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這座山林已經七天,她沒有耐心再等了。
白顯帶她走的方向,是在往北,但藤蔓上的劍痕,或許白顯沒有注意到,而她卻看見了三次,那是她親手刻下的标記,不會有錯。
不知道哪裏來的,憑空出現的年輕人,每天都一身幹淨,他神采奕奕,沒有絲毫疲累的樣子。
莊嬴咬住幹燥起皮的唇角,摸着一株參天大樹靠坐,氣喘籲籲告訴白顯她走不動了:“我累了,沒有力氣了,而且……沒有水了,附近難道沒有水源嗎?”
白顯拿走了她的水囊:“你在這裏等我好了,我去取水來。”
兩刻鐘後,年輕人帶着裝滿山泉的水囊回來,他将水囊遞給莊嬴。
莊嬴看着他,沒接。
白顯以為她是沒有力氣打開,就将水囊打開再次遞過去。
莊嬴驟起,一巴掌打掉水囊,“噌”一聲懸翦出鞘,鋒刃架在了白顯的肩上——
“我不想再跟你在這裏繞彎子了!”
他的臉上顯出一絲震驚。
懸翦貼上他頸間白皙的肌膚。
莊嬴厲聲命令道:“馬上帶我離開這座山林!”
他很快鎮定下來,神色回歸于平靜,像沒有發生任何意料之外的事。
“你知道?”
“對,我知道!但我和你沒有仇怨,我不知道你為什麽要困我在這裏!”
他忽然笑出了聲:“你認為,是我在困住你?”
莊嬴反問:“難道不是?你說過,沒有山林能困住你,然而你帶我走了四天,仍舊沒有走出去,除了有意為之,還有更好的解釋嗎?”
白顯不語。
莊嬴将懸翦劍握得更緊,她的身體處于全面守衛和随時發起進攻的狀态,她再問了他一句話:“你,究竟是什麽?”
他的眼中閃過詫異:“你說什麽?”
“你不是人。那麽,是山鬼,抑或是別的什麽?”
“……山鬼?”
原來,她将他當作了楚地傳說中的山林精怪。
他低頭看看自己纖塵不染的衣裳,再摸摸自己的臉,忍不住笑了起來:“山鬼不會像我這樣白淨俊美。”
莊嬴一聲不吭,只是緊緊地盯住他,她像是在等待最後的答案。
他忽而覺得很沒趣,索性告訴她真相:“我不是山鬼,我是九尾仙狐,從塗山來。”
“九尾狐?塗山……你是塗山氏?!”
“正是。在下,塗山顯。”
莊嬴大受震動,她沒有想到自己會遇到傳說中的塗山氏,但她心智較常人堅毅,在這樣的境況下,還始終謹記自己是趙侯之女的身份,惦記着盡早趕回趙國去。
“我不管你是哪裏的狐貍,是妖是仙我都不在乎,”莊嬴鄭重道,“總之,帶我離開這鬼地方,我要回趙國,越快越好。”
忌憚着越王八劍之一懸翦劍吹毛斷發的鋒利,塗山顯很怕莊嬴手抖誤傷了自己,他沒有再多說別的無用的話,迅速四下審量,斷定了自己的方位後,他誠實道:“不瞞你說,不眠不休,最快也要一天才能走出去。”
“一天就一天,帶路!”
塗山顯再望望天,面露難色:“能不能先找個地方歇歇?快下大雨了。”
天色的确是暗下了許多,起了大風,鉛雲翻湧,往山林的方向而來。
風裏已經沾染了潮意,山林寂靜,飛鳥都紛紛躲藏。
莊嬴同意了。
砍斷攀援的老藤,石壁上露出一個洞口,當塗山顯、莊嬴一前一後剛進到石洞中,鋪天蓋地的大雨就澆下來了。
塗山顯拍着胸口,僥幸道了一聲“好險”。
莊嬴古怪看他:“你怕下雨?”
塗山顯白她一眼:“好歹我的原形是只皮毛漂亮的狐貍,我們狐族天生愛美,這麽大的雨兜頭一淋,什麽美都不剩了,如何教人不厭煩。”
“你是只皮毛漂亮的狐貍?當真的話,變給我看看。”
“我乃堂堂塗山……咳,咳咳,我不變!”
“那你就是在騙人。”
塗山顯覺得受辱,險些與莊嬴吵起來,突然想到她可能是在用激将法,于是飛快沉下脾氣,任她再怎樣說,都堅決不肯變回狐貍原形。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想來一時半刻不會停下。
塗山顯看到莊嬴在洞口焦灼張望,就勸她道:“原本天就要黑了,你別看了,不如歇下吧,等睡一覺醒了,天也亮了,雨也停了,那時候再趕路,才最是合适。”
如果不是這只壞狐貍故意戲弄,莊嬴此刻至少已經身在魏國了,再越過邊界就可回到趙國,莊嬴本要發火,轉念一思,現下還寄希望在他身上,于是生生将湧到嘴邊的指責話語都盡數咽回肚子裏去。
夜色漸濃,暴雨如注。
莊嬴靠着石壁,聽着嘩嘩雨聲,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
不曉得是過了多久,“轟隆”一道巨雷炸響,那動靜之大猶如近在耳畔,睡熟的人陡然之間給驚醒了。
依舊是夜深,伸手不見五指,但是時不時外頭有閃電劃過,透過狹窄的洞口可以照進來。
莊嬴打了個哈欠,倏忽愣住,因為她沒有看到塗山顯。
起先時,他就側卧在她對面,可現在,那裏空空蕩蕩沒有人!
“塗山顯要是跑了,誰帶我走出山林?”
莊嬴徹底醒了,她心中惶惶不安,急忙爬了起來。
在驚忙四顧要張嘴喊出他的名字前,一道閃耀的電光伴着頭頂炸裂的雷聲映亮了視線。
角落裏縮着一團紅。
塗山顯哪裏也沒去,還在這石洞中——莊嬴看到那一身紅衣,懸着的心頓時落下了。
莊嬴靠近前,發現塗山顯抱頭縮成一團,似乎在發抖,她吃了一驚,急忙問道:“你怎麽了?”
塗山顯低着臉不說話。
莊嬴又問了兩遍,他還是不吭聲,終于她也沒耐心了,正欲起身走掉,繼續回去睡她的覺,不及站起,有一只手拽住了她的衣袖。
“你就在這裏。”
莊嬴擡眼,對上一雙幽深的眼瞳。
塗山顯的話音裏帶着顫抖,他将她衣袖拽得更緊,幾乎是在低聲懇求她:“你坐在我身邊好麽?讓我知道你在,這樣……我心裏就能踏實些了。”
莊嬴本想問一聲為什麽,但不知怎地,或許是塗山顯狼狽可憐的模樣令她心軟了,她居然什麽都未多問,果真默默坐在了他旁邊。
雷聲轟隆不絕,電光也一直在閃。
莊嬴想起好幾年前,大雨天降下雷火,燒毀了宮中一整座富麗華美的芷蘭臺,她的弟弟公子雍正巧睡在芷蘭臺,險些葬身火海,那情景現今回憶起來她都感到心悸後怕。
她低頭想了想,安慰塗山顯道:“你怕雷電?這沒什麽,很多人都怕,我也不是很敢打雷閃電的時候在外面走。”
塗山顯垂着臉,莊嬴看不見他臉上有什麽表情,只是曉得他久未成言。
這場雨似乎沒有轉小的勢頭,不知還要下多久。
紫紅色的閃電劃裂天際,光亮映在了塗山顯的雙瞳中。
雷聲沉悶,有點兒遠了。
他白着臉,輕輕翕動嘴唇:“我……我們塗山氏,不像青丘的天狐生來就是九尾。我出生的時候,僅有一尾,像尋常的狐貍那樣,然後,每過一百年修出一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