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澤村榮純知道他在做夢。
他正仰面躺在地上,喉嚨火辣辣的,呼吸間盡是血腥氣。昏暗的天空滴下黑沉的水墨,敲打在地上蕩起層層波紋,一點點染黑周圍所有的一切。
黑色的雨點落在裸露在外的皮膚上,激起一陣陣腐蝕般的刺痛。盡管全身上下的肌肉都叫嚣着酸脹無力,澤村榮純仍然顫抖着從地上爬了起來。
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廢墟中走着,明明身邊就有可避雨的掩體,可他只是垂着頭往前走,仍由豆大的雨滴砸在身上,在衣服和肌膚上留下灼燒的痕跡。
反正在夢裏也不會真的受傷。
“抓住他!”
“快追!那只雄蟲跑了!”
“該死,他是怎麽跑出來的?!”
無數虛虛幻幻的影子跟在他身後,他們面目模糊地嘶吼,伸長的手臂在小雄蟲身上抓出一道道血痕,卻像沒有力道似的未能拖住他的腳步。
澤村榮純頭也不回,他只是厭倦地垂下眼睛,連躲都懶得躲,就仍由影子們的利爪在身體上反反複複地抓撓,鮮血無聲地流淌下來,順着他走過的路線拉出蜿蜒的血痕。
澤村榮純不是第一次做夢了,最開始他分不清夢境和現實,還會慌張地大哭,努力逃跑,不過次數一多他就找到了規律,夢境的場景其實是根據他的記憶塑造的。
瓢潑的黑雨,是垃圾星的特有災害。高度污染的氣體被排入天空,又化作腐蝕性極強的雨水回到地面。澤村榮純曾為了一粒果子掉進黑雨彙成的湖泊,硫酸一樣的雨水從喉嚨、鼻腔灌進身體,時至如今他都能回憶起那種近乎剝皮削骨的劇痛。
漆黑的、試圖抓捕他的影子是雌蟲的化身。那時他第一次顯露出雄蟲特有的深紅色蟲紋,被流放在垃圾星的雌蟲們瘋狂無比,他們有些試圖抓住他以換取減刑機會,有些出賣消息給反叛組織,還有的意圖把他圈養起來培育成自己的安撫機器……也正是從那時起,年幼的榮純不得不踏上永無止境的逃亡之路。
逃亡的路上是荒蕪的山岳和崎岖的山路,濕熱的水汽填滿肺部,帶來窒息一般的痛苦;然後是一眼望不到邊際的雪原,每一片雪花都像刀鋒一樣銳利……等澤村榮純終于走出冰原的時候,他已經滿身傷痕、疲倦到連小手指都擡不起來。
一扇鐵門伫立在冰原的盡頭,門縫裏透出隐隐約約的白色。
澤村榮純停下了腳步,一直漠然的表情終于發生了變化,他疑惑地注視着此前從未出現過的鐵門。
「我之前,有見過白色的門嗎?」
不知從何而來的恐懼感湧了上來,霎那間攪得榮純頭暈目眩。不知為什麽,不懼黑雨、影子和逃亡的榮純無論如何都不願意前進了,那扇門給他的感覺如同深淵,沒有一絲光,也沒有一絲聲音,宛如吞噬一切埋葬一切的永恒亡地,時間和意識似乎都停滞了。
「我之前,有見過白色的門嗎?」
不由自主地,榮純再度問自己。
雪花攜着寒風在背後推着他,小雄蟲在風雪中徒勞地掙紮,遍布血痕的手指壓根扣不住滑溜溜松軟的雪地。無論怎麽反抗,他離那扇門的距離都在一點一點縮短。
他想起來了,那扇門裏……
在澤村榮純被狂風拍打在門框上時,那段被主人刻意遺忘的記憶終于浮現出來,他的瞳孔因為極度的恐懼縮成細細的一條,張開的嘴沒能發出呼救就被門內無盡的白色吞沒——
“……榮純,榮純?”
澤村榮純再度睜開了眼睛。
他正仰面躺在柔軟的床鋪上,喉嚨沒有幹渴的感覺,嘴唇也并不幹燥,看來在他睡覺時有蟲在細心照顧他。
戴着黑框眼鏡的雌蟲關切地看過來,他手裏拿着水杯和棉簽:“你醒了?感覺怎麽樣?”
禦幸一也湊過來探了探他的額頭,總算松了口氣:“太好了,沒發燒。你倉持哥哥剛剛出去給你打飯了,馬上就回來。”
“是白粥哦,沒有納豆。”他強調。
聽到熟悉的名字,小雄蟲的眼神終于聚焦,視網膜上殘存的白色緩緩散去,連帶着某些可怖的記憶一起消退得一幹二淨。
“禦幸一也?”他勉強從記憶裏翻出整個名字。
“是禦幸哥哥,當然叫我一也哥哥更好。”禦幸一也糾正他。
“一也哥哥。”榮純乖乖改口,暖棕色的眼睛凝視着雌蟲不放。
“真乖真乖,”禦幸一也笑了笑,他把手覆在榮純打着點滴的手背上,“剛剛做噩夢了嗎?你睡得不太安穩。”
小雄蟲茫然地眨了眨眼,他努力回想了一下夢中的內容:“沒有……我應該沒有做夢。”
“是嗎?”禦幸一也幫他掖了掖被角,沒有提他剛醒來時驚懼絕望的表情。
仿佛溺于汪洋放棄掙紮的落水者,耳邊只有死寂的深海和喧嚣的孤獨。剛醒來的榮純,連眼神都是寡淡空洞的,像是燃燒殆盡的落日,只餘下凋零的餘燼。
“榮純的記憶有問題。”
本應去食堂打飯的倉持洋一此時正站在監督辦公室的長桌前,他脊背挺得筆直,神情嚴肅。片岡監督點頭示意他繼續說。
“我們在實驗室裏發現了他,”倉持洋一彙報,“當時他的精神狀态非常差,簡直就像沒有生命的木偶一樣。”
“畢竟那是白色囚籠,”落合教練說,“說實話,澤村現在還能維持清醒的神智,已經出乎我的預料了。”
“……問題就在這裏,榮純醒來後,我們有試着問他關于實驗室的事。”
倉持洋一低聲說:“但他什麽也不記得了。”
“榮純的記憶停留在被抓進實驗室之前,他甚至不記得自己被關進過白色囚籠。我們試圖問他的來歷,結果發現他的記憶也有不連續的空白。他出生時誰在照顧他,又是怎麽流落到N96星……這些他都忘了。”
“應該是大腦的自我保護,”落合教練說,“否則澤村沒法維持現在正常的精神狀态。”
“那些不愉快的記憶忘掉也是一件好事,”倉持說,“在青道沒人會傷害他。”
一直沒說話的片岡監督搖了搖頭:“只是大腦暫時屏蔽了那些記憶而已,恐懼和痛苦一直存在。再這樣下去,他的蛻變期會很危險。”
蛻變期,雄蟲成年的必經階段,精神力的大幅增長會導致他們的精神海變得更加敏感,萬一澤村榮純在蛻變期中回想起被刻意遺忘的記憶,精神力劇烈震蕩之下非死即殘,蛻變失敗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倉持,你暫時離開一段時間吧,”片岡監督最終決定,“正好有個外出任務需要你。”
“□□純他……”倉持微微一愣。
“澤村太依賴你了,”落合教練解釋,“他恐怕無意識地把你當成了穩定精神海的錨,只要有你陪在他身邊,澤村就永遠沒法面對他的過去。”
“……我明白了。”
三天後。
終于康複的榮純被帶到了青道訓練場。作為青道軍區的預備役,精神力測試是決定他能否加入軍區核心力量的關鍵。不過鑒于榮純未經教導就能使用精神力屏蔽保育園的監控,青道的大家對他的精神力等級都很有信心。
“別害怕,這是檢測精神力等級的測試機器,”川上憲史安慰他,“把手放上去,像你平常那樣使用精神力就好了。”
“精神力?”
“就是你用來屏蔽監控的力量。”川上解釋。
小雄蟲點了點頭,他把手放在儀器上,暖棕色的瞳孔亮起淺淡的金色,一股柔和的波動以他為中心擴散,像水波一樣一圈一圈蕩漾開去。
感應到陌生的精神力,訓練場的雌蟲們下意識警戒起來,但他們很快發現這股精神力異常柔和,像微風一樣輕柔地拂過身體,沒能讓他們生出一絲一毫的排斥。
丹波和川上對視一眼,從彼此的眼中得出了同樣的答案:雄蟲中相當常見的安撫型精神力,這也正是青道目前最欠缺的,而且這股精神力的強度……
随着榮純眼中的金色愈盛,儀器上的數字飛速跳躍,短短十幾秒就顯示出了最終的結果:
A級。
“竟然是A級!”
“未成年就有這麽強的精神力?”
訓練場的雌蟲們都吃了一驚,忍不住開始竊竊私語。雖然精神力是雄蟲的特權,但精神力的大幅度增長和成熟都在蛻變期之後,能在未成年時就達到A級精神力,意味着榮純成年後只會更強、甚至有可能達到雄蟲的頂點:S級。
想通這一點,大家看向榮純的目光都變得火熱起來。這可不是需要他們小心翼翼照顧的美麗花瓶,而是在不遠的将來會成為他們戰友的強大雄蟲。
“好了好了,”禦幸一也揮手示意大家都去做訓練,他自己在小雄蟲面前蹲下身和他平視,“你有相當不錯的精神力嘛,接下來就由我負責訓練你了。”
榮純有點緊張地攥緊了手:“倉持哥哥呢?”
“我正準備告訴你這件事,”禦幸一也笑嘻嘻地說,“倉持他接到臨時任務離開首都星了,接下來就由我負責照顧你。怎麽樣,驚不驚喜?”
倉持哥哥,不在這裏了?
仿佛一記重拳,澤村榮純不自覺後退一步,暖棕色的瞳孔再度浮上朦胧的金光,無形的精神力瞬間籠罩全身。
下一秒,他轉身就跑!
“欸?等等……”禦幸一也萬萬沒想到榮純的反應這麽劇烈,他伸手去抓小雄蟲瘦弱的肩膀,又被對方覆蓋全身的精神力震開,只是短短幾秒,幼崽的身影就在他面前消失了。
“真是巧妙的精神力運用,”禦幸一也站起身,雄蟲的精神力短暫欺騙了他的雙眼,但瞞不過雌蟲的感知。他緩緩掃視四周,最終鎖定了一個方向,“不愧是能在垃圾星生存下來的雄蟲幼崽。”
他邁開步子去追:“嘛~就是這性格,一點也不像倉持說的那麽乖啊。”
澤村榮純有很多事情都記不太清楚了。
他能依稀回憶起傾盆而下的黑雨,能想起被雌蟲追堵的逃亡,還記得饑腸辘辘像是被掏空一樣的虛弱,但這些記憶都像是蒙了一層毛玻璃,只有模糊的輪廓,在他的心上只是留下了一點淺淺的痕跡。
但唯有倉持洋一是清晰的。榮純記得他堅實寬厚的懷抱,記得他沉穩平靜的眼神,記得那片恢弘瑰麗的星空……就像是白晝中的月亮,又像是黑夜中的燈塔,幽幽的一點光亮就已經足夠将他從無邊的混沌中打撈出來。
「去倉持洋一身邊」
「不要離開倉持洋一」
低低的話語在他耳邊響起。
澤村榮純在努力奔跑,喉嚨裏翻湧着血腥氣,心跳響如擂鼓。他穿過長長的廊道,然後驟然來到了另一片訓練場。正在訓練的雌蟲們吃驚地朝他望過來,澤村榮純猝不及防被數十道目光鎖定,來不及思索為什麽精神力失效,他渾身立刻繃緊。
“榮純?”降谷曉轉過頭,有點疑惑地朝他走了過來。
“降谷,別過去!”伊佐敷純首先發現不對。小雄蟲看他們的眼神太過警惕了,簡直像是在看要取他性命的敵人。
但已經來不及了,強大雄蟲逼近的氣息徹底激起了榮純的反抗,他的棕眸瞬間化作璀璨的金色,強橫的精神波動從他小小的身體裏爆發出來,宛如暴風一樣無差別向外掃射。
訓練場的強化玻璃紛紛粉碎,離他最近的雌蟲們試圖後退,但小雄蟲狂暴的精神力如鎖鏈一樣禁锢住他們的四肢,下一波精神力化作利刃,對着他們的脖頸直接削了過來!
千鈞一發之際,一道黑影幾乎以拖出殘影的速度擦過,巨大的雙翼遮蔽了投射在榮純眼中的光亮,他只覺得眼前一黑、肩頭一重,就被直接按倒在地。
“澤村榮純!”按倒他的雌蟲厲聲道。
刀鋒般的精神力撞擊在黑色的翅翼上,又被巨大的雙翼完全擋住,沒能激起一絲波瀾。暴動的精神力一波波向外掃射,又迫于翅翼的壓迫不得不收縮,最終被迫壓回主人的體內。
“清醒一點,這裏是青道!”
深棕色的發絲微微飄動,黑框眼鏡從鼻尖滑落,但眼鏡的主人顧不得去扶。
“你現在是青道的預備役!”
小雄蟲被他按倒在地上,但墊在後背和後腦勺的手卻讓他感覺不到絲毫疼痛,輕柔的動作讓這次抓捕更像是一個擁抱。
暴動的精神力被一縷一縷塞回精神海裏,視野中朦胧的薄霧散去,榮純無知覺的眼神終于恢複清明。
“現在冷靜下來了嗎?”禦幸一也發現了他的眼神變化。
他整個撐在小雄蟲的上方,背後的翅翼展開遮蔽光線,像帳篷一樣撐出一個黑暗的空間将他們完全籠罩起來,反而讓榮純感到了安心。
“……好漂亮。”小雄蟲答非所問。
确實是太美麗了。
每一段弧度都仿佛精密的工藝品,鋒利的尖端泛着金屬般的冷光。純黑色的翅翼似乎能吸收每一寸光線,像是未知而混沌的黑洞,有種無情殘酷的瑰麗。
禦幸一也失笑,他收回寬大的翅翼,把小雄蟲從地上拉了起來:“看到我的翅翼都不害怕嗎,能把你切成碎塊哦?”
視野再度恢複光明,榮純這才完整地看見雌蟲翅翼的全貌。寬大的翅翼邊緣密布骨刺,猙獰的暗黑花紋順着翅翼攀藤——這是完全舍棄美感、只為戰鬥而生的兵器。
等禦幸一也将翅翼收回體內,迫于頂級雌蟲威壓焦急旁觀的隊友們這才紛紛上前。被護在身下的榮純沒感覺,但對他們來說,禦幸一也在那一瞬間散發的氣勢宛如遠古的巨獸低語,實力稍遜的雌蟲不自覺弓起背,無形之中被壓制到喘不過氣來,就連更強的一軍們也感覺到了窒息。
這就是東京軍團中無可争議的最強軍雌——禦幸一也。雖然平時看上去笑嘻嘻沒個正形,可星際間他的威名響徹戰場,是敵人不敢直視的恐懼之源。
……好強。小雄蟲想。
“你還挺能跑的,就那麽喜歡倉持嗎?”禦幸一也戳了戳榮純的額頭,“明明這裏有那麽多雌蟲?”
他有點憂愁地嘆氣,帥氣的眉眼看上去很受傷。這讓榮純立刻感到了小小的愧疚,他想了想,第一次主動伸手牽住了禦幸。
“一也哥哥……也很喜歡。”
這下輪到禦幸一也愣住了,幼崽年紀還小,又來到陌生的環境裏,想要親近更熟悉的人實在再正常不過。他本來只是習慣性開玩笑,沒想到小雄蟲竟然真的認真回應了他。
“翅膀很漂亮,也很溫柔。”榮純小聲補充。
“……這還是第一次有蟲這麽說。”禦幸一也沉默片刻,他覺得胸口像是堵了一團軟乎乎的棉花,一點點膨脹起來塞滿整個胸腔。
他清清嗓子,試圖把喉嚨裏突兀出現的癢意壓下去:“但很有眼光嘛,我可比你的倉持哥哥帥多了。”
榮純立刻反駁:“倉持哥哥更帥!”
“欸——”禦幸一也故意拖長聲音,“這樣說真的好嗎,現在可是我負責照顧你哦?”
“既然你這麽說了,讓我想想……今天中午吃納豆怎麽樣?”
榮純震驚地瞪大了眼睛:“!”
“別這麽看我,納豆可是很有營養的,不如晚上也吃納豆吧。”
“!!”
“好,那就這樣愉快地決定了!”
“!!!”
榮純驚恐地發現這只池面雌蟲似乎是認真的,他回想了一下納豆的味道,舌尖立刻湧上一股豆腥氣,眼眶也跟着泛上澀澀的熱意。
“等一下,我開玩笑的你別哭啊!”
“嗚嗚嗚!”
“禦幸一也!”
站在遠處想着信任後輩讓他去開導小雄蟲的伊佐敷純勃然大怒,禦幸一也顧不得其他,他手忙腳亂去哄榮純:“不吃納豆不吃納豆,我跟你開玩笑呢!”
“嗚嗚嗚!”榮純哭得鼻子和臉蛋都是紅的,長長的睫毛濕成一簇一簇,滿眼都是亮晶晶濕漉漉的淚花,大顆大顆的淚珠接連不斷滑落。
他哭得抽抽噎噎,從小聲抽泣到放聲大哭,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和恐懼一股腦發洩出來。
禦幸一也被他揪着領口,被迫矮下身子去遷就他,無奈地仍由對方把眼淚擦在胸口的布料上:“好了好了,都是我的錯,榮純原諒我吧?”
“不、不吃納豆……”小雄蟲一邊抽泣一邊斷斷續續地說。
“好好好,不吃納豆。”
“要、要倉持哥哥……”榮純開始得寸進尺。
“倉持去其他星球做任務了……”
“嗚嗚嗚!”哭聲變大。
“別哭了我現在就和他打視頻!現在就打,現在就打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