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無南奉
1927年,民國十六年,打春。
那天收到穆祉丞寄來的一封信,和一張合照。自從他們走後就很少會南奉了,可能學業壓力太大,也因為時局不穩定,一年都見不了一面,所有的牽挂都只能靠書寫表達。
照片裏,朵朵已經成了大人模樣,出落得亭亭玉立,穆祉丞也褪去稚氣,身形高大挺拔,成為能保護家人的男子漢。當初說的話,他現在做到了。
他說現在已經攢夠了一些錢,也得到了學校老師的推薦,可以送朵朵去法國了。去了法國可以勤工儉學供她讀書,學成之後回來,準備創辦一所女子學校。女子也是一股柔韌的力量,高牆不該困住她們的腳步。
蓓蓓和嫣然在馬來西他們可以好好的照顧自己亞也寄來了遠洋信件,三姨娘的身子不太好,還好這裏溫暖,空氣也濕潤,好了許多,等到再好一些就回來看看。
寫封信是去年中秋剛過的時候寄出,直到今年打春才收到,天知道這一路上發生了什麽,幸好還能收到。只是這次她再寄出,不知道大洋彼岸的她們什麽時候能收到。
流稚常去學校附近找學音樂的學生打聽,有沒有張澤禹和蘇新皓的消息,時而有,時而沒有。
聽說是在音樂巡演的路上遇到了諸多困難,一路上颠沛流離。有的說,他們為了保護樂器而受傷,吃不上喝不上,生活艱苦的不行。還有的說,他們的音樂內容引得軍閥不滿,認為蠱惑人心,将他們逮捕。還有的說,遇上戰亂,他們都失蹤了,已經沒有人在演出了。
流稚一直相信,他們不會有事的,阿寶那麽堅強,小蘇又那麽聰明,又有張家列祖列宗保佑,他們一定會化險為夷。
時局并不順遂,一路諸多險阻,從黃昏走向暗夜。槍聲響起的那一刻,少年們收起玩心,勇敢的踏出家門,走上了漫長的救國之路 。
偌大的張家大院只剩下流稚一個人,她把大太太和二太太的牌位都搬進祠堂,各位都為張家盡心竭力的付出過自己的她們有資格在這裏占有一席之地。
此後,收不到消息的每一天裏,流稚都會跪在佛堂誦經祈願,香火不斷飄散,香灰敗落,枝頭的花也漸漸失去生機,不經意的一瞥,又凋落了幾朵。
後來,姚昱辰離開南奉,回了老家,用自己瘦弱的肩膀扛起沉重的擔子。一方面把新知識新文化傳遞給孩子們,一方面組織大學生帶領農民工人,奮力争取自己的權益,喚醒底層人民的獨立意識。
姚昱辰走後沒多久,鄧佳鑫也離開了南奉,加入革命隊伍,去做更重要的事情,漸漸的失去了消息。
左航因為不願意去英國,也不願意退出《少年說》而和家裏鬧掰,他和陳天潤聯合新一代學生将報刊內容在工人農民階級內宣傳,鼓勵人們不畏強權,勇敢奮鬥。
二人于四月五日,被反動派逮捕,後被絞殺示衆三日,其他學生悲痛憤恨,想要收回屍體都被阻止,少年說由留下的學生繼續繼續創辦,同樣艱難。
張峻豪和餘宇涵離開家後加入組織,參與“下山計劃“,秘密執行任務,張峻豪代號黑鷹,餘宇涵代號棕熊。在最後關鍵時刻,被同級出賣,為掩護餘宇涵帶着名額名單撤離,不幸被捕,當場亂上掃射,英勇犧牲,黑鷹這個稱號從此封鎖。
數月之後,“下山計劃”棕熊任務失敗,棕熊稱號永久封鎖,黑鷹重新啓動。
餘宇涵從此代替張峻豪,成為第二任黑鷹,再次啓動“下山計劃”。
四月十日,打着“寧可枉殺千人,不可使一人漏網”的口號,被收買的武裝分子冒充工人,向分駐各處的工人糾察隊發動襲擊,工人糾察隊奮起抵抗。後舉行有10萬工人參加的大會,後整隊游行,當隊,遭到屠殺,群衆死百餘人,傷無數。此後,繼續捕殺共産黨人和革命群衆,僅三天,即有幾百人被殺,五千多人失蹤。
鄧佳鑫作為秘密聯絡員為革命群衆通風報信,結果被出賣,最後為根據地轉移争取時間而暴露身份,最後被亂搶打死,屍體被扔進亂葬坡。後來鄧家派人去亂葬坡找,想把他找回來,只是每天扔進去的人太多了,怎麽找也找不到。
在逃跑過程中,蘇新皓為了掩護同學們護送樂器離開而不幸被捕,張澤禹為營救他甘願以身犯險,本已逃離危險的他重新返回。
張澤禹說:“無論什麽終點,既然一起出發了,那就一起到達吧。”
他們又唱起共同創作的那首歌,底下隐藏的同學眼含熱淚,不敢沖動,怕連累更多的人。
他們的聲音洪亮,擲地有聲,也能撥開雲霧。
“看吧東方的太陽正在升起,
用力的沖破天邊烏雲!
聽吧我們的力量覺醒的聲音,
堅定的守護這片土地!
……
……
“永不放棄的我們,
永遠熱血的我們,
浴血奮戰之後,
終将迎來黎明,
終将走向勝利……
……
張極和朱志鑫一同離開家,但走向了不同的道路。再聽到張極和朱志鑫的消息的時候是在四月裏,本以為是個好消息。
那日午後,沒有太陽,天色昏黃,像是把土地翻到天上去似的異常。
張極再回到南奉,是在那菜市口的三尺高臺上。
他一身幹淨整齊的玄衣,頭發梳的整齊,臉頰脖頸難掩觸目的傷。雙手被肮髒的麻繩捆綁住,赤腳昂首挺胸的樣子,像一棵龍柏青松傲然立于人世間,蔑視着周圍的一切。
周圍擁堵着擠不開的人群,形色各異,都在指點着南奉張家嫡親大少爺要被外室庶出少爺親手執行!
瞬間,原本就狹窄的巷子被更多擠來看熱鬧的人圍的密不透風。
朱志鑫站在張極對面,滿身凝重,眼底藏不住的隐忍,拳頭攥的關節咔咔作響,張極卻一副坦然。
風很輕,卻能吹動他的遺憾,風很重,卻動搖不了他堅定的信念。
“你還有什麽要說的嗎?”朱志鑫輕聲問道。
“殺了我,英雄你來做,你不是喜歡她嗎?那就活着吧,帶她走,走得越遠越好,她想看到的昌盛之路,就用我的骨血來築。當她重新踏上這片故土,遍地都是我對她承諾,千年萬年,永遠不變。”張極笑着昂起頭說,“我值了!”
朱志鑫擡起的手始終無法落下,旁邊的人催促了好幾次,眼睛憋的血紅。
今天要處決的是他的兄弟,是他的家人,是他落下手,便一輩子都跨不過的心結。
“以吾輩之力,喚醒更多後人,繼往開來的勇士,頂天立地的我們,捍衛華夏,寸土不讓!!!”
臺下擁擠着的還有很多學生,他們群情激昂,奮力指責着朱志鑫背信棄義,離經叛道。張極用盡最後的力氣喊出最後一句話,朱志鑫的手重重的揮下去。
幾天後,朱志鑫提着一個箱子換了身素衣回到張家,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回來過了,家裏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他也不做尋找,直接去了別院。
流稚在山茶花樹下的躺椅裏,她看起來更瘦弱了,像一個用幹草編織的稻草人偶,被套上了寬松的衣服後扔進躺椅裏。
寂靜無聲,輕風吹過,正好一朵花落在她身上,像是他來過,她被驚醒。
四目相對,沉默無聲,多少的思念,困惑,悲痛,萬句難言。
他把箱子打開,拿出一個白瓷壇子,流稚一看便知這是什麽,眼淚也簌簌的掉着。
朱志鑫“噗通——”一聲跪在她面前,眼淚這會兒才敢大顆大顆的掉下來。
“小娘……”他最後還是不知怎麽開口。
流稚心痛如絞,難以開口,更不知該怎麽面對他,半天才顫抖着聲音說出一句話。
“你怎麽……下得去手呢……”
不是責怪,只是無限的悲痛,心頭心口都是肉,她要怎麽抉擇。
朱志鑫在她門口跪了一夜,天亮了,他還有不得不做的事。
揉揉發酸的膝蓋,起身離開,流稚在屋內坐了一夜,聽到動靜後追出來,一路小跑,在他身影消失在街口的時候喊到。
“阿志…… ”
朱志鑫身形頓了一下,沒有回頭,繼續往前走,也沒聽到那句“要小心啊……”。
千言萬語最終凝成兩滴淚,重重的砸在天井的百忍大字上。她知道,她的孩子們,她再也守不住了。
直到七月,朱志鑫為我黨争取轉移時間而暴露自己,被槍決的消息赫然登在報紙上的時候,所有人才明白。
原來,他們走的,從來都是同一條路,只不過一個在明裏,一個在暗裏,他們都背負着如山的使命和似海的責任。
像那天一樣,張極笑的坦然,他張張嘴,用口型告訴他,別猶豫,動手,為了新中國,也為了她。
“親愛的同學們!很榮幸我們擁有共同的目标,也曾一起并肩作戰過,也很高興在這沒有盡頭的黑夜裏誓死堅持過後依舊擁有血性!這是我們刻在骨子裏永不消散的民族精神,縱使前方道路未知,縱使奉獻生命,為國捐軀,無上光榮。國之安定,則人民安定,家之安定。少年茁壯,少年崛起,則家族崛起,人民崛起,國之昌盛!!!”
“未來,就在我們手裏!各位!再會!!!”
一聲槍響過後,報紙像灰塵一樣漫天飛着,迷人眼,像燃燒的戰火不斷蔓延。
第二天,流稚收到一封信,是一張在小極走之前拍的照片,背後寫着兩行字。
“吾之茶花,三生有幸,願,與之締約。”
流稚收到來信的時候,沒有特別的波動,似乎早知道有這麽一天。
她只是自責,責怪自己沒有守好這個家。
又驕傲,驕傲幾個孩子的勇敢無畏。
她像往常那般去祠堂裏祭拜祖先,上了香,去門口等送信員的車子路過,然後回到別院後泡了壺常喝的茶。
熱氣袅袅,她躺在樹下搖椅裏,回憶着曾經的過往,回憶太多了,但依稀都記不清了。
記憶最深的便是,那年的山茶花開的格外好,香氣都飄到了街上。
那天午後,天氣晴朗,人也齊全,不算大的院子裏擠滿了歡聲笑語,那是一段不可複制的回憶。
随着花朵凋零,人聲遠去,直到最後一朵從枝頭墜落,喧鬧聲戛然而止,流稚身上鋪滿了山茶花睡着了,直到茶涼了也沒醒過來。
大火吞噬了那棵山茶樹,吞噬了偏院 ,萬順,錦合,別山,留蘇,吞噬了整個張家,吞噬了南奉最後故事。
最開始覺醒的那一批人,都沒有看見最後的勝利,但他們所做過的每一件事都埋下一顆顆在未來能長成參天大樹的種子 。
而這一棵棵的樹會堅定的生長在華夏的每一寸土地,繼往開來的後輩繼續那份堅守,會替他們看到。
若有來世,我便不做你小娘了,但你依舊要做一個有用的人。
民國十八年,張家大院廢墟被拆除。
民國二十年,南奉同臨縣合并。
從此,再無南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