉,定是在為她擔憂:“壞皮之病,的确不好解,還希望探靈姑娘能早日治好這壞皮之病。對了,可否一問,探靈姑娘為何在此森林暈倒,這可不是什麽太好的地方。”
探靈:“……”
“呃,被騙的。”探靈想了想,才又繼續說,“為了治好這壞皮之病,去看了位有名的郎中,沒好。郎中不想因為我這病敗壞了名聲,就給我介紹了一個神算子,讓我找找他算一命,說肯定是我命中大忌,找到那位神算子就能好了。”
誰知啊,那個神算子不過是江湖騙子,還收了她昂貴的詢問費,最終讓她來到這片森林。
她一來,就看見了挂在樹上的綠鬼,和一抹撐傘紅影,被吓到了,就暈倒過去。
一醒來,就被公之相給帶上馬車。
她是這麽忽悠公之相的。
還以為雲游四海,到處看看的公之相見多識廣,一下子就能看破她的謊言,然而啊,他似乎連一點破綻都沒看出,才會這麽說:“原來如此。這世上的騙子,就愛騙小姑娘,你下次可得要多加小心了。”
探靈聽言,試着扯出了一抹笑。
然後,她又看見公之相愣了一下。
仿佛眼前的這個人,對自己的任何反應都會是一愣驚訝的神情。
就好像他本來就知道,自己當初是個什麽樣的人,愛幹什麽事,有什麽改不掉的習慣一樣。
當然,還包括了毛病。
但很快,探靈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三百年已經過去了,就算曾經真的認識,或者是有過什麽交集。
但她這種人,又怎麽會值得人家将自己的各種習慣記得那麽清楚,還記得這麽多年不忘。
就算這世上,或許是真的存在那樣的人,可那種人永遠不會出現在自己身邊,永遠不會。
探靈無所事事地說:“對啊。”
本來還有很多次談話的機會,但馬車突然翻了一下,将在馬車內的人都晃了。
為此,探靈穩住自身,掀開了簾子,看眼枯樹上的鬼影,似乎對她一笑。
然後,聽見公之相對外面的車夫問:“可是出了何事?”
車外的車夫沒有回答,繼續駕駛馬車往前馳走。
公之相本想起身,去詢問一番,誰知,被探靈一手抓住攔了下來。
眼見之下,探靈也察覺到自己的越界,果斷地放開公之相的手,将臉撇去一邊,不去看他,才說:“這裏可是葬下探靈的地方,若是出去了,指不定會發生點什麽事,閣下真的要出去嗎?”
即使是三百年過去了,可後來的世人都還在傳,說葬下探靈的這片森林,總不太吉利。靈性點的人,一旦經過這裏,總能看見點什麽髒東西,感知到那股從未消散過的殺意。
總之,若是來了,提防點,才是最好的。
公之相眼眸一沉,卻說:“大概是不會的。”
說完,只見他剛要掀開了車簾子,去問車夫。
誰知,還沒掀開簾子呢,整個馬車就翻了,公之相只好拽着探靈破馬車而出。
然後,他們所見的,是一個黑色人影,正在抱着車夫的頭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