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薛寶環整整把自己關在屋裏一天一夜。

多年美夢一朝破碎的痛苦挫敗感已不足以形容她此刻的心情,她辨不出究竟是情意遭抹滅的苦多一些,還是尊嚴盡掃落地的痛多一些?

但是當她重新打開房門後,對着外頭面帶憂慮的滿月,神色已經恢複平靜,唯有微微浮腫的眼睛還能看出一絲絲哭過的痕跡。

「滿月,收拾箱籠。」薛寶環雍容端秀的臉龐像是縮水了一圈,蒼白中透着打不折的倨傲。「我們回京。」

「小姐?」

「我知道你要勸什麽。」薛寶環一夜之間仿佛褪盡了所有的青澀稚氣,身上那份世家千金的氣息更加渾厚端凝銳利了,嘴角嘲諷一笑。

「我是未來的主母,看中的是正室妻位,那種小貓小狗的玩意兒,不過是博個男人的歡心罷了,以色媚人侍人,待三五年顏色不再,還不是任主母拿捏了?」

「小姐想得明白,奴婢也就放心了。」滿月點了點頭。

守在門外一天一夜,心似油煎,滿月最怕的就是這小主子因着年輕氣盛,教風花雪月的情情愛愛迷錯了眼,失了本心,現下聽她能夠條理分明神情冷靜的說着話,滿月不由得松了口氣。

「自古婚姻大事是兩個家族的聯姻,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就算能進得了關國公府,頂了天也就是個侍妾罷了。」薛寶環輕蔑地笑了,「後院,從來不是男人想的那般簡單,這規則是由主母說了算,大将軍再想護着也沒有這個道理——再說,表姨母也不會準的。」

滿月欣慰地看着她,「小姐說得對。」

世家名門的主母眼光自然得放得遠,心胸要寬,誰家沒幾個小打小鬧的妾?

若論門第,自家薛大人是正四品的知府,尚且有一妻三妾,四五名通房丫頭,這還是官宦家中算是潔身自好的了,就說再次他一級的正五品同知王大人,府中便有一妻五妾,還有鹽商們送的美人、揚州瘦馬,滿打滿算少說也得七八個,養了一園子莺聲燕語,官場上誰人不稱羨?

大将軍出身豪門巨閥的關國公府,先不論他的世子身分,光這個安南大将軍官銜便是超一品,待正式大婚之後,後院還能少了人伺候?

就是滿月自己,也是小姐準備帶着嫁入大将軍府的陪嫁丫鬟,是能理直氣壯在小姐小日子來,身子不便時,給大将軍暖床用的。

想到大将軍俊美健碩的體魄,饒是沉靜守禮如滿月,也不禁微紅了臉頰。

「待我回京之後,向表姨母禀明将軍府近日諸事,相信表姨母自有決斷。」薛寶環望着客居館的方向,眸光一閃,軟糯好聽的嗓音裏有一絲抑不住的冷厲。

「現在,不妨就讓那位花姑娘再得意歡喜幾日吧。」

「是。」滿月忽而想起,遲疑道:「萬一大将軍心生疑慮——」

「表哥早就想我回京了,」她強忍住內心深處湧上的幽怨氣苦,平靜地道:「我都知趣地退了一步,他也不忍再教我難堪的。」

「奴婢明白了,這就打理箱籠去。」

「慢着。」薛寶環喚住了她,略微思索又道:「我修書一封,你先命人交付驿站,快馬送回國公府給表姨母。」

「是。」

待寫完信交給了滿月後,薛寶環憋着的一口氣終于長長地洩了出來,她猶如打過了一場大戰般疲憊無力地靠着椅背,臉色蒼白,眼睛卻亮得驚人。

她就不信……不信表哥當真會将那狐媚子看得比他的正妻還重。

寵妾滅妻是大忌。表哥這些時日會這樣待她,也不過就是因為她尚不是他的妻,所以他可以憑着自己心意選擇要近誰遠誰。

可是待有朝一日名分抵定,身為現今的世子,未來的關國公,他自然會擇一個知書達禮熟谙中饋,對內孝敬尊長對外八面玲珑的女子為當家主母。

那位花姑娘……

薛寶環嗤笑了起來,眸中冰寒一片,自言自語,「是蹦達不了幾時了。」

而在同一日,午後的書堂——

「她的信送出去了?」

關陽負着手望着窗外郁郁蒼蒼的樹影,高大挺拔的身姿如山矗立,任憑風雷也巍然不動。

「午時一刻送出,交的是驿站王快腿。」單子頓了頓,又道:「估莫最遲四天就能到京城府中。」

「信上說了什麽?」

暗衛統領也是拆信老手的單子咧嘴一笑,不無幸災樂禍地偷瞄了自家主上一眼,「寶小姐寫得一手好柳體,字字句句體貼入微寬容大度……」

關陽冷眸殺氣掃射而來。

吓得單子一個哆嗦,不敢再耍嘴皮子,忙道:「重點有三,一是向老夫人訴說主上平時操兵練将辛苦十分,二是她粗手笨嘴,未能替主上分憂解勞,着實有愧,三是主上身邊有解語花,妖嬈美貌,乃寶環不能及。」

「哼。」他冷冷一嗤。「倒是把後院小婦以退為進、明褒暗貶的手段學上了幾分,這就是母親看中的當家主母人選?母親的眼力越發不好了。」

教他父親多年來寵溺得五谷不分,母親的腦力越有朝幼年童娃發展的趨勢,就連滿抱着一腔慈母心都弄錯了地方使力。

當年母親明明還沒這麽嬌裏嬌氣、胡攪蠻纏的……

他神情一怔,驀然想起了當年他和小花之事,好似母親也未曾如現下這般殷勤熱切過—關陽心中閃過一抹什麽,快得令他抓不住。

也許,是因為當年他們都還小吧。

「主上,要不要把信追回來?!」單子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屬下也叮囑過王快腿了,随時可下手抽換信。」

「不必。」他淡然地揮手,噙着絲冷笑,「不管是信還是人,都改變不了任何事。」

看着自家主上那副成竹在胸的神情,單子簡直是佩服到五體投地再翻身滾三圈也還嫌不夠。

瞧瞧,自己的媳婦兒就得自己護牢牢,主上這才叫真男人、鐵漢子啊!

單子暗想,若是拿這個好消息到春心大師那兒賣乖讨好,不知道能不能走後門把「一枝紅杏露凝香」的特別加料番外篇弄到手?

早上睡得足足的,醒了吃得飽飽的,閑來無事便畫幾筆,悶了跷着二郎腿翻看雜說畫本兒,歇個酣暢的午覺,然後和自大營忙罷回府的關大将軍「互相調戲」一番,之後他看他的兵書,她躺在他大腿上看她的春宮,看着看着,正義的大将軍又把邪惡的春宮大師壓上榻「就地正法」了……

胡天胡地到點燈時分,全身虛脫嬌汗膩膩的她再度被他扛進淨室裏洗刷乾淨,順道再從裏到外吃一遍,最後鬧到吃完夜宵才滾進他懷裏沉沉睡去。

這簡直是天堂啊!

「大師,屬下幸不辱命,東西到了!」威風凜凜的暗衛統領被拿來當跑腿用的單子捧着老姜捎來的物事,非但沒見半點不高興,反而樂得活似被天上掉下的大餡餅給砸中了,笑得眉眼亂飛,沒一時刻停過。

花春心聞言,精神百倍地一挺坐而起,方才懶散到癱在榻上的熊樣全被滿臉興致勃勃取代了。「謝謝您了,老是這麽大材小用您,真是對不住啊!」

一聲「您」字差點把單子吓得魂飛魄散,忙陪笑道:「大師客氣客氣,在下當不起這個『您』字兒,大師要不嫌棄,就喚在下小單子吧!」

小單子?只有宮中太監名,才會在前字挂個「小」、尾字挂個「子」吧?

「咳。」她憋住了噴笑,面色閃過一抹古怪,這才清清喉嚨道:「呃,那個,我個人覺得還是叫單統領好,專業,好聽,不重複。」

「真的嗎?」單子樂壞了。

「嗯。」她一本正經地重重點頭,好不嚴肅好不認真好不誠懇地道:「看單統領眉清目秀骨骼清奇,是個做影真肖像人兒的好材料啊,不知你有沒有興趣容我畫上一畫?」

「我?」單子驚喜到極點,指了指自己鼻頭,咧出了做夢般大大的笑花。

「好——」

隐處驀地響起一記冷咳,出自日前被公器私用派來暗中保護花春心的亞口中。單子只得硬生生轉了個大彎。

「好是好,不過只恐公務繁忙無暇擔此重責大任,只能向您婉拒告罪了,請恕在下走先!」

她眨眨眼,滿眼佩服地看着話聲甫落就跟個鬼影似咻地不見的單子,啧啧啧!果然是關家出品,必屬不凡。

在贊嘆完了之後,花春心終于回歸正途,低頭撕開老姜用油皮紙包得密密的物事,看見裏頭躺着一只封面上寫得大大的三個字「催稿信」時,不禁嘴角抽了下。

「真是……讓我躲懶個幾日是會死會死嗎?」

雖然可以想見風聲都放出去了,新作「卧虎床龍野鴛鴦」不日将隆重上市,這些天來好書肆肯定連門檻都要給踏扁了,可是人生在世,飽暖,嗯,思淫慾不是應當應分的嗎?她多經幾次實戰也能為日後的春宮卷……咳,那個添些新奇鮮活招式不是?

她嘴裏咕哝着,拆開了那封催稿信,一目十行地匆匆浏覽過,這才笑了起來。

幸好前頭只有兩行是哭哭啼啼求完稿求安慰的,後頭八行都是交代她不在家的這些天,好書肆憑着簽書會先是賺了個白銀滾滾來,再因番外篇乘勝追撃炒賣得紅翻天,現在已經加印到第七刷了……她完全可以想見老姜摟着堆小山高的銀子,笑得老臉全開花的模樣。

好像……往後數十年都這麽過日子也沒什麽不好……

她嘴角的笑容忽然有一絲怔忡,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撫着信紙的邊緣,一忽兒便弄得皲巴巴了。

就這樣趁勢把過去全給封了、忘了,往後只管吃飽穿暖,安分到老,乖乖做花春心,這未嘗不是當年大亂之下,流亡逃竄躲藏中的她,最後唯一剩下的小小心願?

然後,就當真不再以「趙小花」的身分與他相認了?

舍棄過去的身分,忘了自己是誰,成為人們口中那數典忘祖的不肖子孫,将來九泉之下,也是孤魂野鬼……

一想起這個,她心下登時一陣密密剌刺的疼,呼吸都有些艱難起來。

可若要相認,再掀起的狂風巨浪已不是她所能抵擋,甚至是掌握得住的了,她能夠将他和自己、老姜、整個關國公府,以及少數還對先帝忠心耿耿的人,置于可能必死之局嗎?

「唉。」她苦澀地長長嘆了一口氣,捂着突突劇痛的額頭,只覺自己像是被牢牢纏着懸在半空中,上不去也下不來,一不小心腳下墜落的便是萬丈深淵……關小一,我究竟該如何選擇?

只是十日之後,一列浩浩蕩蕩的馬車隊抵達南地,便徹底結束了花春心清明理智與血性情感間的矛盾與掙紮。

命運,已為她做了最後的選擇。

原是五日前已住滿一個月期限的薛寶環被送回京城,可是此次竟跟着京城而來的這列馬車隊又回到了安南大将軍府。

關陽神色清冷嚴肅地伫立在石獅鎮守的大門前,身後是關家軍的十數位副将和祁總管,為的是迎接關國公府老夫人的到來。

他眸光深沉,心頭有些滋味難辨。

母子相見自是欣悅,只是這份驚喜裏不免攙雜了其他複雜的成分。他沒想到,母親居然會任性至斯,為了一個區區的娘家表外甥女,便不惜舟車勞頓趕至南地。因此,關陽不得不再多添三分的防備。

他面色越發凝重,見到母親的錦綢華蓋馬車停下後,終究還是跨出了步子,上前親自迎下。

「母親。」他扶着一華衣美婦下了車,對美婦風韻尚存的臉上那抹既是歡喜又是微惱的顏色,視若無睹。

華衣美婦忍不住瞪了兒子一眼。「見過夫人。」副将們和祁總管恭恭敬敬地行禮。

「都是一家人,全起來吧。」關國公夫人笑吟吟地道,「南地軍務繁重,各位當以公事為先,等會兒便都先回崗位吧。就是千萬別忘了晚上務必來大将軍府喝上一杯洗塵酒,我可還帶了國公爺要給諸位的禮呢!」

「謝國公爺,謝夫人。」副将們個個五大三粗的,聞言笑聲如雷,可全樂壞了。

「今晚咱們可得好好替夫人接風!」

「上回夫人不是說咱南地的桃兒酒好喝嗎?屬下那兒還有好大一地窖呢,保管夫人喝個飽!」

「就是不知哪回國公爺也能同來,屬下好些年都未能見着國公爺的英姿羅,唉,想當年國公爺帶着我們去打虎獵狼,想起來還跟昨日一樣……」

關國公夫人眉眼明亮,笑意滿滿。

「他呀,同諸位一樣都不見老,每天還是雷打不動地晨起練上一個半時辰的武,三天兩頭不入山打幾頭老虎豹子回來硝皮子給我當毯褥就覺閑得慌。這不,這回給諸位的禮裏頭,有不少就是用那些皮子做的護腕護甲,人人都有。」

「勞國公爺惦着咱們,咱們就是死也值了,嗚嗚嗚……」有個大老粗就當場飙淚了。

關陽始終穩穩地扶着母親,直待這好一番鬧鬧哄哄的相見歡過後,才不動聲色地開口。

「母親一路風塵仆仆,星夜奔馳,想必是累壞了。」他濃眉微挑,不知怎的教關國公夫人心一個驚跳,笑容也變得有一些尴尬不自在。

「嗯咳,還好還好。」她心虛地躲開了兒子灼然的盯視,忙朝後方另一輛馬車前端莊站立的薛寶環招招手,疼愛地笑道:「好環兒還呆站在那兒發什麽愣呢?才幾日不見,難不成忘了你表哥了?!」

關陽面色一沉。

薛寶環一陣心驚膽戰,終還是勉強收束心神款款而來,努力挺直了腰背,七分溫婉三分幽憐地輕喚一聲,「表哥。」

他沒有回答,沒有應聲,甚至連看都懶待看她一眼。

薛寶環小臉霎時灰敗了一片。

關國公夫人看在眼裏不由氣窒,又是怒其不争又是懊惱自家兒子不給自己母族小輩面子,這不是生生打她的臉嗎?

「陽兒——」

「什麽話先回府再說。」他平靜地道。

關國公夫人一時語塞,思及兒子會變本加厲的源頭,應是這幾日在馬車上寶環半是哽咽半是悵然指出的那個「狐媚子」作祟的,登時胸口竄升起的那把心火就燒得更旺了。

「好,回府裏再說。」她重重哼了一聲。

薛寶環嫋嫋婷婷地跟在後頭,悄悄打量着前方高大偉岸的男子,心神一黯,随即又高高昂起了小臉。

自然他盡可以去寵愛他喜歡的女人,可寵的當是妾,敬的當是妻……安南大将軍夫人和關國公府世子夫人的頭銜,她薛寶環是要定了!

她沒有做錯任何事,她只是用上所有的助力去争取自己應有的位置,也自問問心無愧。

自在半途中和表姨母的車隊會合後,她先是紅着眼眶上前請罪,而後在表姨母關心的追問中,吞吞吐吐說了個半實半虛,不忍心提的是表哥的無情,只将一切歸咎于自己比不上那位花姑娘的知情識趣小意和軟。

表姨母越聽臉色越難看,雖沒有立即給出了什麽承諾和回應,只是握着她的手,面色慈藹地同她說起了京城的大情小事。

但薛寶環知道自己這狀是告成了!

尤其剛剛一掀開車簾子,看見來迎接表姨母的人群中沒有花春心的身影……

薛寶環低着頭,愉悅得意的笑意在嘴邊蕩漾開來。

空悲戚,沒理會,人生死,是輪回。感着這般病疾,

值着這般時勢,可是風寒暑濕,或是機飽勞役,各人症候自知。

人命關天關地,別人怎生替得?

——關漢卿《感天動地窦蛾冤、鬥蝦蟆》

關國公夫人在梳洗過後,換上一襲舒适卻又透着雍容華貴的榴紅大袍,和雪白指節間閃爍的大紅珊瑚寶珠戒相映成輝,坐在正堂的廳上,好整以暇地曝飲着老君眉,不忘隔着蛋胎雪瓷杯的邊緣偷偷睨着兒子。

好哇,這小子竟然喝起茶來比她還沉還穩,莫不是吃定了她當真拿他沒法子了?!

「陽兒,聽說你近日極其寵愛一名姬妾,娘雖然上了年紀,可也最喜歡看那些粉粉嫩嫩跟鮮花兒似的小娘子,不如你就把她喚來給娘瞧上一瞧,要是順眼兒,娘就替你作這個主,正式給了她個侍妾的名頭如何?」關國公夫人放下杯子,當家主母氣勢自然而然流露無遺,眉眼是笑,笑意卻未曾進入眼底。

「母親的情報有誤,」關陽氣定神閑地微微一笑,「她不是我的侍妾,而是我将要八人花轎十裏紅妝迎娶入門的妻子。」

關國公夫人手一抖,笑容再也挂不住了,「荒唐!」

「我早說過,娶什麽人?什麽時候娶?都由兒子自己說了算。」他陣裏有一絲毫不掩飾的堅定。「母親如何忘了?」

關國公夫人沒來由一陣心慌,她頓了頓,聲音和緩輕軟了下來。

「哎,陽兒,娘何嘗不知道你的心思?可是婚姻大事豈能賭一時意氣?你終究還年輕,見過的小娘子不多,娘也不是非要你娶寶環不可,這事都可以再談的——」

「娘,由始至終,我只想娶一個人。」

「可她已經死了!」關國公夫人終于沖口而出,抑不住的激動顫抖。

「陽兒,娘知道你始終記挂着當年的……可人死不能複生,你更加不該為此便自暴自棄,胡亂娶一個不知哪兒鑽出的破落戶、狐媚子為妻……你這是在報複娘嗎?」

「母親這是什麽意思?」關陽心下微震,眸光倏地銳利起來。「什麽報複?」

這些年來,關國公府和其他京城世家一樣,都諱于提及當年京城大亂的那一夜,原因并非僅僅只是不願引起新帝的猜忌,更重要的是關家、燕家、蕭家、阮家皆有共識,保存實力,掌住手中兵權疆土,不讓外族有機會踏進關內一步,也讓新帝尋不出錯處和機會将刀斧指向四大公府,而後,潛心等待。

當初宮中暗線曾于刀山血雨中拚死遞出一個消息,先帝曾有密旨交托于四大忠臣,只是先帝當時病重,宮中人心已亂,再加上有心人早已廣埋釘子,所以關、白、蘇、葉一夕之間被冠上謀逆大罪,慘遭滿門斬首。

近兩年終于有了其後人的蛛絲馬跡,許是老天垂憐,機緣巧合之下,教阿燕尋得葉禦史孫女、孫子,而翊人的發妻原來便是蘇太醫之女,阿阮日前也由飛隼傳來消息,說他新婚娘子小刀的先母,疑似是關尚書愛女關娴,目前唯有白家後人音訊杳然。

他眸底冷色更深了,母親為何會用上「報複」如此重的一個詞?

當年曾發生過什麽……他未曾及時察覺過的事嗎?

「母親?」他胸口莫名地絞擰,語氣越發森冷緊迫。

「總之,娘可以答應你,只要你在世族千金名單中擇一喜歡的姑娘娶做妻室,那麽往後你要納誰為妾,娘都沒有意見。」關國公夫人匆匆回避了他的逼視,極力定了定心神,而後面色一軟,好聲好氣地勸道:「爹娘上了年紀,往後偌大國公府和關家軍都得全部交到你手裏,你的妻子将是未來關家主母,不可不慎啊!」

關陽看着母親那副殷勤讨好的模樣,強硬的心也有了一絲軟化和不忍,遲疑了一下,終于還是稍稍露了點口風。

「母親,如果你知道我要迎娶的人是誰,你必定不會反對的。」

「誰?」關國公夫人難掩戒備地看着兒子。

「關于她真正的身分,現下還不到揭露的時候,茲事體大,遷涉甚廣,但是我可以向您保證,她未來也會是我們關家最好最稱職的當家主母。」他謹慎地斟言酌字道。

「什麽神神秘秘的身分?難不成還能比我們國公府門第還高嗎?再說她假若如你所說的那麽好,現在又有什麽好不能見的?!」關國公夫人挑起鳳眉,強忍住了哼聲,語氣裏的濃濃不滿卻怎麽抑也抑不住。「難道,還要我這個長輩去迎她那個晚輩不成?」

「母親來得突然,連兒子都幾乎措手不及,何況其他人?」關陽不為所動,眉

眼笑意很淡,關國公夫人被他盯得又有些心下發毛。

「不管您是為了誰這才千裏迢迢前來南地,還動用了父親的人馬掩蓋行跡,不過您既然來了,想做什麽事,見什麽人,終究也不急于這一時,母親何不好好歇息會兒,晚上還有洗塵宴,萬事待明日之後再說吧。」

關國公夫人神色陰晴不定,半晌後才勉強道:「好,娘答應你,待到明日再說。但你知道娘的性子,耽擱越久,娘脾氣上來是管不住的,要是到時候給了你藏得那麽緊的小嬌嬌臉色看,可就別怪娘了。」

「母親素來刀子口豆腐心,只怕待您知道了她是誰,您反而責罵見怪的會是兒子。」他微微一笑,眼神流露出罕見的溫柔暖意。

關國公夫人心下大驚,莫名地忐忑難安起來。

這個沉默寡言清冷嚴峻的兒子,平生只會對一個人露出這樣的眼神,可是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難、難道?

不,不可能!不可以!

關國公夫人臉色慘白了一瞬。

當花春心知道關陽母親來到安南大将軍府時,已經是洗塵宴後的第三天了。

雖然很不想承認自己活該,可是她自個兒向全府宣布要趕畫稿,故此閉關兩天,等她趕得天昏地暗,終于把「卧虎床龍野鴛鴦」最後三張圖畫完,待乾透後再小心翼翼用牛皮油紙密密卷實了,還恐吓警告當跑腿信差的單子不能拆開偷看,偷看的小雞雞全爛光。

不過她也不忘一手棒子一手蘿蔔,痛快地答允了待書一印刊發行,免費送他三本并帶大師親筆簽名。

單子簡直是捧着聖旨般戰戰兢兢又珍而重之地把畫卷護送到好書肆的。

花春心看着他樂颠颠消失的背影,不由捧腹大笑倒在榻上,然後就睡着了。

這一睡就是整整一天一夜,她呼呼大睡不省人事,渾然不知關陽好幾次進房來看着她都氣到牙癢癢的。

「又糟蹋自己的身子了?不吃不睡盡熬着畫畫兒,這又是誰人慣教出的壞習慣?」他又是心疼又是氣惱,想把她按在大腿上好好收拾一番,卻在瞥見她烏青的鬥大黑眼圈時,怎麽也下不了手。

他坐在床畔,傾下身去,額頭輕輕地抵着她的額,低低喟嘆,「我竟錯失了你那麽多年,那麽多事……」

缱绻依戀至今,她寧可用花春心的身分同他日日無名無分地纏綿,也不願和他相認,他深知她的顧慮和戒備,故而這些日子來,也只能任由太多太多的疑團和懸念繼續堆積在胸口,始終不敢稍加碰觸,捅破這層隔紗。

但是她可以疏懶地渾不在意,他卻是鐵了心地為他倆共同的未來做打算,無論橫亘在前頭的是什麽,甚至即将來臨的風暴有多狂烈,天上地下,再無人可以阻攔他護她一生的決心。

「……你回來了?」身下的人兒迷蒙地嬌哝了一聲。

「嗯。」他心頭一暖,低啞柔聲道:「我回來了。」

「唔,那陪我睡……」花春心半夢半醒間,玉臂摟上他頸項,環着他後又安心地蜷在他懷裏睡着了。

關陽一顆心幾乎融化成了一團,他緊了緊臂彎,将她抱得更緊,仿佛揣着這世上最最獨一無二的珍寶。

午後暖照,清風徐來,歲月如斯靜好……

然而在大将軍府另一端,關國公夫人心亂如麻地摩挲着杯沿,碧綠沁心的茶湯映出的是她複雜不安的神色。

「表姨母,」薛寶環坐在一側,屏息地打量着她的神情,也莫名心下惴惴起來。

「您別生氣,再怎麽說,表哥總不會為了一個女子便落您的面子的,他向來孝順,現下只是一時想岔了,不定過些時日就會想明白了。」

「你也替他說話了。」關國公夫人心煩意亂地揮了揮手,「這臭小子自小就是這拗脾氣,認準了便打死不退,以前在宮——唉,罷了罷了,總之表姨母是不會由着他委屈你的,那女子再好,他再喜歡,頂了天也就是個侍妾.,不過你也得有當家主母的氣度,以後搶先替他納了進門,你都這般賢淑地一心為他,他也不會不領你這份情的。」

這還是表姨母第一次這麽明确地向她保證了這「未來主母」之位,薛寶環忍了忍,嘴角終究逸出了管不住的喜悅笑容。

「環兒知道。」她又是暗喜又是嬌羞地小小聲道,「以後一定會好好侍奉夫君,孝敬尊長,必不辜負表姨母和表姨父的期望。」

「好孩子。」關國公夫人欣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你陽表哥性子清冷嚴肅,又是帶慣了兵的大老爺,有時候脾氣大些,你千萬別跟他蠻着對幹,要善用自己女兒家的柔情,須記滴水能穿石,百鏈鋼還能化繞指柔呢!」

「是,環兒明白。」薛寶環含羞帶怯,眸光卻閃閃發亮。

關國公夫人慈藹地笑了,在暗暗籲了口氣之餘,心下也迅速做了個重大決定。

無論如何,兒子的婚事都不能再拖延下去了,早些替他定了,也好斷了他那份苦守多年的執念。

縱然可能落得兒子一時的怨惱,可天下父母心,她從以前到現在,所做的每一件事每一個決策,還不都是為了這個獨生愛子好?

相信以後等他成了家,有了自己的親生孩兒,他就能明白她這做母親的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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