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汗如雨下,勉強定住神,也不辯解推脫,只跪地道:“這的确是屬下一力主張,與其他人無涉,請主人懲罰我,不要牽連他們。”
沈憂盯着她,緩緩地道:“說真話。”
“是,主人……”賀蘭擡頭看了他一眼,“那天,是主人你親□□代我們,殺掉沈邑的。”
此言一出,真是石破天驚,沈憂一怔,手臂忽然變長,一把捏住賀蘭的脖子,厲聲道:“你胡說什麽?”
見他突然發怒,夏歌先是一驚,接着便見賀蘭面色發紫,忙道:“小萱你快松手,她要被你掐死了!”
沈憂一怔,将手松開,賀蘭嗆咳了幾聲,“屬下不敢胡說,的确是主人親口吩咐的。”
沈憂正要發怒,忽然覺得有些茫然,好像這個命令的确是自己下過,但是……
“……不可能,我怎會傷害小邑……”
茫然與殺意,在他的面上交替出現,讓他原本清俊的面容看起來竟有些駭人。
夏歌想上前去看他,卻莫名地遲疑了。
她忽然想起幾個月前,沈憂利用自己對袁珩師徒倆下手的事,當時他也是這樣,滿臉殺氣,還說要将自己一起殺掉……
溫柔與暴戾,呵護與殺戮,為什麽一張臉上會出現兩種截然不同的反應呢?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
正猶疑間,修士們已經跟随忘世之妖的腳步,匆匆趕來,當前一人喝道:“妖孽,看你們還往哪兒跑!”
沈憂的思緒正十分紛亂,聽到這一聲怒喝,登時一條藤蔓甩過去,将那人刺了個透心涼。
“師弟!”他身邊一個中年男子撲上前,正是岳淩。
衆修士被他的暴怒震住,一時不敢輕舉妄動。袁珩回到袁廷相身邊,夏歌本能地想跟着走,但看看沈憂,又看看修士們,一時間進退維谷。
片刻後,沈憂恢複了淡漠的姿态,顧自地坐下倒了杯茶,這才慢條斯理地道:“諸位闖入我家,不知有何貴幹?”
岳淩将手中的屍身放下,滿臉悲憤地叫道:“妖孽,你害死了這麽多人,還敢叫嚣?今天,我們就是來替天行道的!”
“替天行道?誰給你的權力,老天麽?”沈憂不緊不慢地嘲諷着,岳淩惱羞成怒地要沖上來,忽然地上冒出了幾根藤蔓,将他纏得緊緊的,掙脫不開。
這時袁廷相越衆而出,将困住岳淩的藤蔓燒掉,岳淩一臉不甘,怨毒地盯着沈憂,但懾于他的實力,一時不敢上前。
沈憂也不動怒,喝了口茶,“諸位口口聲聲說要替天行道,鏟除我這惡魔,我倒是不明白了,不知我們到底做了什麽罪大惡極的事,不如諸位替我們分說分說?”
袁廷相道:“迷惑世人,危害無數,此罪一;吸取魂力,增強修為,此罪二;無故殺害修道中人,此罪三。至于其他枉殺無辜等事,想來也不用老夫多說。不知忘世之主認為,老夫所說,是否為誣蔑?”
沈憂擡起眼來,微笑道:“閣下所說,倒讓我想起了一個詞,叫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袁廷相哦了一聲,“如此說來,忘世之主是不認這些罪了?”
沈憂道:“自然不認。迷惑世人是真,危害無數是假,你怎麽知道那些人不是甘願被我迷惑呢?你可知,他們為什麽寧願陷入幻境,也不願面對現實?你可知,他們曾遭受過何等的苦難,當俗世已經無法給予他們安寧,那麽他們選擇忘世,也是罪過麽?”
他喝了口茶,“諸位可知忘世何意?若有人不願為紅塵世俗所擾,我便為他們提供這麽一個世間樂土,以為栖息之所,莫非這也是罪過麽?諸位大可放眼看看,此間如何?若非各位闖入,這裏便是一片祥和安寧,絕無半點世俗紛擾,這就是忘世。”
有修士冷笑道:“這麽說,你還是好意了?你們利用幻術,将這些人引誘至此,害得多少家庭破滅、親朋離散,難道不是罪過?”
沈憂道:“幻術所用,只為使他們得到解脫,談何引誘?你說家庭破滅、親朋離散,又怎知所謂家庭、所謂親朋,實則便是他們痛苦的根源?如若不然,他們又為何寧肯承受破滅與離散?”
袁珩走上前來,道:“俗話說,人生不如意事十常□□,誰能沒個不順心的時候?許多時候,只要咬咬牙挺過去了,自然柳暗花明又一村。但你們趁虛而入,許給他們一些虛無缥缈的未來,麻醉他們的精神,即使他們自己不覺得痛苦,但整日裏渾渾噩噩,與行屍走肉何異?”
沈憂曼聲吟道:“浮生若夢,為歡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人生本就只是一場大夢,能夠做個美夢,難道不比做一生的噩夢強得多?”
袁珩搖頭道:“這只是你的想法,你愛這麽想我自然是管不着,但你不能将自己的想法強加于他人之上。”
岳淩在一旁越聽越氣,不耐煩地打斷他,“小袁你何必和他纏夾不清,這些妖怪明明就是想□□氣,就算說出花來也掩飾不了他們的罪惡,要不是他們藏得好,早八百年前就被一鍋端了,現在還狂個什麽?依我說,直接全殺了幹淨,少扯那些沒用的。”
沈憂還沒吭聲,賀蘭先嗤笑道:“癞□□打噴嚏,好大的口氣。你們這些烏合之衆,就別說要跟我主人鬥了,不如先跟我玩玩,看能不能一刀殺了我。”
衆修士一齊大怒,岳淩喝道:“那就來試試!”
賀蘭正欲上前,沈憂止住她,不理睬衆修士的叫嚣,對袁珩道:“你還有別的話要說嗎?”
袁珩看了看暴跳如雷的衆人,本來有滿心的話這下也說不出口了,只嘆了口氣,“事到如今,再說也是枉然。既然我們誰也說服不了誰,那就手底下見真章吧。”
“很好,正合我意。你們人不是有句話,叫舌頭解決不了的事,就只能靠拳頭解決麽。”沈憂轉向夏歌,“小邑,你看,這可不是我先動手的。”
夏歌:“……”
夏歌心中矛盾之極,片刻後,她垂下眼睛,輕聲道:“小憂,我想問你一件事。”
沈憂點點頭,道:“有什麽你盡管問,我必不會瞞你騙你。”
夏歌擡眼看他,“之前……你是不是因為,我看到你在吸取那些人的魂力,才想要殺我的?”
“我……我不知道……”沈憂笑容一斂,似乎有些困惑,“不過,就算你看到我在吸取他們的魂力,我也不會要殺你啊……但是……”
他話還未說完,登時就有修士叫道:“你這是承認自己吸取活人魂力了?”
沈憂猶自沉浸在困惑中,沒有回答,賀蘭冷哼道:“他是我們的主人,我們都是自願将自己的靈魂獻祭給他的,這又與你們何幹?”
衆修士又是一片嘩然,袁珩深感無法與之溝通,郁卒地揉了揉額頭,無奈地道:“這是你一個人的想法,還是所有忘世之妖的想法?”
一片整齊劃一的聲音回答了他:“所有!”
袁珩登時被噎住,賀蘭指向他身後,“你若不信,大可看看他們!”
衆人回頭一望,只見老道士與幾個修士被一群人追得屁滾尿流,正往這邊過來,而追他們的人,正是先前倒在大殿中的那些普通人!
袁珩一時懵了,急忙迎上去:“這是怎麽回事,你們不是留下來救治這些人的麽,怎麽會被追着跑?”
老道士邊跑邊呼呼地喘氣,顧不上回答他,嘴裏還念念有詞:“狗咬呂洞賓啊,虎落平陽被犬欺啊,真是人心不古,天理難容……”
那群人緊追不舍,很快便沖入修士之中,登時有如羊入虎口,稀裏嘩啦的就被打了個落花流水。他們都是普通人,只憑着一股瘋狂之氣,其實根本不堪一擊,也是衆人手下留情,只傷不殺,否則一個法術打出去就能掃得幹幹淨淨。
唯有岳淩心中對忘世恨之入骨,這下殺紅了眼,便要催動咒訣想将衆人一網打盡。這時沈憂已經回過神,手中藤蔓一揮,直接将他刺了個對穿,他已經吟誦了大半的咒訣就此消散,他也到九泉之下見親愛的師弟去了。
沈憂這一出手,就像發出了信號一般,當下由賀蘭領頭,衆妖一擁而上,登時開始了一場大混戰。夏歌術法修為淺薄,不敢踏入戰場,退到桃花樹下,遠遠地避開鋒芒。卻不料樹欲靜而風不止,有個妖怪竟舍了修士,直沖她襲來。見他來勢洶洶,夏歌勉強退了幾步,發現根本無法避開,正閉目待死,忽然覺得身體一輕,被人推出數丈。
她睜眼一看,救她的并不是沈憂,而是那個老道士,眼看那大妖又要沖上前來,這時沈憂已經發現了,便叫道:“槐風,住手!”
槐風應了一聲:“是!”果真退了開去。
夏歌一愣,這聲音有點耳熟,忽然叫道:“你就是那個把我關進山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