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帳外人馬聲嚣嚣。
塗山顯懶懶醒了,困倦揉着眼走出去。
駐營中響着鼓聲,兵士們軍容整肅,紛紛列着隊向同一個方向跑動。
漫漫塵沙飛揚起來,塗山顯擡手,用衣袖掩住口鼻。
正茫然張望,身後傳來莊嬴的聲音:“有什麽好看的?你回帳中待着便是。”
塗山顯回首,見莊嬴着戰甲,領着幾個士兵,容顏冷淡地站于他身後。
一個女人,不施粉黛,潑墨長發束起,穿着男人該穿的戰甲。
塗山顯眨了眨眼,将莊嬴上下打量一通,顯得十分驚奇:“你這麽穿,竟然也很好看。”
——誰人不知趙姬莊嬴英姿冠蓋諸國?
趙國軍士覺得塗山顯這話可笑,幾人相視間,皆默默笑了。
莊嬴聽聞衆人竊笑,卻像受了辱沒,立時怒眉斥道塗山顯:“休得胡言!”
“這怎是胡言?不信你……”
“兩國交戰在即,不相幹的事宜勿要論及!”
“啊?”塗山顯頃刻正色,他飛快想了一想,說道,“這是要和秦軍開打了?也好,正好讓我瞅瞅人間的戰陣。”
莊嬴身後數人聽他言語奇怪,說着什麽“人間的戰陣”,都面面相觑,感到詫異和疑惑。
這只狐貍真是好把塗山之外當自家……
莊嬴擔心營中兵将知道了塗山顯的真實身份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所以從一開始就刻意隐瞞,豈知塗山顯自己倒是很不當一回事,既不怕吓着別人,更不怕給他自己添麻煩。
“走吧,帶我去看看。”
塗山顯說着就調轉腳步,要跟着列隊跑動的兵士們走。
莊嬴疾步上前,伸手攔下他:“你不準去。”
塗山顯擡眼看她:“為何?”
“我說不準就是不準!”
不待他再說話,莊嬴利落吩咐跟随的兵士:“你們兩個,給我看好他。”
塗山顯瞧着身後的人遵命而動,急忙道:“你這是什麽意思?難道你以為就憑他們兩個能看住我?我告訴你,我可是堂堂……哎,你幹什麽!”
猝不及防地,他被莊嬴一把扯住衣襟,扔回了營帳中。
奉命看住塗山顯的兩個兵士沒有跟進來,而是守在了外面。
“塗山顯。”
塗山顯不高興地理着自己的衣裳,沒好眼色地看莊嬴一眼,繼續低頭理着衣裳。
莊嬴說:“塗山顯,話我只說一遍。兩軍對陣不可輕視,你別給我添亂,你在這裏,名字叫白顯,就是個尋常人,你不能透露你的真實身份。還有,外面的人,你不能吓到他們,更不能因為想離開這裏而打傷他們。”
塗山顯冷哼:“你關不住我的。”
莊嬴淡笑,按住腰間佩劍懸翦:“如果你敢動我的人,我回來不會饒過你,不信你就試試。”
“喂,你不要以為我真的怕你這把破劍,不就是……”
莊嬴掀帳而出,命令道:“看住他,別讓他離開營帳。”
塗山顯追出去,兩個冷面的兵士攔下了他,塗山顯左右看看,再看看帶人走了的莊嬴,氣鼓鼓哼了一聲,轉身回到營帳中。
鼓聲聽不見了。
漸漸駐營中也不聞雜音。
人馬走遠,去與秦軍交戰了。
塗山顯來回踱着步子,不知不覺踱了快兩個時辰。
——無趣,真無趣!
小小一方天和地,困頓得像是畫地為牢。
“我就是想看看人間的戰陣而已。”塗山顯想。
人間打起仗來,也講究戰術和布局嗎?那麽,他們用的是什麽戰術,排兵布局又當如何?聽說凡人在上古時,曾向神宣戰,雖然最後大敗,但也逼得衆神陷入過絕境,這樣看來,人間的很多東西,都值得去學,何況看看又不做什麽,哪裏能添亂呢?
他越想越覺得應該去,不然再晚,等兩軍收兵就沒有機會了。
才掀動帳簾,兩尊如門神的兵士持戟攔住出路,異口同聲道:“公子莊有令,帳中人不得外出!”
塗山顯愣愕,繼而微微惱怒,可他一想到莊嬴的威脅和她那柄懸翦劍,就只能忍忍心氣,再次退回帳中。
……
“要出去,又不得打傷他們?那我變回原形快點跑出去不就好了……不行不行!區區小凡人,怎配看到我的原形?那就疾行術?嗯……給小莊治傷又帶她來這裏時,費了不少精力,若再用疾行術,萬一遇到危險,我就麻煩了,這也不行……”
不知枯坐掂量了有多久,忽聽雜沓聲靠近駐營。
塗山顯走出營帳,風撲在面上,冷冷的。
此時天色将晚,血色的殘陽鋪在天邊,暮色中有大軍歸來。
“公子莊有令,帳中人不……”
帳外兵士的話沒有說完,歸來的人群中疾呼一聲:“快讓開,勿擋住公子莊!”
那疾呼聲焦急無比,叫塗山顯心上莫名一緊。
遠遠看着從馬背跳下的莊嬴,肩上染了一大片血跡。
帳前兵士無心再攔塗山顯,根本是顧不上他,急忙朝莊嬴迎上去了。
“公子莊!”
“公子怎樣,是受了傷?”
“快傳鄭醫!”
……
簇擁着的人群匆匆地走近了,塗山顯才發現莊嬴懷裏摟着一個人,那人滿頭滿臉的血,莊嬴用巾布按住他的傷口,正急忙吩咐傳話,要鄭醫準備止血藥。
鄭醫和醫童忙将頭上受傷的人從莊嬴手裏接過。
跟随在側的人說道:“公子肩上有傷,快,快備熱水和傷藥!”
人被送到鄭醫手中,莊嬴緊張的心弦才松了,她聽到有人這樣說,下意識扭頭看自己肩頭,她用手抹一抹,擡手制止:“不用,我沒有受傷。這些,不是我的血。”
莊嬴說,自己并沒有受傷,将軍趙疵領兵斷後,很快就會回來,需做好迎接傷兵和全軍戒嚴的準備。
衆人遵從命令,盡數散了。
莊嬴好似累極了,身畔無人時,她整個人都透出一股疲倦感,她捂着臉,在醫帳外找了個地方坐下。
塗山顯在遠處站了片刻,然後走去她跟前,問她說:“剛才那個,是幺七?”
莊嬴擡眼看來人,默不作聲,只是點了點頭。
“他還能自己走路,不會有事的,你不用太擔心了。”
“我知道。”
“回去歇着吧,順便把你這一身髒衣換下。”
“等會兒就去。”
塗山顯看看醫帳,沒有聽見幺七喊疼的聲音,只隐約聽見鄭醫在傳喚醫童幫忙。
幺七血流披面,傷口應該是不淺的。
鄭醫在帳內慌張忙碌,而那半大的孩子什麽話都沒有。
塗山顯感喟說:“不知道你們趙國人,是不是都一樣的,受傷了絕口不提一個疼字。你是這樣,那個小幺七也是這樣。”
莊嬴垂着臉,輕輕搖頭:“幺七是為了幫我才受傷的,他不肯喊疼,是怕我聽見了會自責。”
塗山顯看他:“喊與不喊有何區別?你見着那孩子血流不止的模樣,恐怕已經後悔得不行了吧?你後悔,不該答應讓他上戰場。”
“我,我的确做了錯的……”
“公子莊。”醫童從帳內出來,謹聲喚莊嬴,“傷者已經止血了,他想見你。”
莊嬴立刻站起身,快步進了醫帳。
幺七的眼角傷了,敷了藥,暫時只能用一只眼睛視物,鄭醫給他包好了頭上傷,囑咐他這幾日要待在醫帳勤換藥,不然化膿了眼睛會瞎。
單眼看東西,視線模糊又狹窄,但是當幺七看到莊嬴以後,他高興極了,急忙坐起來:“公子!”
莊嬴看他頭上和手臂都纏滿了紗帶,眼睛也只剩下一只,不由得立時紅了眼,她握住他伸出的手:“你的眼睛?”
幺七臉上笑容燦爛:“沒關系,會好的,只是眼角傷了一塊,鄭醫說敷幾天藥就好了。”
莊嬴紅着眼眶,摸摸他的臉,陪他笑:“那就好。頭上的傷呢,疼不疼?”
幺七搖頭:“不疼,一點兒都不疼。”
哪裏會不疼呢?幺七越是不将之當回事,莊嬴心中的負罪感就越深,她總想着自己的弟弟趙雍也不過是這般大的年紀,若是趙雍傷成這樣,父親和母親一定會特別心疼,而幺七,還有趙國上下許多像幺七這樣的小少年,誰會去關心他們的好歹?
幺七搖一搖莊嬴的手,快活地對她說道:“公子,你知道嗎?後來我在邯鄲的街上看見你,叔叔告訴我你是君上的女兒,從那天開始,我就一直很想做你的侍衛!但我什麽都不會,君上連趙宮都不會讓我進,所以我就想,先到軍中來,等以後我習得好本領的時候,我會去求君上,求他讓我做你宮殿的侍衛。”
莊嬴愕然:“做我的侍衛?”
幺七眼中神采飛揚,連連點頭:“是!我想去你身邊,我想像你曾經保護我那樣的去保護你!”
塗山顯聽見幺七說的話,也愣了愣,他心裏想,這個黃口小兒真是天真得很,天真得令人不喜歡,他不願再待在醫帳中,旋身走出去。
“公子,你能在你身邊為我留一個侍衛的位置嗎?我會很快長大的,我會成為像将軍一樣的人……”
——不僅天真,還很狂妄。
塗山顯冷哼着離開了醫帳。
“小莊才不會要你做侍衛。”他不屑地想着。
作者有話要說:
小幺七內心公子莊是天是地是最大,不撩勝撩好赤誠,然而說不清道不明,傲嬌狐太子已經隐約吃起凡人小少年的飛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