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羨青雖已全身心投入到對書籍的參悟中,但留在周身的那道心念在探查到來人的靠近時,她第一時間就掌握了狀況。
這人似有好奇,卻又隐忍着始終保持着三尺的距離。似要出聲,卻又害怕打擾到她似的。
參悟告一段落,萬羨青意識回籠睜開眼睛後,立刻就對上了一雙清澈如湖的眼睛。
那人似乎沒想到萬羨青會“醒”得這般快,竟直接被吓得小跳了起來。
萬羨青就靜靜地看着他,等待他的發言或發問。
“你是誰?”
萬羨青反問:“你又是誰?”
“我叫唐窮,皓首窮經的窮。”
萬羨青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唐窮的年紀約摸八九歲,眉目清秀端莊大方,正是年幼天真浪漫的時候。他身上所穿的衣袍,用的是千金一匹的鲛绡,繡的卻是最普通的蓮紋,繡工剪裁雖精,但這不适配的材料與紋路,卻給人一種暴殄天物、寶珠蒙塵的觀感。
而最叫她心奇的是,唐窮似乎并不是修士。
“吾名祁荷,祁寒之祁,荷葉之荷。”
唐窮将這名反複念了兩聲,道:“祁荷,你是如何進到這兒來的?”
萬羨青取出三花青銅令給他看。她本是為了告訴唐窮,自己來到此處的“名正言順”,卻不料唐窮也從懷裏取出了一名令箭,還遞給了她。
那枚令箭與萬羨青所持,在制式上幾無分別,但篆刻其上的花數,卻足有七枚之多。先前講師所言,自己所持的這枚令箭只能讓他閱讀前三層的書籍,若推斷合理,唐窮所持令牌豈不是能讓他走到七樓……
萬羨青愈發奇怪了起來。
她在一樓用神識攥取了十萬本書冊的內容,這些書中的奧理玄妙于她而言雖然淺薄,但放到資源匮乏的隕靈界中,卻能讓一大幫修士獲得提升。如先前遇到的,那名叫做吳垣的月河城修士,他所修習的功法,就要比這一樓的藏書要差上許多。
“這枚令牌……你是如何得來的?”
萬羨青将七花令遞還給唐窮,并如是問到。
預想中的聲音沒有想起,唐窮只是頗有些失落地搖了搖頭。
也不知是不能說,還是不知道。
萬羨青本就是随口一問,也沒有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心思,既唐窮無法回答,她也便歇了心思。
她道:“我要回去了,再會。”
不料,遭到了挽留。
“你可以陪陪我嗎?我一個人有些……有些……”
這般年幼,大抵是不知寂寞二字該當何解罷。萬羨青踯躅了一瞬,到底是存了一點憐惜,她道:“走吧,帶你去吃飯。”
唐窮聽言十分歡喜。直接把家中設宴的事情抛到了九霄雲外。
萬羨青也沒有要把唐窮帶去花自重住處的意思,一來不合時宜,二來也是出于唐窮方面的考慮。
西院距離住處頗遠,她雖然有多種代步方法,但除了青赤,其餘的她并不想暴露太多。而若用上青赤,先不說青赤願不願意載唐窮一程,即便唐窮有幸與她同騎,他一個凡人如何受得住高空疾風?
思來想去,學院食堂反而成了最佳的選擇。
出到室外,祁荷招出枯芳筆,她學着此間修士的手段,以筆做核、引氣塑形,拟出了一匹代步的駿馬來。
想來唐窮也沒駕過馬,萬羨青便直接操起了缰繩,吩咐他坐穩。
二人便這般奔了一路,耗了約莫兩刻不到的時間,終于到了食堂。
下馬的時候,唐窮的臉色似乎有些發白,許是颠着了,但他神色卻依舊飛揚難矜。
萬羨青領着他進了食堂,她問:“想吃什麽?”
唐窮語氣飛揚:“要一份跟你一樣噠。”
可她并沒有想吃來着……
但到底是自己把人帶來吃飯的,總不好再掃了他的興。
萬羨青給自己和唐窮,一人買了一份肉菜,一份素菜,一盅湯,一碗飯。食堂所出食物,所用食材皆有靈氣,價格多有差異,但卻都不會讓修士攝入不利于修行的雜質。
唐窮接過食物後,很開心地進用了起來。萬羨青被其感染,也夾起了一葉青菜送入口中。味道不鹹不淡,火候老了一些,雖不至于難以下咽,但也絕對是水平線之下的手藝。
明明生在富貴人家,卻對這粗糙飯食甘之如饴。有人陪伴……真就這般欣喜嗎?
萬羨青看着吃得香甜的唐窮,不禁陷入迷思。
她也曾跟亓官奉如膠似漆地愛過。然後她就發現了在“愛”這一層關系中,彼此的局限和匮乏。
愛看似具備力量,實則空無一物。僅憑愛去厮守纏綿,甚至熬不過一年半載。之所以相安無事地保持着關聯,也不過是責任充當着熱源在死撐罷了。
好在尚有波折磋磨橫在兩人中間充當試金石,方叫他倆愈愛愈濃。又因黎肅之故,她去了天都,阿奉去了魔府。所謂天各一方,也不會比這距離和立場,更遙遠了罷。
也許,是時候重新——
“楊叔叔!”
萬羨青被唐窮的招呼聲所驚醒。她朝着唐窮揮手的方向望去,是一名老者,且還有兩個熟人——樓欺風、樓宴清。
看這三人的站位,萬羨青就得出了一些信息。
樓欺風是這千機學府的掌院,但行走時卻始終慢那老者半步,這恭敬無論是裝的還是真心的,至少都能說明這老者的身份地位不低。
千機學府作為隕靈界最大修仙勢力千機殿的附屬單位,能以身份壓制樓欺風這個學府掌院的,一定得是千機殿中的大佬才行。
就是不知,這老者的地位到底高到什麽程度了。
回去得問一問花自重。
樓欺風穿的是常服,說明他并沒有要展露自己掌院身份的意思。這樣也好,也省得她行禮了。
萬羨青就端看着唐窮和那老者絮叨,待到話題扯到自己身上時,不亢不卑地應上兩句也就算完事兒了。但這只是她設想的走向。
不知怎的,那姓楊的老者竟頻頻将話題引到她身上去。最後甚至落了座。
楊儲:“小荷啊,怎麽不吃飯啊?是不是飯菜不合胃口?該不會是在減肥吧?哈哈哈。”
……
萬羨青強自笑道:“剛讀了兩卷書,許是乏了。”
楊儲:“诶呀,年輕人愛讀書是好事兒,但是也不能不吃飯啊。小風,幫我去打兩份熱乎的飯菜來。”然後轉過頭對萬羨青說“可不許挑嘴了。”
什麽叫一頭霧水,萬羨青現在就是一頭霧水。一個剛見面的千機殿大佬,為什麽要關心一個路邊小姑娘吃了多少飯?
難道,該不會是!
萬羨青猛地擡頭,對上楊儲的雙眼。她細細地瞧了三息,在确定其中真的沒有半點關于“奸惡”“淫邪”的心思後,才安心地将頭轉了回去。然後她就更加摸不清頭腦了。
滿臉的慈愛是怎麽回事?難道我很像你的孫女嗎?
這時,樓欺風已經将飯菜買了回來,萬羨青謝了一聲接過食盒時,下意識看了他一眼。
那雙眼睛避着楊儲,就那麽直直地對着她。漆黑的瞳仁仿佛泛着瓷器般的光,很冷。
萬羨青毫無壓力地進用起來,但味道實在一般,稍稍吃了幾口便又放下了筷子。
楊儲的情況與之相似,也沒有比萬羨青多吃多少,反倒是唐窮已經吃了個七七八八,成了三人之中吃得最多的那一個。
楊儲嘆了口氣,道:“看來真是廚子的水平有限啊。”
萬羨青瞥了他一眼,到底是不忍心,辯解道:“此前我已經進用過一些點心,來此只為陪伴唐窮一程。餘下這多飯食,只因腹內飽漲,非烹饪技藝之故。”
若讓千機殿大佬“廚子水平不行”這話坐實,那今日值班的廚師也就該被辭退了,她不想因為自己的原因,害的一個路人莫名失了飯碗。
楊儲不答。
萬羨青又續道:“吾等學子,當一心求道,若費心外物,只怕大道無緣。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我等實不該舍本逐末,求那什麽口腹之欲。”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如果這個大佬還是要辭退這個廚子,那她也就真的沒辦法了。
楊儲就靜坐在那裏一言不發,過了一會兒,似乎什麽關竅被打通了一般,楊儲猛地一拍大腿道:“好!”
萬羨青腹诽:您跟我這兒聽說書呢吧。
卻不料楊儲又招出了靈胚。那是一口極為漂亮的彎刀,說是武器,卻帶着觀賞品般精雕細琢的匠氣,但若待之如玩物,多看那刀兩眼,心神仿佛都要被刀鋒的利度所刺痛。
但這只是一個開始,楊儲招出彎刀後随手一舞,一個蛋殼型的弧面自上而下将他自己、萬羨青還有唐窮罩了起來。
只聽他中氣十足,一派正經地說到:“本座觀汝心性氣度上佳,且與唐窮情投意合,本座有意撮合你倆結下紅繩,待到日後及笄加冠,便擇佳日合籍。汝意下如何?”
那一頭兜在萬羨青頭上的霧水,此時有如積雲降雨一般把她淋了個身心激靈。
情投意合?還擇日合籍,虧你想得出!
萬羨青有意與之理論一番,但一道熟悉的煞氣朝着唐窮直斬而來。
亓官奉到了。
而且他肯定聽到了。此間修士的隔音屏障,即使是千機殿的大佬施展出來,又如何防得住亓官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