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安南大将軍府,客居館。

花春心呈坨狀地癱在雕花螺钿的拔步大床上,全無形象地抱顆萊陽梨子汁水淋漓地啃得歡,還不時打上幾個心滿意足的飽嗝。

爽啊!

要是淤青微腫的喉嚨別那麽三不五時抽抽疼,或是再來碗燕窩漱漱口就好了。單子在門外鬼鬼祟祟地探頭探腦,懷裏揣着兩本厚厚的花氏春宮卷,欲言又止躊躇再三,已經在那兒猶豫徘徊好半天了。

「咳。」花春心終于啃完萊陽梨子,拿起擱在花幾旁的濕帕子擦了擦手,瞥望向那個一身黑色勁衣,明明身段看起來很厲害,表情偏又奇矬無比的陌生漢子,試探地問:「你……是要簽名嗎?」

「可以嗎?方便嗎?」單子歡樂地炸了,眼看下一瞬就要蹦進來。

「當然——」

「滾!」一個低沉冷硬的聲音寒恻恻響起。

花春心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悚然驚見青天白日之下,一個活生生的大男人竟然就瞬間在她眼前人間蒸發了?!

關陽高大身形緩步而入,在瞟見她張口結舌面白唇青的吓傻表情時,腳步微頓了下,而後淡淡地道:「看花姑娘眼下應當無事了,馬車已在府門外,你随時可以走了。」

「剛剛那個是人是……」鬼?

「那是暗衛。」他面無表情,哼道:「不過再這樣下去,應該很快就不是了。」

「別這樣嘛,暗衛也是份正當行業,暗衛也是有人權的,不當職的時候有點其他的人生追求也是應該的嘛!」她聞言松了口氣,卻也不忘沾沾自喜地道:「話說回來,你家的暗衛真有眼光、真有文化,我個人還是很願意幫他簽名的……」

「花姑娘,別逼我當真擰斷你的脖子。」他眸中冷光一閃,恨恨道。

聞言,花春心縮了縮脖子,對于被掐昏——最主要是給吓的——前的驚悚記憶仍餘悸猶存,忙陪笑道:「将軍大人不計小人過,心胸之寬廣性情之開闊,着實令人激賞、擊節不已,小女子也是深感佩服的,哈,哈。」

「花姑娘的伶牙俐齒能屈能伸,關某也大開眼界了。」他冷冷地道,「不過還請姑娘回府後,立時将『不告而取』的将軍府私物早早送回,切莫再做出自誤誤人的禍事來,否則……後果自負。」

「唉,好吧,那我也掏心掏肺地跟您說句大實話。」她嘆了一口氣,「也請大将軍您不要再做無畏的抵抗了,我花春心這輩子沒旁的嗜好和追求,就是愛描描美男畫畫春宮什麽的,要是我一天不死,我就一天糾着纏着這件事兒不放,你也不想天天被個娘兒們追在屁股後頭跑吧?還不如早點從了我,早脫早抽身嘛!」

生平頭一次,關陽竟對個女人心中升起了股深深的無力感。

不知羞不吃吓也不怕罵,還一根筋地撞了南牆也不回頭,簡直比他母親關國公夫人還要難纏——不,母親尚且怕他板起臉來,可眼前這女人根本是見了「死」字也不知怎麽念!

總不能當真一刀子了結她吧?

他腦門直直抽疼起來,不禁懊惱煩躁地揉了揉眉心。

室內陷入一片僵凝尴尬的靜默,半晌後——

「不裸,不露,不入春宮卷。」他咬牙切齒,字字像是嚼碎了吐出來的。「畫完之後不可入第二人眼,還有,我只給你三天時間。」

「什麽?」花春心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還以為自己希冀垂涎太久,兩耳出現幻聽了,倏地坐起,急匆匆地傾身向前,滿面熱切。

「十天!」

「三天。」

「要不八天?」

「三天。」他已經在磨牙了。

「七天半?」

「三天,趁我沒反悔前。」他恨恨地道。

「好好好,三天就三天。」她趕緊見好就收,樂得嘴巴都合不攏了。

關陽拳頭暗攥,強自鎮定地轉身大步離去,只可惜僵硬的背影還是洩漏了他的不甘。

乖乖躲在屋檐上的單子眼尖瞥見自家主上出來了,猶不知死活地興致勃勃跟上。

「主上,怎麽樣怎麽樣?您想好這三天穿什麽入畫了嗎?屬下能不能申請當背景?」

關陽腳步一頓。

「呃……」主上渾身飙射而出的怨念殺氣太強大,單子重重打了個寒顫,摸摸發涼的後頸,總算及時懸崖勒馬,乾巴巴地陪笑道:「要不,還是屬下親自押送花大師出府?」

「不。」關陽沒有回頭,冷沉沉地道:「就讓她待上三天,我倒想知道,她用盡心計接近我,當真只為那個愚蠢的作畫理由,還是另有其他目的。」

「主上好一招美男計……」單子恍然大悟,啧啧贊嘆。

「哼。」他不悅地冷冷哼了聲。

「咳,是『誘敵深入』。」單子忙改口。

「嗯。」大将軍總算滿意了。

可單子左看右看,怎麽覺得自家主上耳後好似有點點發紅呢?

我若還招得個風流女婿,怎肯教費功夫學畫遠山眉。

寧可教銀缸高照,錦帳低垂;菡甚花深鴛并宿,梧桐枝隐鳳雙栖。

這千金良夜,一刻春宵……

——白樸《裴少俊牆頭馬上·混江龍》

薛寶環拟好了針線房諸繡娘的責任配置,正拈起墨汁未乾的圖表志得意滿地笑看着,卻沒想到滿月剛剛打聽而來的消息,令她幾乎沖動地揉皺了整張雪浪紙。「又有一個姑娘入住将軍府?」

薛寶環溫婉的臉色一變,半晌後緩緩放下了雪浪紙,面色陰郁,心下驚疑未定。

表哥此舉難道是特意想用此女來敲打她,也向表姨母暗示他的不滿之情?眼看她都進府十天了,原設想好的計畫卻在表哥日日逗留大營不歸中,漸漸變得可笑……不,她不能再等下去了。

她再擡起頭時,已是笑意微微,從容道:「表哥是男子不方便,既有客到,我若未能前去代為接待二位豈不是我這做表妹的失禮了?滿月。」

「奴婢在。」

「備我拜帖,送至客居館。」她笑吟吟道。

「奴婢遵命。」滿月恭敬颔首,立時下去準備了。

薛寶環在妝臺前坐了下來,纖纖素手邊為自己重新修容簪發,邊面露深思,目光一閃,随即笑意更深了。

這,倒是絕妙良機。

片刻後,身着雪粉宮衫,腰系白玉帶,十六幅大褶繡花石榴裙,一派典雅雍容的薛寶環款款出現在議事堂外,求見大将軍。

「誰?」關陽聞禀,濃眉微蹙了蹙。

同座正議南地庶務的幾名幕僚你看我我看你,不約而同保持了裝傻裝死裝不在的狀态。

舉凡南地大大小小能說話會喘氣的都知道,歷年來大将軍連胯下騎的寶馬都只選公的,就曉得他大爺對女人有多麽拒而遠之了。

「寶小姐,」議事堂外的護衛有點小尴尬,又重複了一次,「就是老夫人的表姨甥女,主上的表妹。」

關陽這才記起自己府中還有這麽一號人物,面色稍緩。「她有什麽事?」

「寶小姐求見主上,說是想問今晚備席接待貴客之事。」

「不用了。」他二話不說地打回票。

也不知是「不用」見寶小姐,還是「不用」備席待客了,不過護衛哪有那個膽子敢再求證自家說一不二的主上,忙躬身應聲,轉頭去回了薛寶環。

薛寶環暗暗咬碎了口貝齒,又是羞又是惱又是幽怨地望着那僅僅一門相隔,卻似是咫尺天涯的議事堂,內心掙紮再三,最終還是鼓起勇氣揚聲嬌喚。

「這段時日表哥始終見棄環環,不應不理,這便是表哥堂堂安南大将軍的待客之道嗎?」

四周一片靜默,幕僚們繼續裝死中。

守在門口被迫和倔強中帶着脆弱、笑容中透着淚光的薛寶環對上,兩面為難壓力深深的護衛臉上的寬面淚都能下滿一鍋了。

一陣陣不知哪來的冷風咻地卷過,就在護衛就要哆嗦着唇兒,直接哭給薛寶環看時,一個疏懶的嗓音慢悠悠地響起。

「咦?這麽熱鬧?大家都在幹啥呢?」花春心一步三擺的晃了過來,嘴裏還咬了根糖棍兒,眼睛一亮。「喲,這不是表、小、姐嗎?!」

「是你?」薛寶環僵了一僵,神色莫測,随即也笑了。「以為是貴客,原來是熟人——花、姑、娘。」

笑容對笑容,針尖對麥芒,空中疑似有閃電雷霆嗞嗞交觸過,周遭忽然升起了種詭谲莫辨的危險氛圍,人高馬大的護衛悄悄朝後蹭了一步。

而此刻議事堂內,衆幕僚抑不住好奇地伸長了脖子探望向外頭,巴巴兒地撓心撓肺,八卦之情油然四溢,只是自家主上不動,誰也不敢吃撐了主動開口要去外頭看戲呀!

關陽面色清冷,如泰山巍立不動,不仔細看的話,幾乎看不出他厚實胸膛稍稍起伏了一下,還有他銳利眸光中的一絲笑意閃過。

但見他蹙着的濃眉漸漸展平了,大手端過一旁的茶啜了口,氣定神閑,像是對外頭傳來的斷續聲浪不以為意,置若罔聞。

可在場誰人不知武力指數破表的大将軍耳力同等驚人,一裏外的螞蟻爬行都休想逃過他的耳目?

幾名幕僚都是關家多年的文士菁英,看了看外頭再看了看裏頭,個個暗自內心咬手絹兒——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傷不起啊,鳴鳴鳴……

「若早知是花姑娘您入府中來,寶環就不必多走這一趟了。」薛寶環笑得溫雅,話裏綿軟中帶着寸繡花針。

「好說好說,叫客人接待客人,确實也不是這個禮數呀。」花春心聽得眉眼彎彎,嘴裏的糖棍兒好不随興地喬到另外一邊,軟靡嬌慵地漫聲道:「況且若是勞動到表小姐,失了規矩,只怕将軍又要罰我……可人家身上還疼着呢,今兒是再受不住了。」

噗!議事堂內的關陽一口茶生生嗆進氣管裏又噴了出來。

「咳咳咳……」

幕僚們個個低頭研究自己腳下的鞋面,心裏暗念:我們什麽都沒看到、什麽都沒聽到……

關陽好不容易才吞下肺管走岔了的那口氣,剛毅臉龐漲得老紅,又隐隐發綠,嘴裏恨恨啃磨着三個大字——

花、春、心。

外頭的薛寶環卻是聽得花容失色,又羞又怒又憎,向來端莊平和的嗓音也有些尖了。「花姑娘,請你注意自己的身分!我表哥既奉你以客,你自該謹守客禮,矜持自重,怎能用那等淫穢不堪入耳之語诋毀主家?」

「我又說了哪個淫字?哪個穢字了?」花春心眨巴着汪汪的眼睛,一臉無辜。

「還請寶小姐有以教我。」

「你——」薛寶環臉色慘白,氣得心頭腦子嗡嗡亂叫,幾時見過像她這種不知羞不饒人的街坊混混婆媽「打」法?

自幼深受調教精通宅鬥法門’熟谙中饋之道,還被關國公府老夫人寄予厚望重托的寶小姐,此刻內心嚴重大受打擊。

不知怎的,在議事堂內的關陽側耳傾聽着,心底忽然莫名地感到一陣奇異的平衡了。

「男人與女人,文鬥功夫果然不能擺在同一個水平上。」他喃喃自語。

所以他每每嘴上講不過她,也是可以被理解的了。

關陽正在一日三省吾身之際,忽又聽得外頭「戰況」有變——「也罷。」薛寶環終究不是吃素的,反應過來後便冷笑一聲,傲然道:「小女子家規森嚴,向來不慣與人做口舌之争,不過朱者自朱,墨者自墨,花姑娘的作派,小女子是不屑與之為伍了,告辭。」

但見薛寶環面色肅然,豐美優雅的身段挺直直,華衣燦燦氣勢高貴地轉身翩然而去,背影說不出的尊貴雍容,名門貴女氣派表露無遺。

全場一陣安靜……外間的護衛和裏間的幕僚們不約而同望向被晾留在現場的花春心,就連面無表情的關陽也不禁蹙起濃眉,似有一絲憂色。

「靠靠靠……」花春心卻是把根糖棍兒嚼得喀喀有聲,臉上非但沒有半分被震懾或是自慚形穢的痕跡,反而籲了口氣,揚起了朵懶散舒心的笑容,萬分慶幸道:「阿彌陀佛,可總算走了,再閑扯皮下去,真怕中午還得請她吃頓飯……唔?你們幹嘛這麽看着我?不然你們要請客啊?」

再也忍不住趴在門邊伸頭探看的幕僚們一對上她睜大的滾圓眼兒,紛紛露出被當場逮到的局促之色。

「嘿嘿,嘿嘿,嘿嘿嘿。」真尴尬。

「咳。」不知幾時伫立在大門中央的關陽重重咳了一聲,一雙利眸不忘警告地瞟了她一眼。

幕僚們一抖,急忙乖乖溜回堂裏去。

「又咋地?我又沒有怎樣。」花春心被瞪得一臉莫名其妙,忍不住抗議。

「安分點。」他哼了聲,英毅清冷臉龐又不給好臉色了。「晚上,會給你好吃的。」

「真要擺宴請我呀?」她臉蛋一亮。

他目光幽深地橫了她一記,負手轉身隐沒入議事堂。

「欸?是怎樣?那到底是請不請客啊?」她眨了眨眼,一頭霧水。

啧,又裝什麽深沉,多說一句話是會死呀?

當天入夜,燈籠初燃。

花春心不可思議地看着滿桌香噴噴的酒菜,雞鴨魚肉應有盡有,甚至還有一碟子她最愛的年家芸豆卷。

她眼睛揉揉揉,再揉揉揉—喲,今晚月亮打西邊出來的不成?

坐在她面前的高大男子,卻是面色沉靜氣定神閑地自斟自飮,仿佛這個時辰、這個飯點、在這座小亭下同她共坐一桌共食,像是再自然不過。

「我的嬷嬷呀,這才叫見鬼了。」她喃喃自語。

每每見了她就皺眉頭、活似恨不能一指把她彈飛出南地的關大将軍,今天是給什麽東西附了身?居然心平氣和的坐在她面前,沒有皺眉、沒有冷臉,甚至在她把不喜歡吃的芹菜段子丢到他碗裏去,他也面不改色。

不過他倒也沒有善心寬厚到乖乖配合吃掉就是了,而是對身側不遠侍立的丫鬟瞥了個眼神,自有出身名門貴胄世仆訓練的丫鬟伶俐地上前巧手換過新碗,連一丁點盤碗碰撞聲響也無。

看得她忍不住有些羨慕加眼紅,嘀咕道:「顯擺你家丫鬟夠專業啊?我要不是被全城的人牙子給記上了……哼哼。」

「花姑娘,這菜色不合你胃口嗎?」他淡淡問。

「有點。」她故意挑副找麻煩,「要不再換一桌?」

「不如換客人如何?」他好整以暇地啜了口梨花白。

她一僵,半晌後悻悻然道:「……算你狠!」

關陽低頭夾了塊魚片吃了,肩頭可疑地聳動了一下,随即又複平靜。

見他自顧自地吃起來,花春心咕哝完也索性撒開肚子大吃,沒三兩下便解決了一大盤的紅油肚絲和一海碗的紅燒蹄膀,看得他手中筷子僵停了一下,清冷俊臉掠過了一絲古怪之色。

她這是吃嗎?是用倒的吧?

也不知那麽多東西都填進哪個無底洞去了,她連個飽嗝都沒打就繼續兇殘地消滅下一盤的海味炸元寶,按照這速度和胃口下去,少不得連這張黃花梨木桌都能教她生啃了。

他寬厚背脊隐約沁出了點冷汗。

「花姑娘,」關陽移開目光,決意轉入正題。「你打算幾時開始?」

「開始什麽?」她正把一大塊五香牛肉塞進嘴裏,頭也未擡。

他頓了下,鷹眸裏掠過些微無奈之色。「畫畫。」

「喔,畫畫,對哦。」她一怔,趕忙嚼嚼嚼,咕嘟把滿口食物糊咽下肚去,論讪地擡臉一笑。

關陽胃底一抽,默默遞過去一碗茶水。

「謝啦!」她接過來一仰而盡,好不豪邁地胡亂擦嘴,在放下袖子的那一剎那,瞥見他眼中的不贊同。「怎樣?」

「你是女子。」

她低頭摸了摸胸,再擡起頭有些不高興了。「這不是很明顯嗎?你上次摸也都摸過——」

「你三句不離淫詞穢語會如何?」他明亮黑眸裏隐含怒氣,仔細看隐約還有一抹無奈。……

「果然不愧是表妹的表哥呢,」花春心酸溜溜地道,也不嫌這話拗口。

「口氣一般無二,真是好生投契,好生心有靈犀一點通,真真羨慕死我了。」

他一怔,眼底無奈之色更深了,蹙眉道:「別鬧。」

「話說回來,我還沒有跟大将軍賠禮呢。」她懶洋洋地支着下巴,臉上笑咪咪,他卻清楚感覺到她笑容裏的咬牙切齒。

「忘了給你家親親表妹留三分顏面,真是不好意思啊!」

關陽驀然有些想笑,虧是夜色昏暗,亭子裏懸挂的宮燈不甚亮,是故他臉上的笑意只一閃而逝,恍眼間又恢複了清冷肅然。

「花姑娘在吃醋?」

「我不過一小小畫師,哪敢吃千嬌百媚表小姐的醋?」

許是夜風微涼,酒酣飯飽,面前的女人看着笑得歡,卻又掩不住哼哧哼哧地忿

忿之情,顯得狡狯生動趣意盎然……他濃眉不自覺地舒展了開來,嘴角又忍不住微微上揚了。

隐在暗處的亞打了個寒顫,單子則是滿臉興奮,只差沒握拳揮舞——主上,對,就是這樣,上!

「花姑娘不像是會糾纏這等小事。」他慢條斯理地為自己再斟一杯酒。

「大将軍也不像是會被區區表妹迷得暈頭轉向。」

關陽眸底笑意更深,面色卻不為所動,自顧自地啜飲着酒,仿佛極為享受這醺然如醉的夜宴。

倒是花春心先沉不住氣了,方才的話好似一拳打中棉花團,勁道落得沒聲沒息沒下落。

她心胸中不禁湧起了幾分急躁,顧不得步步為營地小心試探,啪地放下筷子,正視着他道:「大将軍要同表小姐聯姻嗎?」

他持杯的手一頓。

「我聽說,大将軍早年在京城差點訂了房娃娃親,對象好似不是這位表小姐呢!」她似笑非笑看着他。

關陽眼底笑意瞬間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冽刺骨的冷意。「你聽誰說的?」

她被他身上散發出的殺氣和冷意激得一哆嗦,卻硬着頭皮嘻笑道:「這事雖少人聞知,不過在京城的名門世族間倒也不是什麽機密,略一打聽,還是能知曉一二的。」

「這不關你的事。」他冷冷地道。

「是不關我事,可偏偏我很好奇呢!」她不怕死地持續撩撥。「花姑娘,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你碰得起的,關某至今對你仍以禮相待,可将軍府也不忌諱三日後擡出的是一具屍體。」他盯着她的目光,像是寸寸寒刃。

花春心只覺腳底涼意直竄上來,烏黑的眸子卻盯得他更緊,語氣裏的漫不經心也變味了,輕聲道:「大将軍,你還記得她嗎?」

關陽心下一震,剛毅臉龐瞬間蒼白了,目光灼灼而危險地鎖着她。「你知道些什麽?」

「春心祖上籍貫亦是京城,幼年也曾在天子腳下住過數年,對于彼時名門貴胄間兒女親事的傳聞流言倒也聽了一耳朵。對于大将軍訂娃娃親是何方人物,依稀知曉,不過據說那年京城大亂之後,您的小未婚妻便過世了,因此将軍的婚事也就蹉跎至今……真是教人惋惜。」

他握着杯子的手文風不動,神情狀似波紋不興,可只有他自知,胸膛內的心髒肺腑正因為她的字字句句而絞擰欲碎。多年苦苦壓抑的痛和愧,自黑暗的泥濘河底深處,再度被翻攪騰浮而上,擴大蔓延開來……

關陽有一剎的無法呼吸,陳年血痕斑黑的記憶瘋狂蜂擁而至——

大火燃燒的房梁,尖叫奔逃的人們,刀光劍影劈碎了夜色,淩亂狂重的心跳幾

乎破腔而出……少年渾身企淋淋的甲衣傷痕累累,手裏的劍不斷滿流着黏稠腫臭的血,在黑夜裏似焦黑的眼淚……腳下疾飛,狂亂地拚命尋找着……

最後卻只能目眢欲裂地望見那個穿着粉嫩嫩小衣裳的小娃,僅僅留給了他一個驚恐的背影便被大火吞噬……

他瘋了般地沖進火場裏,熊熊火焰熾燒,心冰冷如墜海底,可是最後卻被父親的暗衛死命地拖拽出來,他發狂般掙紮着,直到一記重擊自後頸劈落,徹底的黑暗全面籠罩了下來!

直至昏厥前的最後一瞬,他嘴裏哈哈有詞的仍是——

小花別怕,小一來了……

一滴淚光隐約在冰寒的鷹眸底閃爍,他猛然閉上了眼,心口如萬針戳刺,痛得仿佛連靈魂都在顫抖。

花春心望着他蒙了面具般恍無異狀的神情,喉頭卻慢慢地哽住了。

關小一,原來你沒變,原來你真的沒有忘記我。

自幼相識,她比任何人要了解他的習慣,越是痛苦越冷靜,越面無表情,可是他頸項的青筋會微微突起,繃得很緊很緊。

可是關小一,你的痛苦是緣自于想念,還是…….心虛?

花春心痛恨自己對他的懷疑,可是這麽多年來,她就是靠着野獸驚疑的本能存活下來的。

她不是不矛盾,也不是不掙紮,在相認或相忘中撕扯擺蕩着,幾次想不顧一切地拆穿自己的身分,想轉身真正永遠消失,更想就這樣隐瞞下身分,她不再是以前的她,她可以沒有包袱沒有仇恨沒有陰影,像個嶄新、光明又乾乾淨淨的好姑娘,和他重新相識相知相戀,一輩子走到老。

就連老姜,都不能夠正确無誤地告訴她,她到底該選擇做哪一個自己?過哪一種人生?

「你為什麽想知道我是不是還記得她?」

關陽森冷危險的低沉嗓音乘着夜風而來,令她機伶伶的打了個寒顫,悚然回過神來。

「因為我想知道,在你心裏她是什麽樣的?」她直直望入他眸底,「直到現在,你還愛着她嗎?」

愛……

「不是愛……」他心神恍惚了一下,想起了記憶深處那張小小粉致圓軟的小臉蛋,紮着小發髻團子,咧開漏了顆小米牙的笑容,竟似着了魔般,冰冷剛硬的防備在這一刻潰散,不由自主地澀澀苦笑了。「她是妹妹,是——」

是他捧在手掌心怕吹跑了、呵化了,粉團似的小花妹妹。

是你妹!不對,是你娘啦!

花春心活似被巨鎚擊中腦門,嗡地一聲,臉色慘白,随即勃然大怒。

你個死關陽!

難道老娘心心念念你這麽多年,就是為了給你當妹妹的?

那她這些年來的魂萦夢系牽牽挂挂都是什麽?是個天大笑話嗎?

如果不是愛……如果……不是愛……

她氣沖鬥牛,心如刀絞,眼眶灼熱如燒,幾欲當場翻桌撕破臉,然而卻在聽見他下一句話時呆住,險險淚崩。

「我等着她長大,我發過誓,一輩子守着她、護着她……」他陣色一痛,深沉

的苦痛讓聲音低啞得幾不可聞。「可我卻沒做到。」

她傻傻地望着他,心下一酸,淚水就要奪眶而出。

「關小——」舊日昵稱已經到了她嘴邊。

可轉眼間他已經恢複了鋼鐵般的自制與冷靜,好似方才一瞬間的軟弱和傷痛只是她的錯覺。

「這些,都與你無關。」他冷淡地道,「所以,你又何必要問?」

花春心有些無措,又抑不住心疼地望着他。

看着他在夜色裏目若寒星、剛毅清冷,全身上下透着教人心悸的銳氣,看着看着,她也不知怎地,胸口的酸楚漸漸被滿滿的溫情淹沒,心下一陣蕩漾。

哎鳴!我家關小一果然最忠貞最窩心最可口,好不俊美雄健甜死人了啊啊啊!

一時心神激蕩過甚,倒教她滾動的淚水瞬間被泛濫的口水壓倒了,鬼使神差的脫口而出:「因為我想吃掉大将軍,所以格外擔心大将軍是不是已經被吃過了,而且開封前和開封後需要調教的『技術』不同,所以我得先問問,好有個心理準備不是?」

「什麽?」關陽渾身的殺意倏然一散,陰郁冷峻神色有些愣怔,幾疑自己耳力出錯。

那重重壓迫感忽地消失,她腦子裏緊揪着的最後一寸理智也松了,于是嘴巴一開,說着說着越發理直氣壯、越扯越歪了,臉上甚至露出深深地向往憧憬。

「相較于身經百戰夜禦數女的猛郎君,二十幾歲尚未開葷的童男子更引人犯罪,啧啧,那可是整整累積了多年的精——」

「花春心!」他氣得頭上的青筋都要暴出來了。

「幹嘛?!」她被吼得一驚,忙抹了抹就要流出來的口水,還頗為不悅地瞪了他一眼。「我就想想,想想不犯法吧?」

哼,到現在還推不倒吃不到,枉費她春宮大師之名,她也很哀怨的好不?說出去都沒臉見人了……唉。

「明天一早畫完他娘的畫,後天一早你就給我回家去。」關陽咬牙切齒,很是用力才忍住在「我」和「回」之間插一個「滾」字。

「是『你』的畫,不是『他娘』的畫……」她的嘀咕在瞥見他握起拳頭的當兒,忙吞回肚去。「好啦好啦,知道了。」

不能再過激了,她怕自己還沒被攆出去前他就先中風了。

也虧得花春心後來這一頓胡攪,方才急劇升高的備戰狀态——以及懷念追思暗垂淚——霎時消失于無形。

不過今夜一談,彼此心中後續激起的究竟是漣漪是平靜?那就不好說了。

花春心不知道,自己是在宴罷回到客居館床榻上翻騰了大半時辰才能入睡,但在将軍府的另一頭,關陽寝堂裏的燈火卻足足燃了一整夜。

「主上?」

垂手恭立在寝堂幽暗一角的單子吞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瞄那破天荒發呆了很久很久的主上。

因那日受主上親口應允,單子立時發動廣布天下的暗衛精銳情報網,針對花春心此人背景做出鋪天蓋地钜細靡遺的一級捜索,關國公府世代訓練出來的暗衛勢力素來驚人,恐怕連當今皇帝手中的禁龍衛都及不上,不到短短幾日,花春心過去十二年的行跡盡數現于卷上。

雖然再更之前的身分是一片空白,可不知為何,當主上目光落在密卷上,原本沉靜的臉龐愀然變色,一雙大手甚至顫抖了起來,單子腦中閃過了一個奇異離譜的念頭——

難道主上知道她是誰?

關陽雙手緊緊攥着那份密卷,胸口緊絞成團,全然無法呼吸,英毅臉龐掠過深深的震撼、狂喜、悵惘、驚疑和止不住的隣厝悲傷。

真的……是她嗎?

「小花——」他喉頭嚴重梗塞,雙膝有一剎的虛軟,随而強硬地挺住了,極力抑住腦中金光亂竄耳鳴震震,想信,又害怕去相信。

自十二年前的那晚之後,他每每在深夜噩夢中冷汗涔涔地驚醒,心悸如狂。夢裏的大火一次又一次無情地吞吐焚燒,而他依然只能瘋狂地在讓人幾欲窒息的煉獄裏大喊着她的名字,眼睜睜地看着那小小的身影被火焰吞沒……

他痛悔自責了無數次,自己竟沒能護住她,誰知只是遲了一步,就是永遠的生離死別。

如果,她真的還活着……如果,蒼天能垂憐……

關陽緊緊閉上了眼,胸口劇烈起伏着,久久未能開口。

如果這密卷上指向的是事實,他這一生就再無遺憾,便是此刻立時死了,也甘心情願。

小花,真的是你嗎?

倘若真是,那麽這些日子來那些刻意的接近、戲耍地挑釁、嬌懶和刁難,還有那隐隐約約莫名的熟悉感,一切都有了最合理的解釋。

他激動了起來,胸口熱血翻騰悸動,當下就想沖出寝堂到客居館向她确認一切。

關陽心頭一緊,素來嚴謹的理智再度生生勒住了腳下,瞬息後,他又迅速冷靜了下來。

不,不能輕舉妄動。

如若她不是小花,那麽密卷指向的種種跡象,潛伏的便是一個精心籌劃的驚天陰謀;倘若她真是小花,他更不能現在就讓世人知道她活着……

他眸光倏然銳利如寒刃。

「小花,若真是你,」他低語,字字沉若山岳。「這次,小一哥哥絕不會再讓任何人有機會動你一、根、寒、毛。」

無論是誰。

相關推薦

發佈留言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