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薛寶環訂親?」
關陽不敢置信地瞪視着母親,俊臉上怒氣隐動,花了極大力氣才抑下幾欲咆哮的吼聲。
「是。」關國公夫人少見地固執堅決,夷然不懼地望着盛怒的兒子。「來南地前,我已命人到薛家交換你倆的庚帖,現在環兒已經可以算是我們關國公府定下的兒媳了。」
關陽只覺胸口怒火和痛心感劇烈翻騰着,黑眸盯着母親高高昂起的美麗臉龐,半晌後怒極反笑,「我不娶,誰也強迫不了我。母親,你這是拿石頭砸自己的腳。」
關國公夫人聞言一窒,有股心虛感油然而起,但她面上仍毫不退縮地強硬道:「庚帖既已交換,這親事已經是板上釘釘了。我們關國公府向來令行禁止,一言九鼎,定下的兒媳也是薛家的掌上明珠,你現在說聲『不娶』,又置環兒于何地?須知古往今來,被退婚的女子不是死便是進家廟,難道你忍心這樣毀了一個清白無辜的好女子嗎?」
他不為所動,神色越發冰冷。「母親,想用霸王硬上弓的方式是徒勞無功的,父親也不會同意你擅自做出這樣的決定。況且,就算今天是父親下的命令,只要我不答應,誰也別想左右我的終身大事。」
「你——你——」關國公夫人氣得臉色通紅,手指着兒子,半晌才說得出話來,「我是你娘,難道娘會害你嗎?環兒哪裏不好?她又哪裏配不起你了?!」
「我只喜歡過一個女子,」他淡淡地道,「其他的女子在我眼中什麽也不是;過去這些年來,兒子的心志從未改變過。」
「你……」關國公夫人臉色刷白,嘴唇有些微顫,努力鎮定心神後才道:「陽兒,娘當然知道你心裏始終念着一個人,娘也心疼,可是……她畢竟已經不在了。」
不!小花還在,小花沒死。
關陽沖動到嘴邊的話又強咽了回去,眼神溫和了許多,低聲道:「母親,你信我,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麽。至于和薛家的婚事……其實,您根本沒有和薛家交換庚帖吧?茲事體大,您不可能專斷獨行,也不可能事前沒有半點風聲傳出。」
「我不管!」關國公夫人面上挂不住了,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不禁惱羞成怒,不管不顧地使起性子來了。
「你若是不聽娘的,成心讓娘在母族娘家面前顏面掃地,往後連個小輩都瞧不起娘這個表姨母姑奶奶……你就別認我這個娘了!」
關陽英毅臉龐瞬間鐵青成一片。
關國公夫人見狀,不由暗暗哆嗉了,可是向來被國公爺捧在手掌心上嬌寵了數十年,就是刁蠻闖禍了也有丈夫這座大山撐腰,所以盡管這個比起丈夫來威嚴不遑多讓的兒子看起來像是要翻臉了,她還是挺直腰杆,決心這次就跟兒子耗上了。
「母親水土不服,心火旺盛,還是早些回京調理靜養好些,」他冷冷地道,「明日一早,兒子就『親自』護送母親回關國公府!」
「你敢?!」關國公夫人一口老血險些嘔出來,嬌貴雍容的貴婦作派全抛九天外了,氣急敗壞的指着他的鼻頭就大罵,「不肖子,你、你就為了個已經不在了的人忤逆你娘?」
「母親——」他神情緊繃,眸底有一絲無奈之色。
「我就知道你魔障了,為了一個、一個——」多年前驚怖的隐憂和這些年來暗藏的焦慮與不安,在這一瞬終于全面爆發了,關國公夫人心口焚燒着熊熊大火,理智盡失地厲聲喊道:「她到底是給你吃了什麽符水下了什麽蠱?你們當年才幾歲大,你怎麽就為了她連性命都不要,現在連母親也不要了?」
「娘,」關陽心頭一痛,眸光微黯,緩聲想解釋,「當年我便答應了要護着她一輩子的,她是我的使命,也是我的命——」
「她不過是仗着金枝玉葉的身分,卻把我兒支使得跟奴才似的團團轉!」關國公夫人眼眶赤紅成一片,痛心憤恨地咬牙切齒道,「你是世襲貴胄關國公世子爺,是大鳳武将,不是她皇家的狗,她當年才三歲便相中你,死纏着硬讓皇上皇後召你進宮當她的暗衛……一個被嬌慣寵壞了的小公主,竟将堂堂名門世族出身的武将使來喚去,因為她,你在金羽衛的副使位置只得拱手讓人,到她背後做個見不得光也不得見人的暗衛,這些娘都忍了,可她千不該萬不該,後來還想着要你尚主——」
關陽震驚萬分地盯着母親,如遭雷殛般腦中一片空白,随之而起隐隐的恐懼與惶然,某個久遠的破碎記憶驀然躍閃眼前,霎時他再也無法呼吸,無法思考,渾身血液瞬間被抽離一空。
大鳳王朝皇例名定,尚主為驸馬者,只任文職,不可掌兵權……
「母親……那夜是、是你……」他向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臉龐如今慘白若紙,喉頭陣陣發緊,一抹絕望和悲哀顫抖地浮現,語氣裏最後一寸希望微弱如風中燭火,「不,不會……不是,不是那樣的,對不對?」
關國公夫人心一劇跳,這才發現自己心神激憤下竟然都說了些什麽……她心口陣陣發虛,試圚挽回地乾巴巴笑道:「娘、娘也不過是氣極了,話趕話說得急了,并沒有旁的意思……總之對當年的事,娘是有氣,可氣的也是皇家不該這麽埋汰糟蹋人,可關家世世代代盡忠于君王,娘後來嘀咕幾句也就罷了……」
「娘,你告訴我,」關陽眼睛酸澀得厲害,心直直往下沉墜,嗓音低啞似受傷野獸嗚咽。
「那一夜……您不是假裝暈倒,拖阻我進宮去救小花……求您,告訴我不是。」
「我……」淚水有些倉皇地滾了出來,關國公夫人面色慘白,話說得結結巴巴,「娘、娘當然不是成心的,那時事情發生得太快,太亂,關國公府被看守住了,你父親也說不可輕舉妄動,要等先帝的密令……娘、娘只想着公主是先帝的掌中珠,無論如何定會安排人馬護得她平安,只是沒想到……沒想到……」
關陽挺拔的身軀晃了晃,氣色灰敗如死地盯視着母親,深深的苦澀、恨怒、悲傷和絕望拖着他直直跌入地獄。
原來,是自己的母親害得他幾乎與摯愛一生陰陽相隔。
原來,母親假意昏倒,拖延了他一刻,阻住他的腳步,為的是私心,私心讓他和她,不管是生是死,都再沒有相見之日。
為了他的前程,母親竟能眼睜睜看着小花去死……
若是小花知道了這一切,她會不會恨透了他?
他眼前一黑,難以言喻的恐慌緊緊攫住了心髒,每呼吸一次都是如刀割火燒的椎心劇痛……
「陽兒,是娘一時想差了,可當時誰也不知道會發生逼宮謀——」那個「逆」字被刻意壓低在唇齒間,關國公夫人心急地想解釋得更清楚,忍不住緊抓住兒子的手,卻愕然地察覺到他的手竟冷得像冰一樣,甚至顫抖得厲害。
「陽兒?」
「我……不能讓她知道,不,她、她一定不會原諒我了……」他的聲音也在顫抖,素來肅然的神色被透着恐懼的無助取代,那空茫害怕的眼神看得關國公夫人幾乎落淚。
「陽兒,都是母親的錯,你對公主已經是盡心盡力,若是公主芳魂有怨有恨,無論什麽樣的報應報複都該向着母親來,這和你無關……」她緊抱着兒子,淚水泉湧,心頭寸寸火燒般……終于承認自己悔了愧了。
「不,是我沒護好她,我——」他痛苦地閉上眼,語音瘠啞破碎。
縱然母親有錯,卻是出自為母私心,終歸到底卻是他的疏忽,未能察覺到母親原來對于他「尚主」一事這般排斥生怨,無法及時排解此事,致使恨事發生。
往後,他又該如何坦然面對小花?
若是有朝一日小花知道了個中內情,她……對他……還有母親……
關陽只覺胸口悶塞難當,止不住的陣陣寒意和恐懼自骨子裏滲透而出。
他已經無法接受再度失去她的可能……
不,他絕不會再失去她!
「陽兒,母親自知當日鑄下大錯,心底也極是悔恨不安。」關國公夫人極力想平撫兒子眼中的痛苦之色,抖着唇低聲下氣承認道:「自那日後,便在家中佛堂修一靜室,供拜的便是公主的牌位,早晚三炷香,每逢初一十五便親手抄經焚化祝禱——」
「母親,你是為了安自己的心吧?」他諷刺地笑了,滿心苦澀。
關國公夫人一僵,不知所措地望着兒子,「陽兒……」
關陽痛苦絕望的目光中,漸漸升起淩厲的銳利之色,心中決意大定,緩緩開口吐出一句:「她沒有死。」
「誰沒死?」關國公夫人一怔。
「小花。」他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母親,看見了她臉色刷白,卻沒有在其中窺見一絲的驚喜、歡悅、如釋重負……胸口越發悶窒難當。
「磬花公主。」
「怎、怎麽……不,我是說,茲事體大,你、你當真确定嗎?!」關國公夫人不敢置信地結結巴巴問。
「小花沒有死,現在就在我府中,就是我要娶的那人。」他眸底掠過一抹沉沉的悲哀,卻在下一瞬,迅速将所有的情緒重重壓制到深處,面色恢複一貫深沉冷肅,一字一句暗藏警告地道:「雖然至今,我還未與她相認,可是這次我絕不再允許任何人把我們兩人分開,就算是母親你,也不能。」
公主沒死?
他要娶的那個狐媚子……就是公主?可、可是,怎麽會?怎麽可能?
那假若是真的,教她還有何顏面去、去面對公主?
「怎麽會這樣?」關國公夫人面如死灰,嘴唇顫抖翕動着,「不,不可能的,不能夠是公主,當初你是親眼見到公主被大火吞沒的,現在又冒出一個公主,這定是有人設下陰謀詭計,故意用個冒牌貨接近你,博取你的——」
「母親請慎言!」他聲音裏的沉痛和憤怒令關國公夫人心下一縮,乾巴巴地望着兒子,不敢再言。
「接下來的事都由我來處置,不管是國事或婚事,都不是母親可置喙得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目光複雜而沉郁森冷。「不過我可以答應您,關于那一夜您蓄
意攔阻之事,不會再有第三個人知道,尤其是公主,她不必知道這些。」
……這些難堪而醜陋的事實。
他心口一痛,目光黯然。
關國公夫人好半晌說不出話來,難掩臉上愧色,可最後還是遲疑地怯怯開口,「陽兒,可世間沒有永遠的秘密,萬一、萬一将來她知道了……況且現在朝政局勢詭谲,咱們關國公府位高權重,向來為皇帝所忌憚,若是風聲走漏出去,皇上拿住了公主這個把柄——」
他沉默良久。
關國公夫人看着兒子眸底深沉糾結的神色,不由松了口氣。
還好,兒子還肯冷靜下來思考全局,而不是像當年那樣年少氣盛,血性沖動,恨不得如同那把大火一樣把所有威脅到公主的人與事玉石倶焚、付之一炬。
「她現在是花春心,」仿如亘古的沉默後,關陽終于低啞開口,「我會把她過去留下的痕跡清掃一淨,從今往後,她就只是我的妻子花春心,我會護她愛她一生一世。」
關國公夫人心,跳,有種說不出是釋然、失望還是引以為傲,腦中亂糟糟一片,最後低嘆一聲,「我兒既是心意已決,娘自然聽你的。也罷,你和公主情義始
于幼時,又經此大難波折,娘雖然對她仍是……不過事到如今,也不忍心再枉做那棒打鴛鴦的小人,這正妻名分還給公主也是應當的,至于那側室之位,于情于理就該由——」
「母親休再多言。」關陽冷冷地截住關國公夫人的話,毫不留情地斬斷了母家薛氏一族的希望。「我這一生只會娶一妻。」
「陽兒——」關國公夫人一驚,臉微微變色。「兒子軍務纏身,無暇再多談,就先告退了。」
關陽話聲未落便已大步離去,那高大決絕的背影令關國公夫人滿腹的話全卡在了喉頭,只能惶惶不安地跌坐回椅上。
盡管外頭陽光耀眼,她突然覺得有點冷。
陽兒終究還是怨上她了吧?
她捂着沉重而突突劇疼的頭,心底紛亂如麻,喃喃自語,「我真做錯了嗎?」
仔細想來,磬花公主自幼愛黏着陽兒,總是跟前跑後的,當時年紀小驕性大不懂事,執意要把陽兒留在她身邊做暗衛,阻攔了陽兒的前程,以她金枝玉葉的身分,确實誰也不能說她一個錯字。
她心疼自己的兒子前途受限,若是尚了主就更加沒了展翅翺翔,去得更高更遠的機會,甚至還要剝奪去他原來擁有的,所以她對磬花公主确實是百般不喜。
只是看兒子這些年來,因着公主的仙逝而消沉清冷至此,她心底難受自責,這才時時盤算着、焦心着要替他相一個好姑娘,讓兒子姻緣和滿兒女繞膝,早日自傷痛中走出來。
可是誰想到磬花公主居然還在人世?
關國公夫人不知該喜該悲還是該嘆,只覺自己一片慈母心卻做下了壞事,現在連兒子都對她失望了,她不由一陣悲從中來。
關國公夫人正拭淚,薛寶環默默端茶而出,溫柔地遞進了她手裏。
「誰?」關國公夫人一驚,擡頭見是她,不由強笑道:「環兒,是你啊……你,剛剛幾時來的?!」
薛寶環看出表姨母紅紅眼眶中的一絲戒備,心下一凜,面上越發溫順婉約,柔聲道:「環兒方才好似聽見表哥的聲音,正想着沏杯您和表哥都愛的銀尖茶來,沒想到茶一沏好,表哥已經走了。表姨母,這下只剩您能幫環兒品評一二了,您不會不給環兒這個面子吧?」
見薛寶環面色如常,不像是聽見了什麽秘辛,關國公夫人眼底的警戒消失無蹤,心下略松,掩飾太平地捧着茶碗啜了一口。
「嗯,環兒就是手巧,确實不錯。」
薛寶環笑得娴靜溫良,俨然已是一派國公府佳媳世子夫人的風範,全然看不出她此刻心中的驚濤駭浪。
而同樣驚駭卻悲憤絕望的,卻是由始至終隐沒在門外樹影下的一個嬌小身影。嗉嗦顫抖着,一手指尖緊緊攀抓着樹幹,一手死命搗住幾欲破碎低嚎的嘴巴,心口冰涼成一片……
自執手臨岐,空留下這場憔悴,想人生最苦別離。
說話處少精神,睡卧處無颠倒,茶飯不知滋味。
似這般廢寝忘食,折挫得一日瘦如一日。
——鄭光祖《迷青瑣倩女幽魂?中呂、粉蝶兒》
關陽關在書房中一天一夜。
自午後陽光漸漸西去,夕陽餘晖完全消失在大地上,夜色沉沉籠罩而下,不點燈的書房裏被闇黑孤寂冰冷氣息全面包圍,他高大的身影靜靜坐在太師椅上,臉龐神色木然,眸底裏揮不去的是一片蒼涼和苦澀。
他該怎麽去見小花?
明明知道母親的刻意攔阻,幾乎令她命喪火窟,他卻什麽也不能做,甚至只能自欺欺人地掩蓋掉這個事實,當作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他在選擇護持住母親聲名的同時,又何嘗不是再度在她的傷口上重重捅上一刀?
這算不算也是一種背叛?
他痛苦地閉上眼睛,只覺胸口絞擰悶痛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那麽,如果他能夠向她坦然相告當年母親的一念之差,真誠懇切地請求她的原諒,勇敢拔除心上這一根重刺,以小花的心思寬容,性格爽直,也許這一切都能被諒解、被揭過……
可是,他敢賭這一個可能嗎?
雖然他不知道她當年是如何自宮中大亂中逃出生天,這些年究竟如何逃過當今皇帝「清算餘孽」式的追捕,但他知道她一定吃了很多很多苦,否則也不會堂堂一國公主,應該被呵護疼寵在萬人掌心上的公主,竟淪落到須以畫春宮圖,在市井坊間混飯為生。
一想到這裏,他心都要擰碎了。
「小花,若不是我遲了一步,若是我能早些趕到……」大手緊緊搗住面孔,低沉撕啞如受傷困獸的嗚咽聲自指縫逸出。小花,對不起。
往後,小一哥哥一定加倍加倍對你好。「請你原諒我……」
子夜過去,曙光乍現,靜谧的安南大将軍府裏人聲漸起,灑掃庭除的小厮和端茶送水的丫鬟步履匆匆,渾然不知這一夜,府裏的主子就沒一個能入睡的。
一夜未眠的關陽臉上看不出幾許倦色,依舊神色肅然地走出書房,回到寝堂,梳洗過後便慣常地趕往大營理事,只有極其細心的親信如單子,才能從自家主上眼眶下方的微微暗青看出一抹郁色。
隐于暗處的單子欲言又止,終究是無聲喟嘆,默默跟上前去。
關陽一到大營,仿佛想發洩全身積郁難消的苦悶憤惱般,連連點了三十名的精兵焊将和自己對打,在一場看得人心驚膽戰、拳拳到肉的激烈比試後,那三十名随便派出去都能以一擋百的大将,個個鼻青臉腫地倒地不起,卻見他們家武力深不可測的主上連根寒毛都沒傷到,臉色卻鐵青得比他們這些挨揍的人還難看。
「單子!亞!出來!」他殺氣騰騰地低喝一聲。
單子和亞心下一顫,只得硬着頭皮出現。
「換你們上!」他冷冷道。
單子都快哭了。
亞則是鄙夷地瞥了他一眼,卻也暗自惴惴,硬着頭皮上。
直到近黃昏,關陽才拖着一身汗流浃背卻暢快淋漓的疲憊腳步回到大将軍府,在浸泡了個熱水澡後,換過柔軟服貼的寬松長袍,束妥玄色腰帶,黑發半系于肩後,做了幾個深呼吸,這才鼓起勇氣去見好似分開了一生一世之久的花春心。
他在她門前遲疑再三,內心掙紮許久,正要舉起拳頭輕敲的剎那,身後驀然響起了熟悉的腳步聲,他臉色一沉。
「母親,您來做什麽?」
關國公夫人沒想到兒子也在這兒,美麗面孔閃過尴尬和不安,吞吞吐吐地陪笑道:「我、我就是……來看看公主……」
「不用了。」他濃眉緊蹙,想也不想地斷然拒絕。「在我還沒想好如何與小花相認前,母親實不宜出面。」
關國公夫人笑容僵了僵,有些不是滋味道:「難不成娘知道錯了,想好生好氣同公主聯絡聯絡感情也不許?」
他盯視着母親,最後還是搖了搖頭。「母親請回吧。」
「陽兒!」關國公夫人沖動地揚高聲音,漲紅的嬌容滿是難堪與受傷之色。「你就真的再也不信娘了嗎?」
他眸底掠過一抹複雜的痛楚,澀聲道:「娘——」
大門被猛然推開,砰地一聲,沉沉砸在兩人心上。
關陽和關國公夫人不約而同朝聲音來處望去,面色俱是一凜。
花春心似笑非笑地斜倚在門畔,眼底卻全無一絲笑意,幽深得令人心慌。
關陽怔怔地望着那抹嬌小人影,看見了她的微笑,她的眼神,寒涼得讓他的心瞬間跌入深不見底的黑暗……他打了個冷顫,焦急地大步上前,就想将她擁入懷。
她後退了一步,僅只一步,便和他劃開了咫尺天涯,千山萬仞……
他臉上血色褪得一乾二淨,眸光透着顫抖的懼色和哀求。「小花……」
「你——」她嘴角仍在笑,只是笑得令他一顆心直直下沉。「是什麽時候認出我的?」
「我……」他嘴唇發乾,喉頭發緊,眸光透着一抹哀傷的祈求,低低道:「編草蚱蜢給你的時候,終于确定的。」
「你既已認出我,為什麽沒有與我相認?」她緊緊盯着他。
「小花,那麽你呢?!」他反問,渾厚的嗓音卻很輕緩溫和,仿佛害怕驚吓着了她。「為什麽不認小一哥哥?」
花春心鼻頭一酸,眼眶發熱,淚意不争氣地欲奪眶而出,卻是被她死死忍住了、
「人心易變,」她面無表情地道,「我如何知道,你是不是還願意記得那個一相情願巴着你不放,阻了你遠大前程的驕蠻無知公主?」
一句似自嘲似諷笑的話,卻令關陽和關國公夫人臉色大變。
難道她、她都知道了?
關國公夫人身子一晃,雙膝發軟。
「小花。」關陽眸中痛色一閃,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話,只是眼底哀色更深。「你知道我逃亡的這些年來,每天都害怕你忘了我嗎?」
她目光望着他,卻又不像是望着他,而是望向了遙遠空茫的某處。
他心痛如絞,喉嚨嚴重梗塞住了。
「可是我一直想着,小一哥哥一定會記得我,小一哥哥要是知道我還沒死,他一定很高興很高興,小一哥哥無論如何都會等着小花,護着小花……」她的聲音一哽,頓了頓,慘笑道:「你知道我在昨天聽到了你和——關老夫人說的那番話後,我等了一整夜,等你來向我坦白,向我解釋嗎?」
關陽如遭雷殛,臉龐血色褪得一乾二淨。「小、小花……我,不知道……」
「磬花公主,是臣婦,都是臣婦的錯。」關國公夫人急急向前欲解釋。
花春心毫不留情地閃避開了,明顯的疏離防備令關國公夫人一呆,面色羞窘地漲紅了起來,看在關陽眼中更是痛苦難當,下意識地扶住母親,哀祈地望向花春心。
她見狀,心下越發冰涼,滿滿的酸澀悲苦溢喉而出,那被所有人抛棄、背叛的痛更深更重了。
小花,原來從頭到尾,小一哥哥都不是你的。
原來當年,他其實已經做出選擇了。
「你選擇護着你母親,是大孝,我不怪你,可是你明明知道當年……現在卻還能當作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還能當作我沒有受到傷害,甚至,要我吞下我的驕傲和身分,一輩子乖乖認分做花春心,做一個沒有國仇、沒有家恨,甚至沒有自己的人……」淚水在眼眶裏滾動,她卻強憋着不肯讓它掉下來,嘴角冷笑更深。
「關陽,我趙磬花可以永遠做這個平凡的花春心,可你憑什麽來替我做這個決定?」
關陽再也無法呼吸,一顆心緊緊絞擰着,悔恨愧疚感深深地淹沒了他,每擠出一個字都像是刀刮血肉般痛得生顫——
「小花,是小一哥哥想錯了,是我對不起你,我知道你現在很憤怒,甚至是恨透了我,我只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
「好,我再給你一次機會。」花春心直勾勾地盯着他,忽然脆異清冷地一笑。他眼中狂喜之色甫現,她的下一句話卻重重将他打入塵埃,萬箭攢心。
「這次,我乾脆點,送你們母子一份大禮,把我捆了送給現在坐在龍椅上的那個皇帝,然後便前程也有了,榮華富貴也有了,還有數不盡的金銀和美人,如何?這樣,也不枉我們相識一場吧?」
自她口中吐出的每一字每一句寸寸淩遲着他,他絕望而痛苦地望着她,喉嚨卻像是被勒住了,任憑怎樣的辯白,在她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
他眼眶灼熱刺痛,隐隐有淚,胸口緊窒得呼吸困難,滿是痛楚祈諒的眼神癡癡地凝望着她,恸色更深。
「公主!」關國公夫人驚痛悔愧交加,又是心疼兒子的痛徹心扉,掙紮着就要向她跪下。「都是臣婦不忠不敬,害了您也害了陽兒,臣婦甘願伏罪,任您千刀萬剮也——」
「國公夫人就免禮了,您又何嘗有錯?」她目光轉向氣色灰敗的關國公夫人,嗤地笑了,語氣裏濃濃的嘲諷完美地掩蓋住了心底深處洶湧的悲哀、受傷和恨苦。
「十二年前的趙磬花貴為一國公主,您尚且看不上眼,十二年後的花春心成了前朝流亡餘孽,一無所有,您這一跪一拜一見禮,怕不立刻就折了我的壽,要了我的命去!」
關國公夫人愧疚難堪地低下頭,緊緊交握着手,眼淚再也憋不住滾滾而落。「臣婦……臣婦……」
「小花,」關陽緊緊扶住顫抖的母親,眸光帶着一絲乞諒地望着她。
「我母親确實做錯了,我身為人子執意隐瞞,傷你至深,更是罪無可赦,一切都該由我來承擔,你打我罰我,就是此刻一劍殺了我,我也甘心情願,只要你別惱……你想要做什麽我都由着你,還有,先帝的仇我一定會替你報——」
「這話,擺在昨天說多好?」她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現在說,多矯情啊!」
當年就為了他母親的一片「慈母護兒」之心,她在大火裏因為遲遲等不到他來救,只能眼睜睜看着宮女、太監、護衛們一個又一個為了她而死,偏她還執迷不悟地哭着,鬧着,苦苦等着小一哥哥來救小花……
「你知道,我在大火裏等了你多久嗎?」她的眼神冰冷,嘴角卻緩緩揚起。
關陽眸色一痛,啞然無言,臉龐慘白如雪。
「火燒起來的時候,譚公公,小常子,婉兒,珠兒,他們拚命拉着我要從密道逃出去,可是我不肯,我堅持要等你,我怕你來了找不到我,會以為我死了。」她的聲音像是情緒全流乾了般平淡,卻句句直戮得他心上鮮血直流,絞痛欲死。
「小一哥哥要是以為小花死了,他就不會等小花長大,他會再娶別人,所以小花死也要等小一哥哥來……可這一等,我就白白害死了三十二個宮人。」
他嘴角動了動,像是想說些什麽,卻發現自己一個字也說不出口,濕熱的眼眶隐隐浮淚,燙得直可以灼傷人。
「然後白大人來了。」她直直盯着他,血紅的眸子終于浮現一絲抑不住的冷諷嘲笑。
「你還記得白大人吧?他原姓姜,是我皇奶奶當年的內侍太監,後來被白王奶奶秘密安排到白家,官拜正四品吏部侍郎,皇奶奶要他盯着吏部尚書,那是景王的人……」
「白大人受命調查景王暗中買賣官爵一事,」他艱澀地開口,「我知道他的身分。」
「原來你也是景王的人?」她心一跳,目光冷厲如箭。
「不,關國公府自始至終都是先帝的人。」他急急地想解釋,「只是景王起兵太快,鄭貴妃為內應,我們措手不及——」
「好一個措手不及。」她松了口氣,卻又深恨自己竟然到現在還對他抱有可笑的心軟和期望,不由僵硬地撇過頭去,看也不看他,冷笑道:「算了,那都不重要了。我要說的是,那夜若非白大人緊急之下不惜暴露身分,沖進宮中硬是把我帶走,我早死在寶漪殿大火裏,而後白家被景王追究,屠了個一乾二淨……我又欠了白家一百二十條人命。」
關陽滿眼沉痛地看着她,心疼得直想将她緊納入懷好好安撫寬慰,恨不能夠将她心上的自責全部轉扛到自己身上,可是他才一動,她冰冷警告的目光又狠狠地将他釘在原地。
「公主……這些人命罪孽都由臣婦來背,你與陽兒都是無辜的……」關國公夫人淚漣漣地開口。她聽着公主那夜的驚險苦痛、死裏逃生,只覺羞慚悔恨欲死。
「臣婦這就回京到大乘寺落發為尼,終生佛前忏悔,願誦佛經萬卷為死去英靈超渡——」
「娘!」他眼神掠過驚急痛楚,疾喚道。
「不用了,誰造的孽誰來背,我這些年掙來的銀子在佛前點的燈海無數,縱然散盡了一生之財,我甘願!誰都不用來争相賣這個好。」花春心冷冷地道,「當年大火,關陽身為公主暗衛,沒能及時救主失職之事,我也可以不追究。」
關國公夫人猛然擡頭,滿是淚水的眼裏透着感激、希望、釋然和強烈的慚疚之色。
關陽卻臉色慘然,一股不祥預感攫住了心口。
「不,」他再顧不得其他,大步上前一把抱住她,牢箍住她的鐵臂卻幾不可見地微微發抖。
「不能不追究,我欠了你一輩子的,你絕對不能放過我。小花,春心,不管你想要怎麽責罰我,不管你要什麽,我豁出一切都會把它捧到你面前,你要什麽?要江山?要複仇?我都可以給你!」
「我只要你關陽,關小一……」她被他箍得渾身生痛,卻是面無表情,望着他的目光冷得直直剌入他心底,一字一字慢慢地道:「與我趙磬花,花春心,永遠恩斷義絕,永不相見。」
他呼吸一窒,深沉恐懼的絕望如巨蟒絞擰住全身,四肢漸僵漸冷,眼前金光亂竄,高大偉岸如山般的身形不可遏止地劇烈顫抖了起來,像是随時會崩塌。
「不——」
他想留住她,他無論如何死也不能放開她。
可自從那日她用冰冷疏離的眼神看着他時,在戰場上身經百戰,受過無數刀劍重傷也夷然不畏的關陽,生平第一次發現自己再無一絲一毫再争再抗的力氣。
「……我現在不想見到你,你母親,和你們關國公府的任何一個人。」花春心甚至沒有提高聲音,她只是冷冷淡淡地,慢慢地說話,他便已潰不成軍。「關陽,別逼我後悔認識你。」
他黑陣底布滿血絲,心口陣陣撕扯揪緊,幾乎是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勉強擠出了四個字——
「好,不逼你。」
可是,他能暫時松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