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麽一瞬間,莊嬴以為自己死了,因為到處都好寒冷,猶如回到了那片蒼翠的竹林,回到了臨死前尚有意識的最後一刻。
可,昆侖還未到,她還來不及返回趙國……
“我不能死!”
內心深處強烈的求生欲,讓她從深沉的夢魇中掙紮醒過來。
“我不能……死……”
天和地都在腦子裏旋轉,分不清白天黑夜,分不清身在何地。
小魚被突然驚起的人吓了一跳,呆愣愣看着剛剛醒過來的人伏着大口喘氣,隔了好大一會兒,她才極歡喜地,一面大叫一面沖出去:“醒了,醒了!村長,姐姐醒了!”
——姐姐?
莊嬴覺得陌生,她有好幾個弟弟,包括庶母所生的,但唯獨沒有妹妹,一個都沒有,從耳邊漸遠的,那是在喊誰。
“小莊?小莊!”
有人扶起了她,因扯動了腹部的傷處,連心的痛讓莊嬴清醒了很多。
她擡眼,看見田澄焦急的一張臉。
田澄扶她靠好,給她蓋被子時觸到她冰涼的手,很自然而然地捂在自己溫熱的手裏:“你是不是冷啊?沒事的,沒事的,湯在爐上熱着,小魚去端了,你喝了熱湯,很快就會暖和了。”
慈眉善目的老村長跟着進了屋來,對莊嬴說道:“姑娘,你安心養傷,我們烏嶺村雖然荒僻,但好藥材和山珍還有得一些,絕不能薄待了你,你千萬養好傷再言其他。”
莊嬴牽起泛白的唇角,微微颔首,接着,目光就落到了咫尺之人的身上。
田澄低頭呵着熱氣,輕搓她的手,努力想讓她的手變得更暖和。
莊嬴的手指動了動,抽出手,再推開了他:“沒事,我不冷。”
村長身邊的中年人眼明,轉頭瞧一瞧,連忙吩咐旁人:“姑娘體虛,受不得寒,去挑些好炭,燒了端到姑娘身邊去。”
才要說一聲“不用”,小魚已将熱湯端來。
“給我。”田澄說。
田澄沒有要把湯碗端給她的意思,莊嬴愣愣看着他攪着熱湯,舀了一勺在吹涼,倏忽懂了他的意圖,她急忙擡起雙手:“我自己來。”
她的請求被無視了。
田澄一勺溫熱的湯送到她唇邊:“你的手冷僵了,恐怕端不住這碗。以往都是你照顧我,如今你受傷了,換我照顧你一回。”
看他們關系親密,村中尊長眼慧明事,禁不住在旁邊笑,也不好多待,叮囑了小魚好生看顧,就都出去了。
小魚青澀懵懂,能體會一二分兒女情長了,她不大好意思,可村長讓她在這裏待着,她不能避到別處去,于是只好側過身去不再看他們二人。
莊嬴臉上泛起的薔薇色,久久未淡,但她沒有喝他遞過去的湯。
“再不喝冷了。”田澄說,他眼睛轉一轉,挑眉道,“不喝呢,傷就好不了了,拖拖拉拉到了開春,我們就不去昆侖,原路返回好了。”
“不行!”
果不其然,昆侖有莊嬴在意的東西,他這樣一說,她就妥協了。
窗外有狗吠。
那狗叫了許久,莊嬴沒有在意,她喝了第一口湯。
過了好一陣,喝到剩小半碗湯的時候,屋外狗吠依舊,只是聲音變低了,像帶着哭腔在叫喚。
莊嬴轉頭向外面,疑惑問道:“外面怎麽了,為何這狗會叫個不停?”
小魚回答說:“是村裏的一條老黃狗,不知道怎麽,這兩天總叫個不停。”
莊嬴聽那狗叫聲,心裏隐約不安生,她怕會有什麽事情會發生,不覺就蹙了眉。
小魚以為她不高興,連忙站起來:“姐姐嫌它吵,我攆它去別處。”
說着就快步走出去。
“哎,小魚。”田澄張口叫住她,對她道,“一會兒不用再進來了,去看看你阿爹。”
總歸是父女連心,小魚因愧疚守着莊嬴,其實心裏記挂着她的瘋爹,只是不敢說更想去她阿爹身邊,田澄這樣說,她像得了天大的恩賜,歡欣答應着就跑出去了。
肋下的傷口很深,即便不動,不過是想深深吸口氣,亦牽痛了那傷處,莊嬴咬牙忍着,虛聲地問:“她爹怎樣了?”
田澄笑笑:“我下手重了,現下還昏迷不醒。”
莊嬴斜目望她:“小魚一定很恨你。”
“那麽大的姑娘了,不會不知事理。”田澄再低頭舀了一勺熱湯,“她瘋爹差點要了你的命,我只不過是打暈了他,到底人是還活着的,睡多久就說不準了,村裏的巫醫能證明我說的是真的。”
小魚将屋外亂叫的狗趕跑了,周遭裏終于安靜下來。
剩的湯不多了,一勺一勺喝着既累且費事,莊嬴讓田澄把碗遞給她,她将湯一氣喝盡了。
田澄自她手中接過空碗去,含笑看她道:“這湯裏加了幾味很好的藥材,怎麽樣,好喝吧?”
莊嬴說:“我沒見過有人誇藥湯好喝的。”
“哎。”
他放了碗,忽然湊近幾分來。
“做、做什麽?”
“當時孫六搶了懸翦,好像是紅了眼要殺我,你跑過來拼命護住我,為什麽?”
那雙透亮的桃花眼,讓她恍惚了一下。
“因為……”她讷讷,很快就回過神來了,她搖頭,“沒有為什麽,不過救人心切罷了。”
“只是這樣?”
“只是這樣。”
有人端着炭爐進來,掀開簾子,在門口先招呼了一聲“姑娘”。
他離遠了一些,嘴角挂着隐秘莫測的笑意。
來人安置好了炭爐,囑咐了“炭沒了覺冷就喊人”,然後出去各自忙自己的了。
“我不信。”屋裏又剩了他們兩個,他笑着,突兀地說了這樣一句話,旋即也轉身往外走,“你歇着,晚些我再來看你。”
——不信?不信什麽?
……
“不過救人心切罷了。”
“只是這樣?我不信。”
……
管你呢。莊嬴心有不甘地默默回擊着,她按着肋下敷了藥的傷口,小心翼翼地躺下。昆侖山就在不遠了,就算徒步前行,一日餘可至山下。她在擔憂,進山以後會遇到的事情。
莊嬴安心養傷,村中衆人也照顧得當,三日後,她能下地走動了。
小魚來給她送藥的時候,開心地告訴她說:“我阿爹也醒了,還吃了幾口飯,真好。”
田澄扶了莊嬴,道:“出去走走吧,有晚霞可看。”
這烏嶺村,小小村落,毫不起眼,卻可能是昆侖山脈附近人氣最旺的村子了,往西眺望,遠遠可以看見天際一線雪白,杳如幻夢。
“我聽說,太陽下山的時候,這裏能看見最好看的景致。”他扶她坐的地方,是村口井邊的一座小草亭。
他指的方向,紅彤彤一輪,即将落下。
晚寒有風。
他閉上眼睛,輕道:“總覺得暮時的風,涼涼的。”
遠處如火的雲彩落進了她的雙瞳中,果真是有晚霞,霞彩的樣子很美:“一天就快要過去,像萬事萬物的結局,沒有結局不蒼涼。”
“你的意思是,”他睜開了眼,轉頭來看她,“晚風尋常,不過是人心多思多想?”
莊嬴沒有回答他,只是專注看着天邊的落日,以及越來越鮮豔的晚霞。
石井邊的大黃狗,焦躁地轉着圈,沖他們這邊叫個不休。
田澄被狗吠吸引了注意力,他回過頭,嫌惡道:“沒完沒了地亂叫,真煩人,我應該讓村長炖了這條老狗。”
莊嬴也回頭看着那只大黃狗。
田澄耐不住氣性,彎腰撿了腳下的石子,揚手朝大黃狗抛去:“滾開!聽見沒有,滾遠些,不然炖了你!”
看上去,大黃狗有幾分怕,夾着尾巴耷拉着腦袋,卻不肯離了井邊,徘徊着還是不停地吠叫。
莊嬴看着那老黃狗,像是想起了什麽,她慢慢彎起了嘴角。
田澄注意到了她的笑容,他問:“你笑什麽?”
太陽就快徹底沉下去了。
晚風的确很涼,或許是因為,風是從雪山上吹下來的。
她在笑,笑容就在嘴角,眼中卻漸漸歸于一派沉靜:“我笑,黃犬吠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