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羨青不知這“勞燕雙環”是南院的珍藏法寶,故而應對起來便随意了一些。若萬羨青知道這雙環竟有這般珍貴,她怎麽也會耐着性子強行與之周旋一番的。
但是樓宴清不說,萬羨青又感覺不到。在這雙方的“通力合作”下,這一聳人聽聞的事實,便被造就了。
一指彈碎勞燕環。
這真的可能嗎?樓宴清看着身前的子環愣愣地回不過神,整個身體也像是一條被風吹折了的蒲草一般,萎靡無力地堆在地上。
萬羨青不解。
先前跟南院的學生取回青角羊時也是這樣,不過是損了他們的法寶,至于擺出這般心如死灰的作态嗎?
真有修士會因為損毀一件法寶而喪失鬥志嗎?那這人在玄臻界八成是活不下去的。
過分仰賴外物,難免會生出怠惰之心,而修士與天争命,一旦怠惰……很大程度上,也就意味着無望大道了。
所以無論是萬羨青還是亓官奉,他倆注重的都是對“道”的參悟,而非“技”的提升。雖然行走世間,難免會有不得不出手的場合。但“道”和“技”,還是應該有一個鮮明的次序關系。
而依賴法寶,則再次一等,可将其歸為“道”與“技”之外的另一個類別——“物”。
不過萬羨青也不會對着這幫敵視自己的人,分說自己的體悟。好為人師不是她的習慣。養虎為患也不是。
不過反正已經把樓宴清的法寶弄壞了,不如一鼓作氣直接将人驅出評核,免得她再興風作浪。
思及此,萬羨青向前踏出一步意欲動手,可她剛把枯芳筆微微擡起,樓宴清就尖叫了起來。
“你竟然!你竟然毀了我的勞燕環!你,你!”
萬羨青:“我當如何?”
樓宴清停了一瞬,繼而鼓足勇氣大叫出聲:“你不是人!”
……
萬羨青的确不是人,她是守月蓮,源出妖類,而後登仙,實則應被稱為妖仙。不過她在天都人緣風評皆好,故而沒人會叫她妖仙。
不過自己人知道自家事,突然被一個外人這樣辱罵,雖也不算新鮮,但萬羨青總有一種在跟小孩子吵架的感覺。
然而,沒等她浸入那種哭笑不得的心情,樓宴清再度語出驚人。
“你是哪一族混進來的奸細!淵族還是幽族?還是說,天族也終于肯放下身段,攪和這些腌臜事了?說說看吧,你到底是什麽?”
萬羨青在樓宴清喊出“哪一族”的時候,就直接布下了雲霧奇障,将自己跟樓宴清與外界分隔了開來。
雲霧奇障雖以“雲霧”作為前綴命名,但到了萬羨青這種等級,卻已能做到随意變陣的程度。而此時,她便是以此隔絕了外界的聽覺接收。換言之,自雲霧奇障升起時,“哪一族”三個字之後的信息,便只有她自己跟樓宴清這個發言者聽得見了。
但“哪一族”這個詞到底還是被人聽見了,萬羨青不想多生事端,只得冒險顯出本相動用本命術法。
一花一葉一蓮蓬。守月蓮的虛影在萬羨青身後升起。
那是一朵月白色的清麗蓮花,被一團古拙翠豔的碩大荷葉拱衛其中。而這一白一綠之間,又淌着一縷夜風般飄忽的柔金色薄霧。若細看,便能發現,那是藏匿在花與葉之下的蓮蓬散發出的氣息。
時值新月,卻星子皆黯,此間天幕的本應濃黑一片。但守月蓮的出現,卻使那全然遮在陰面的月輪,亮出了一絲絕不該亮起的月色。
一圈皎皎如銀如雪的月光将黑夜撕出了一個口子,而後,九道虛幻的、暧昧的、不可名狀的月華如匹練般垂直落了下來。
陸薇薇三人,監管這三人的導師,以及保護樓宴清的三名導師,盡皆被這月華蓋在其中。
不等他們反應過來,那月華便起了作用。
無數的文字若風暴海嘯一般灌入他們的紫府,功法、術法、雜學、志異、大家、旁道……無窮無盡的學識如洪流一般沖擊洗刷着他們的心神。
若果這九人是玄臻界的修士,該會知道他們現下的狀态,其實與“頓悟”沒有差別。
這便是萬羨青最強的手段之一,以自身的學識底蘊,灌輸給受術者。而被這月華籠罩的修士,會進入一種心神失守的狀态,若能從中脫身而出,此間的所見所聞将盡可歸為己用。
但萬羨青不會無緣無故賜這九人一場造化,她動了術法禁忌——改換記憶。
她把“哪一族”改換成了“哪一個”。這般替換之後,即使事後這九人醒來,也只是會對樓宴清的發言抱有疑惑,而不會觸及某些秘辛。
此術關聯萬羨青的“道”,名為“月狩心”,有傷殺心念之意。
月狩心所能持續的時間,跟萬羨青與受術者的學識儲備差距和受術者的領悟力有關。兩者的學識儲備相差越大,月狩心持續的時間就越長。受術者的領悟力越差,他受術的時間也會被拉長。
而這九人對道的領悟和積累,捆在一起都比不過千萬分之一個萬羨青。
若萬羨青有意……這幫人便是老死都無法從月狩心的狀态中掙紮出來。
然而招出本相動用月狩心之法,實為無奈下策。且并不是主要目的。
雲霧奇障之外的九人已失去意識,而處于陣中的樓宴清卻渾然未覺。萬羨青知道,她現在正處于某種極度惶恐的狀态中,只要自己不動用術法,樓宴清便會持續不斷地用言語诘問她。
何樂而不為呢?
萬羨青:“吾族之名,非天、非淵、非人、非幽,你待如何?”
樓宴清抵在地上的手臂猛地一抖,然後又松了一口氣似地微微放松了下來。只是她眼中戒備猶甚,所謂的放松也只是比先前稍微松懈了半分罷了。
樓宴清嗤道:“既非天淵二族,我便也不懼你了。我勸你趕快逃吧,你打碎我的勞燕環,我父親很快就會趕過來的。現下花掌院不在身邊,誰還能護得了你?”
萬羨青:“你覺得你的法寶護得了你?”
樓宴清自新滿滿地應了聲“當然”,神态表現全不似作僞。
萬羨青想着,她已經暴露了足夠多的,不符合一個八歲修士應該有的底蘊能力。眼下是否要更進一步,再暴露出一些能力來,好套出樓宴清知道的信息?
思忖了一番,萬羨青到底還是放棄了。
月狩心固然強悍,但連番使用頗耗心神。九為陽數之極,若再對樓欺風使用一次月狩心,對萬羨青本身神識有損。故而此法不妥。
樓宴清說樓欺風将來,言語神态不似作僞,若因小失大在樓欺風跟前露了底細,只怕學府之行将添更多磋磨。
萬羨青笑到:“既如此,等回到學府後,祁某再登門拜訪。”
說着收回籠在外界九人身上的月狩心和雲霧奇障陣法,并擡起枯芳在空中重重劃下一道墨痕。
連排木刺拔地而起,朝着樓宴清直刺而去。
樓宴清想躲,然而四面八方隐有靈氣逸散,顯然是祁荷布了後手。于是她試着招出法寶來應對。
但萬羨青已覺察到一股,威勢不亞于渡劫期修士的靈力自天邊傳來,且她已解開了雲霧奇障和月狩心的限制,再要讓樓宴清拖延上一陣,只怕送她出局的想法便要落空了。
“欺神奪智,若迷若昏。”
仙人底蘊、渡劫修為,言出法随!一道“昏字訣”扣将過去,本還想招出法寶的樓宴清立時眼神遲楞動作凝滞了起來。
木刺随之而至,樓欺風也已趕到此間。
樓欺風見此情景,立時就要出手救援,然而法寶不及術法,催動起來雖快卻依舊比使用術法慢了半分。
樓欺風身上寶光大明猶若星隕,可這依舊阻擋不了萬羨青的木刺紮上樓宴清。
然而,叫人料想不到的情況發生了。
樓宴清眼見着就要被那粗碩尖利的木刺紮個對穿,萬羨青的攻勢卻停了下來。那木刺來勢迅疾,卻只是抵在樓宴清的幾處命門上。諸如風府、神闕、大椎、膻中等要穴上便都按着一支木刺。
這本是一個絕好的施援時機,然後修士的直覺告訴樓欺風,此時不應動手。這很奇怪。祁荷明明只是一個新晉的學府弟子,但他的直覺卻促使他停了下來。一個九轉修士竟被一個新晉弟子逼到了投鼠忌器的地步。
匪夷所思。
樓欺風自己也覺得匪夷所思,但他相信自己的直覺。
萬羨青道:“我無意殺她,卻也不想就這麽放她離開。這樣吧,她身上按着二十六道木刺,我只動用——一樁。你便試試能不能将其救下。”
這可以算得上是極為嚣張的挑釁了。
一說本無殺心,這便是想殺便能殺的意思;二說只動一樁木刺,且讓樓欺風去救,這便是要跟他比誰的速度更快;而第三者,便最為緊要,不殺、且只動一樁木刺,這便排除了祁荷會去動膻中風池一類穴位的可能。
從這一刻起,這場鬥法的性質就改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