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金絨草地的上方,也果真凝聚起一團翻湧的烏雲,并着危險而沉悶的隆隆聲,間或噴張出一二縷青金色的雷光來。

烏雲蔽日,絨草金光不複。

萬羨青見這僧人擡出雷霆陣法,也毫不示弱。

抛出竹風寶珠将其擊碎,無垠木氣如水流出如霧鋪開。素手輕點一息千雪,将寒冰之氣打化其中。三木谒龍陣團之中又添得三尊冰靈玄翼鳳鳥。

這鳳鳥由青赤顯化而來,雖與真正遠古鳳凰相去甚遠,然而得了同為遠古神禽的撫浪孤羽的一縷精髓,這鳳鳥也足夠具有威勢了。

這從萬羨青布下的陣法就可以看出。

三木谒龍陣團以木龍為精要,然而三只冰靈鳳鳥的加入,這三尊威風赫赫的木龍直接成了陪襯,而這陣法也成了以水冰二相為主、以木元為輔的衍木唳鳳陣團。

一邊是陰雲翻湧雷霆隆隆,一邊是龍鳳和鳴威勢赫赫。

尚未交上手,兩邊便已布下了絕強的殺機和手段。

烏雲下的月白依舊維持着那個站姿,一手握住禪杖,一手扣着佛珠,靜默清癯卻叫人難以忽視。

忽地,他道了一聲佛號——

“衆生無相”

亓官奉當即就想改換站位遁離原地,然而他卻未覺頂上将有雷霆落下,更加他驚覺的發現是——天穹中凝聚翻滾的雷雲,竟在這一聲佛號喊過之後,驀地散了。

這轉變卻不能叫亓官奉放松警惕,萬羨青更是加重了扣押牧嗔的力道。

月白問到:“這位施主,緣何扣住嗔兒?”

萬羨青冷嗤道:“你問我緣何?若果說,我只是想殺他呢?你待如何?”

這絕不會是萬羨青慣常待人的态度。這話裏充斥着恣睢、倨傲、挑釁,刻薄得有些不留餘地。她是真被牧嗔氣到了。

生命可貴,即使修士手段無窮,但身死靈滅,人事這一遭也就完盡了。她不只是憤懑于牧嗔對花自重性命的漠不關心,她的憤懑源自她的聯想,而這聯想又關聯着黎肅與那樁舊事。

黎肅心系天都正道,故而降下法身親手拆散她跟亓官奉,這之中,橫亘着一條剛降生的生命。

就因為黎肅認為,她不該跟魔道的人攪在一起,于是她與亓官奉就被迫分離。為了活下去,他倆被迫假作反目敵對。她是天地間最純淨的一朵蓮荷,卻被逼得強裝光明偉正,像是忘了殺子之仇一般當着天都的走狗。

這一切的痛苦和壓迫,全部源自于——黎肅的自以為是。

而最叫萬羨青怒火攻心的是,黎肅對生命的漠然,只是他控制欲的一小部分,一個小得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部分。

這跟牧嗔何其相似。為達目的,他可以去利用所有能利用的人;為達目的,他可以犧牲掉所有無關的人。而這樣的人,卻擁有力量、智慧,以及天分。

這太可怕了。可怕得萬羨青心頭一冷,繼而點燃了舊日灰燼裏埋藏的一縷怒火。

這實在是一種遷怒,然而殺子之恨是萬羨青的心魔所在,此間一切事情的發生,全都有可能牽動着她看似強大實則瀕臨崩潰的內心。

而她此刻的憤怒,只是她傷心欲絕悲苦難當的表征。

這個事實,沒有人知道。月白牧嗔不知,花自重不知,亓官奉也不知。甚至萬羨青自己,也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然深陷泥潭困境。

但月白是不知道這些的,他只聽出了萬羨青無盡揶揄裏的憤怒。人是不會輕易動怒的,那麽此間必然有一些因果推導,是他尚未得知的。

月白竟先致歉道:“嗔兒無狀,惹惱了衆位施主,還請衆位施主看在他年幼的份上,繞過他這一回。”

這話古怪。年幼?這個詞可不常用來形容修士。

修真無歲月。修士修道,有時候領悟一個法決就要耗去經年數月,動辄閉個關十數載可能就流逝了。

萬羨青覺着,這其中約莫又是什麽“六族有別”。她收了點情緒,反問道:“年幼?我以為修士是不說年齡的。”

月白耐心解釋道:“幽族有別其他五族。牧嗔生前已修道百載,一朝身隕魂歸無墟之地。再得人形時已是前塵盡忘,嗔兒眼下,不過一十八歲。”

萬羨青心頭一肅,無墟之地是何處?是此間的陰曹嗎?再得人形又是何意?元嬰離體重修大道?

然而此間既沒有陰曹,也沒有元嬰。月白所說約莫不是什麽妄言诳語,但此下細問有些不妥。

萬羨青:“輕飄飄一句前塵盡忘便想将我打發了?你可知他做了些什麽?瞧你這幅關懷焦急的模樣,該是知道他平日裏是個什麽品行的吧?你知其脾性,卻任由他胡作非為,你還算是個出家人呢。”

月白默了。

他好似悟了,又好似沒有。他只是停了一小片刻,答道:“此間之事因我而起,當由我替嗔兒受過。”

萬羨青被這作态倒足了胃口,月白話音剛落,她甩手就把牧嗔扔給了他。

月白接過牧嗔後,就單膝跪了下來,他盡可能地将牧嗔放平,且叫他的脖頸有所枕靠。這姿勢不大雅觀,但月白卻不甚在意,能叫牧嗔舒适一些便是好的。

萬羨青:“你有心代他受過,我卻不願勞動自己。他做了些什麽、說了些什麽,你且自己問問吧。”

說着就解開了牧嗔身上的昏字訣。

原還堕在無盡沉黑虛弱中的牧嗔,靈識之中頓時破開一縷明光。他神智僅存微縷,卻憑着高階修士的底蘊,強自向那微光掙紮撲去。一個心念交感,他便悠悠轉轉醒了過來。

一股巨大的空虛與匮乏壓着他的四肢百骸,他的意識雖然醒覺,然後體能卻已被消解完盡。這就是仙人盛怒之下的威勢,即使是一道昏字訣,也能演變無窮彰顯浩瀚。

牧嗔在恍惚中醒轉,待到意識與軀體再度相合,他便想立刻使用遁術脫離。然而此時他的靈胚之中,已是空空蕩蕩半點靈氣不存,這遁術便沒能使将出來。

月白感受到了牧嗔的變化,輕握住他的手腕安撫道:“莫慌,我在。”

牧嗔果然被其穩住,就像是被風浪搖打了一夜,終于在晨光中躲進避風港的船只。那種靜默而可靠的感覺,叫人心安。

然後月白的下一段話,卻叫牧嗔再度慌張了起來。

“你是如何請來這三位施主的?”

原先為助将雲(黑兔),月白顯出原形本相與蛇蛛二獸相搏,自是沒太關注萬羨青三人的動向細節。他只是見到這三人出現之後,腹花蛛就與其厮鬥了起來。他便理所當然地把這三人當成了幫手。然而後續的轉變,卻讓他意識到了事态不尋常。

牧嗔不欲回答,便假作虛弱脫力合上了眼睛。

月白卻執意要立刻聽到牧嗔的回答,他以牧嗔手腕為起點,将自身的靈力激出鼓入牧嗔體內。靈氣靈力皆為上等良藥,如眼下這般的施為,皆是修士間極為慣常的動作。

靈力甫一充入周身經脈,牧嗔便知此事再難逃避。但他既已作出這姿态,便靜待月白的靈力在體內走過一遭回到靈胚,再行應話。牧嗔這樣做,是為了做戲做全套,好讓月白覺得自己不是在欺騙他。

牧嗔心裏拿捏了一番說辭,道:“尋常修士難以進到此間,而高強之輩又多有傲性,生死存亡之際,我便走了些捷徑。”

萬羨青聽得牧嗔此言也算中肯,只是到底存了些避重就輕的心思。她也不欲再在此事上糾纏,故而連個冷哼也未給。她就靜默地遠遠站着,靜待月白的下一步施為。

月白只是單刀直入地再發一問:“你且将個中細節道來。”

牧嗔霎時默了。

月白:“不願說?可見是知道自己行事不妥的,‘知其不可而為之’若偏譯‘不可’二字,拿來形容你倒也妥當。”

這話似在調笑,然而牧嗔卻無法感同身受地輕松起來。

牧嗔:“我只是想幫你……”

月白輕笑:“然後引火燒到了自己。”

值此境地,牧嗔再不敢隐瞞下去。若他再不将實情道出,只怕月白真該生氣了。

牧嗔:“我向那男修命門射了兩箭,并将他三人一行引入金屏。後又假意宣張這是我尋來的幫手,诓得蜘蛛與其纏鬥。我這手段是下作,但若非如此,如何能化解蛇蛛二獸的圍攻?”

月白不接話,只是握着牧嗔腕肘的手掌微微發抖。也不知是氣得還是驚得。

牧嗔趕忙解釋道:“我用的是魂箭,即使他躲不過也不會死。”只是會昏迷過去罷了。

情景歸理到這個地步,實際上已經算是化解開了最重要的一部分矛盾。但是情緒是具有慣性的,萬羨青對牧嗔已然生出了惡感,即使眼下知其并未如她所想的那般漠視人命,但她也不願立刻與之和解。

而與此事直接相關的花自重,卻又是另一番感想。

花自重壓低聲音與亓官奉說到:“牧嗔做事雖然不大厚道,但說到底也是因為我能力不足。雖說修士修道該心存慈念廣結善因,但是過分苛責牧嗔沒有手下留情,我倒覺得大可不必。”

亓官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心忖:剛剛都快給人弄死還說大可不必如此苛責,別是受過什麽苦難,才養出了這麽個以德報怨的性子吧?

花自重倒真不是亓官奉所想的那般,他的心思已被他和盤托出:因自身能力不足之故。而這裏面的因緣卻牽扯甚深,花自重有此想法,與先前在月河城中黃成輝所提及的“族類之争”也大有關聯。只是亓官奉沒有往別的方向細思,于是這條線索便白白斷了。

亓官奉只揶揄他:“你覺得無所謂,那你去幫他說說情?”

花自重想了想,爽快道:“那也行吧。”

亓官奉:……

作者有話說:下章內容包含BL,介意慎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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