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無憂草

她說,她笑的是“黃犬吠狐”。

他自覺僞裝得很好,從外貌到聲音,無一絲破綻——他就是田澄,齊國公子田澄——所以,在她驟然提到那個字的時候,他有那麽一個短暫的瞬間,沒能反應過來。

黃犬吠狐……吠狐?!

“田澄”忽地一愣,驀地睜大了眼,難以置信地盯着她:“你知道?!”

“我從未寫信給田澄。”

這是一句多簡單淺白的話啊,可他偏是反複理解了好幾遍:“所以說……他,他根本不可能來見你?”

“沒錯。”

……

第一次,他覺得自己很愚蠢很好騙,甚至是,還有點兒可笑:“你說的一句謊話,我竟當了真。為了不讓那不存在的信傳到田澄手上,我燒了從邯鄲快馬送到臨淄的所有機要文書。”

太陽沉下山去了,一絲光亮都不剩,惟有天際的層雲,仿佛鑲了沉緩的金紅邊,一半暗淡一半輝煌,是說不出的奇怪感覺。

井邊的大黃狗徘徊不肯離去,吠叫聲不止。

“田澄”惱了,他眼神兇戾地看了那狗一眼,那狗像被踩了尾巴似的尖嚎一聲,緊接着轉頭落荒奔逃進村中去了。

“哼,區區人間犬獸,也配沖我吠叫!”

莊嬴說:“它是發現你了。”

他冷笑道:“那又怎樣,不過是凡人豢養的一條老狗罷了。”

莊嬴聽說過,有靈性的貓狗能看見凡人看不見的東西。村中有好幾條看家護院的狗,唯獨那大黃狗,看出了“田澄”身上的異樣,一邊害怕着,一邊還是要對着他叫喚,向村民傳達警示的訊息,可惜,沒人知道它想說什麽。

大黃狗逃入村中,它再也不叫了。

他問莊嬴:“如果你寫了那封信,你還會不會懷疑我?”

“會。”

“為什麽?”

“除了樣貌和聲音,你哪裏都像你自己。”

他用質疑的目光審視她:“我在齊宮待了整整五天,寸步不離田澄左右,他的神态動作,我自認為學得絲毫不差。”

“你只是在學他,一個人的氣韻神态,是在微乎之間流露出來的,你學得再像,也總有地方不像。還有,”莊嬴低頭,從袖中取出一截紅紗,“你很不小心,就算我粗心一點,你早晚也會自己忍不住暴露原形。”

他低頭察看自己的衣角,不知什麽時候殘缺了一塊,而他,一直沒有注意到。

——好了,既然發現了,就沒有必要再隐瞞了。

他的變化,是首先從衣角開始的。

一見到衣角漸漸變紅,莊嬴驚詫,陡然抓住了他:“別變回去!”

他眼神疑惑。

“田澄變成了塗山顯,你想吓死這滿村的人嗎?”她說。

這……略想一想,甚是有道理,那便,暫時還做齊國公子罷。

田澄,不,現在該叫他塗山顯了,幻化成“田澄”模樣的塗山顯低頭,撣撣袖上沾染的一點碎草屑,微喟道:“小莊,不瞞你說,假扮田澄,處處都要刻意端着,我亦實在辛苦。”

莊嬴擡眼:“他那不是端着,是自小養成的君子儀态。”

“我沒說是他端着,而是我現在是他,不得不有樣學樣時刻……”

“我已經知道是你了,這裏也沒有相識的人,你大可不必再端着。”

塗山顯張了張嘴,沒來得及說話。

莊嬴站起身,昏暗的暮色映上她憔悴的臉龐,愈加顯出她臉色的蒼白:“好了,太陽落下去了,最好的景致看過了,回去吧。”

說完,她也未等塗山顯,獨自走出草亭子去了。

塗山顯看那瘦削的身影慢慢走過石井,走入古樸村中去,不由得心間浮起一絲酸:“呵,半句說不得,你可真喜歡齊國那小子。”

再在烏嶺村中耽擱了兩日,莊嬴執意要走。

村中衆人苦勸不住,老村長說:“姑娘,你就算不顧念村中老小的挽留情義,也當為自己多思慮,你身上受的傷不輕啊,俗語言‘傷筋動骨一百日’,你這才歇了五六日,怎好跋涉遠行?”

莊嬴固執道:“這傷對我來說不算什麽。”

年邁的村長急了:“這千萬不能胡鬧!”

“田澄”見狀,急忙上前,攬住莊嬴的肩,對村長說道:“我能照顧她!村長,有我在,她沒事的。她這個人啊,特別奇怪,體質異于常人,大傷小傷都一樣,只要沒死,很快都能好。”

村長猶自不信。

旁側另一年長叔伯打量莊嬴一遭,附耳對村長道:“村長,這姑娘恢複得是快,前幾日臉上白無人色,今日氣色倒還好。姑娘和這小夥子急着要走,恐怕是有什麽要事,就随他們去吧?”

村長在這番勸導下,慢慢舒開了胸懷,不再阻攔他們,只是差幾個手腳麻利的婦人快去準備幹糧和水。

離開村子的時候,路過孫六家,裏面傳出陣陣怒罵聲。孫六還是那個老樣子,癡傻便罷了,偏偏戾氣還重,容易暴起傷人。聽說,村長怕又惹禍事,讓人用紮實的油繩綁住了他。

莊嬴望着那門,停駐了一瞬,似有擔憂。

“田澄”回頭看給他們送行的人,不見小魚,于是問:“小魚是在家照看她爹?”

他二人與小魚父女淵源頗深,如今要離開烏嶺村了,小魚怎麽說也該來送一送,有人就去孫六家門前喊了小魚出來,向她說明了原委。

小魚出來的時候抹了抹臉,眼下紅紅的,是哭過,她跑來“田澄”身邊,揚起臉問:“姐姐和大哥哥是要走了嗎?”

“田澄”笑一笑,從袖中取出一束枯草,彎腰遞給小魚。

小魚驚訝接過,不知道這是何意:“這是什麽?”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一位白胡子很長很長的老神仙,他給我一束草,說可以治人的瘋病,醒來我就看見枕畔有這個。”

“是神仙給的?”

“田澄”點頭:“嗯,老神仙說,這是忘憂草,三大碗水熬煮成一小碗,服之使人忘憂。你爹是執念成瘋,忘了過去不好的事,瘋病就會好了。”

在這個朝代,尤其是離神山昆侖這樣近的小村,人們非常敬畏天地,他們信奉一切神靈。

聽了田澄的話,不只是小魚,滿村人都為之歡騰和鼓舞:“孫六有救了!孫六有救了!”

小魚眼裏包起兩汪淚,連忙跪下給田澄和莊嬴磕頭:“謝謝哥哥,謝謝姐姐,要不是你們,我爹……來生小魚做牛做馬,一定報答你們的大恩!”

“好好照顧你爹就行。”

田澄扶起小魚,溫語說完這句話,就轉身與莊嬴離開村子。

小魚感激又舍不得,連忙追出幾步:“你們會再回來嗎?”

她呼之“哥哥”與“姐姐”的年輕人,都回過頭來。

明明是近在咫尺,小魚卻覺得很遙遠——他們都是那樣好看的人,他們都有絕色容顏,身上佩戴無瑕的美玉,言語舉止都和這小小山村的人不同,像是從王畿雒邑來的公子公主,有着非凡的氣度,連神仙,也肯在夢中授之以仙草神藥。

那雙年輕人都沒有說話,互相看看,唯是笑笑而已,轉而再牽馬離去,漸行漸遠。

小小的女孩,将幹枯的草束捧在心口,仿佛意識到了巨大的難以跨越的鴻溝,冥冥中她感知與這離去的人再不會相見……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黃犬吠狐”這個梗,容作者菌偏要特地來唠叨一下~

*注:《搜神記》裏有一篇“張華擒狐魅”,講的是個啥子故事呢,就是晉惠帝時候有個官啊叫張華,智慧而博學,有只斑狐就挺作死,變幻成一潔白如玉的書生去拜谒張公,二人聊天聊地聊盡天下事,張公自遜,覺得不如書生,就開始懷疑“少年若非鬼魅則是狐貍”,在高人指點下,牽來獵犬試探,誰知書生并不怕這傻狗子,還要出言嘲諷張公,張公特別生氣,就說“你特麽一定是個妖怪!我聽說鬼怪怕狗,但狗只能識別出幾百年的怪物,千年的老妖精,就只能用千年的枯木來照他現形啦!”遂伐來燕昭王墓前千年神木……結局:斑狐作死還牽連了千年的華表木老朋友,狐與木,俱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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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心啊!追憶作者菌年少的時候,也看過不少早年大神的文,幾乎每一本都看得拍案稱奇:“這個情節精彩啊……這個梗好厲害,竟然是這樣的,棒得不行啊!”

後來作者菌就慢慢長大了,見識漸漸多了,稀奇古怪的古書也是成本成本地通讀了,直接導致對世界的認知改變了,曾經欽佩的大神紛紛被移下神臺變成了普通人,以及最後,自己開始學會萬變不離其宗,能借鑒古人的妙梗來寫文了(嗯,我覺得這麽寫下去,寫個十年八年,說不定我也能成個大神~哈哈,玩笑玩笑~~大神養成太難,我能混個臉熟就已經很心滿意足了不得了:D)

唉,啰嗦這麽多,最重要想說的是,勝于雄辯的事實證明,年輕還是要多!讀!書!啊!

學海無涯,與君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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