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真長啊。
莊嬴認真聽着,心裏卻在感慨,人活一世都難得百年,可對塗山氏而言,一百年只夠他們多修出一條狐尾。
“我有八尾。”塗山顯聲音沉緩,他彎起嘴角,兀然笑笑,繼續說道,“第九尾,修了三百年也沒長出來。”
哦,八尾,和三百年。
莊嬴忽而愣住,飛快再心算确認了一遍,不由得驚訝萬分地轉頭看他:“你都有一千歲了?!”
塗山顯點頭,臉上多少有些尴尬:“是啊,一千歲了。我是一只活了整整一千年,卻連真正的九尾狐都算不上的……塗山白狐。”
莊嬴頓了頓,她突然之間不知想到了些什麽,目光微動,之後整個人都變得極為安靜了。
塗山顯忽道:“小莊,不如我給你說說我們狐族的事罷?”
莊嬴沒出聲,算是同意了。
“九尾狐按靈力高低分為五族,最厲害的是天狐,次之是我們仙狐,再往後依次是魔狐、妖狐、靈狐,在過去很漫長的一段時間裏,我們各族之間相安無事,向來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後來天狐族不知因為什麽原因,發生了一次嚴重的內鬥,從那之後,新君登位,差不多之後的每一位天狐帝君都想靠武力來統治整個狐族,可是其他四族,包括我們塗山氏在內,各有各的追求和信仰,都不願臣服。”
莊嬴聽在耳中,不由覺得,狐族很像這個紛繁的人世,誰都想做霸主,她笑了笑:“原來,不食人間煙火的你們,也會争權奪利。”
“有生靈的地方,就會有争鬥,開始是為食物、為領地,等到飽暖安逸之後,就會滋生其他欲望。”略停了停,塗山顯繼續道,“塗山氏自由閑散慣了,我們一向也喜歡隐藏身份,住在離人很近的地方,與他們互通有無,只是青丘……青丘以勢相壓,族中長老怕禍及無辜,我們這才漸漸與凡人分開,遁入遠山,算起來,也有千餘年了。”
隐匿偏安于遠山之中,而他卻知道人間很多事,甚至認識懸翦劍。
幽暗中,莊嬴看不清塗山顯的臉,但他尾音悠長,語氣裏似帶着對遠離人世的遺憾和嘆惋,她便不由得多想,或許塗山氏,是很喜歡人間的吧。
“我們依舊在反抗,各個狐族結成統一的聯盟來抵禦青丘,但是青丘天狐力量強大,千年來,除去六次舉全族之兵的大戰外,時不時還是會産生激烈沖突,每一次雙方都有折損,但終究還是我們傷亡更為慘重,慢慢地,其他狐族都倦了、怕了,惹不起總躲得起吧?他們越走越遠,也越來越沉默,這大地之上,近乎要失去他們的蹤跡了。”
莊嬴沉默良晌,張張嘴說道:“其實,塗山氏也是一樣的吧?商滅夏,周伐商,一個又一個新的朝代出現了,你們卻漸漸失去了蹤影,成了傳說中的存在。”
“傳說麽?但你為何從一開始,就沒質疑過我塗山氏的身份?”
“……啊?”莊嬴眨了眨眼,塗山顯的問題來得突然,她不知該怎麽回答,細細思慮後,她盡可能想用最簡潔易懂的話來解釋清楚,“哦,這是因為……宗室都有各自的傳承,祖先沒有必要欺瞞自己的後代,所以古老文畫裏的東西,只要能傳下來,我們都會相信。”
“在你們趙氏祖先留下的記載裏,出現過我們塗山氏?”
莊嬴覺得他有些天真,忍不住瞥他:“大禹的妻子是塗山女,這是天底下人所共知的事,從夏到商,再至現在,沒有人會不聽說,不同的是,平民認為上古渺茫難辨真假,而我們宗室後代不僅衆口相傳,更有銘文帛書佐證,自然能接受塗山氏存在的事實。”
“原來是這樣。”
“然後呢?”
“什麽?”
“狐族的事。”
塗山顯有一陣沒有開口,只是能聽見他輕緩的呼吸聲。
“三百年前,青丘女帝繼位。”暗影裏衣衫微響,他好像是靠在了石壁上,“那一位女帝,自少年時就嚣張跋扈,鬧得四海不寧,在繼任帝位的第二年,她就仗着青丘勢盛,進犯各個狐族,我塗山氏首當其沖,遭到強兵突襲,族中長老……族中長老為後輩子孫顧慮,不惜以耗盡大半生的修為為代價,聯手重創了青丘女帝,青丘始才撤兵。大戰之後,長老們閉關休養,青丘那邊也不再有動靜,終于又有了一場寧靜,就像上一個百年。可是誰也不知道,這樣的寧靜能維持多久,尤其塗山氏的上一輩已經老去,力量在不斷衰弱,他們無力再庇護後輩。三百年前的大戰後,我的師兄行雲繼承了他父親的大長老之位,開始真正主理族中大小事務,他坐上高位,才發現塗山氏到了怎樣危急的關頭,青丘倘若再來,不需女帝出馬,五百精兵足以踏平我全族。”
莊嬴因驟然的心驚,而倒吸了一口涼氣。
“行雲告訴過我很多次了,要變強、要變強!只有變得強大了,才不會被欺負,我知道,我當然知道,從懂事起就知道!”提及輕易就會被滅族,塗山顯的情緒有些失控了,他加速的語氣裏都透露出焦躁不安,“阿爹和師父都說,越強大的仙狐,每次所歷劫也會越重,我沒怕過,我刻苦努力地修煉,每一尾長成前都必經雷火大劫,甚至第四尾長出來的代價是被天雷劈中,燒焦一身毛皮,将養了近二十年,我沒有退卻過更不曾說過一個苦字!我不敢掉以輕心,更加努力用心地修煉,可我熬過了七重雷火,第八重雷火遲遲未至,整整三百年,第九尾就像不會再長出來一樣……我灰心挫敗,族中老小也對我感到失望,萬般無奈之下,長老們只好讓我到人間來歷練。”
“你——”
莊嬴聽罷,內心戚戚焉,原是要安慰他的,但一想到塗山顯對她的戲弄,那些話就都說不出口了,她默默想了想,略刻薄地問他道:“你們塗山是沒有人,不,是沒有狐了嗎?怎麽好像複興全族的大業,要你一力承擔似的?”
塗山顯愣怔,好一會兒後反問她:“你不也一樣?難道你沒有兄弟?為何上楚國刺探這等危險的事情要你一個女兒家來做?”
他這一問,不偏不倚,恰好擊中她的軟肋。
莊嬴望着塗山顯的所在,悄悄捏緊拳頭,她飛快別過臉去,冷哼道:“我跟你不一樣!我的父親是趙國君上,作為趙君的女兒,我有我的責任和使命,何況這世上并沒有人規定,男人能做的事女人就做不得。”
雷聲漸悄。
塗山顯靠在石壁上,凝望夜色中模糊不清的一段柔麗側影,輕輕笑出了聲:“有,男人能做女人做不得的事,當然有,譬如,你做得再好,你父親也不會把他的君位傳給你。”
莊嬴在幽暗的天光中悚駭驚動,她當即厲聲斥責:“你胡說八道什麽!君上之位怎麽能傳給我?那是屬于我弟弟雍的!”
“提到趙國君位,你想都未多想,立刻就将它和你的弟弟聯系在一起。人間的君位更替,父傳子、子傳孫,亘古不變——你看,這不正是男人能做而女人做不得的事麽?”
“你這是強辯!”
“我有哪裏說得不對?”
“……”
雷響俱歇,只有雨聲。
——應該不會再有打雷閃電了吧?
莊嬴下意識轉頭望望洞口:“睡你的覺吧!”
“塗山顯,我告訴你,明早雨停趕路,”她不欲與他逞口舌之利,遂忿然摸了劍起身,“你倘若再敢耍花招,我就宰了你!”
電閃雷鳴過去了,他受了驚吓半宿未睡,又說了許久的話,此刻精神稍稍一放松,倦意就盡數湧了上來,他打起了呵欠,嘴上卻仍舊不肯消停:“女人太兇不好,會嫁不出去的。”
莊嬴伸手摸着石壁,在整片的漆黑中探路回到之前的卧處,乍然聽得他在身後這樣說,不禁一陣臉紅,羞惱嗔怒道:“要你管!”
塗山顯擡擡眼,仿佛從她的語氣裏聽出了什麽。
幽暗石洞中悉索細響,劍被擱在地上,聲音輕而脆利。
眼瞳中如落星光,他孤自彎唇笑了笑,枕着手臂,閉目躺下:“我希望你的夫君,是個溫和好脾氣的人。”
她的夫君?
莊嬴心間一定,張開了眼,她看見無邊的黑暗,而心湖上卻似煦暖春風吹拂,漾開了一圈又一圈柔柔的漣漪。
“他是,他當然是。”
萬籁俱寂唯聽雨落沙沙。
塗山顯困極了,呢喃之語猶如來自夢中,他有點分辨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