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空之境

绛珠有一瞬間的錯愕，怔愣了半息，冷笑道：“侍者慣會挾恩求報，可惜不是我要去虛空修煉，這個條件我滿足不了，既沒有義務，也沒有立場。而況青猴于我也只是關系偏遠的小師弟，我只是順手提攜後進而已。”

神瑛侍者原以為她聽到自己雙·修的提議後，應該是或羞或怒的表情，沒想到她只是冷着臉斷然拒絕，既然沒有男女俗念，也沒有牽情惹意。

看來這個青猴在她心中沒什麽分量，但神瑛也不想放過這次機會，于是慨然一笑：“師妹莫驚，我方才只是玩話。我為青猴護法不過是小事一樁，不值當什麽。”

绛珠暗自松了一口氣，她賭對了，只有将青猴看輕一點，神瑛才不會将妒火燒向他。

“只是關系偏遠的小師弟，提攜後進……是嗎？在她眼裏我就是這樣的人而已。”

待他們分道揚镳之後，一直匍匐在草叢中的青猴才翻了個身。他仰躺在草地中，四肢乏力，表情郁郁，像被人抽去了心魂似的。

一陣微風吹過，他又恢複了精神，跳到半空修煉法術。

“輕雲踏步、摘星撷月算什麽，三萬五彩石算什麽，我要補天，我要绛珠，我不可以輸！”

翌日，按照約定神瑛侍者帶着青猴上了靈臺方寸山。

“這虛空之境，無邊無涯，越往裏走與人間越遠。你看着我眉心的一點白光，在能看到光的範圍內，你修行一日可抵百日之功。”神瑛閉目掐着念珠說。

青猴神色冷肅，問道：“那我要去了看不見光的地方會怎樣？”

神瑛霍然睜開了雙目，冷聲道：“倘若脫離了我所護持的範圍，生死難料。幸運者修煉一日可抵萬年之功，不幸者永堕虛空灰飛煙滅。”

“我知道了。”青猴沒再多問什麽，閃身跳進了時空縫隙之中。

“你這猴子急什麽！”神瑛快速念訣，眉心的白光瑩瑩放亮，在黑暗的虛空中鋪設出一道白色的甬路來。

然而，青猴早已跳出了他白光照耀之地，向更深處行走。

他生得晚，實力已經比孫悟空、神瑛差太多了，若不趁此機會多多修煉，恐怕永遠也追不上了。

薛鸾沒想到從鎏金鸾鏡中看到了青猴跳進了時空縫隙的虛空之境，還敢脫離神瑛的護持範圍，這簡直在拿生命當兒戲。

她要不要去救青猴？

倘若自己去救青猴，自然他會對自己感恩戴德，将來青猴恢複了往昔的神力，可想而知她的後福享之不盡。

倘若自己不去救青猴，當做不知道也不會有任何損失。

薛鸾考慮再三，權衡利弊，決定将此事偷偷透露給绛珠，看看她作何反應。

她不能直接告訴绛珠她用鎏金鸾鏡窺看過青猴，心想師父曾說過金生水，便将影像凝成一個小露珠，借用蒲公英的攜帶，送到绛珠所在的地方。

绛珠化作一株草藏身在靈臺方寸山，一來不想與神瑛獨處，讓他分心，二來也想看看青猴的修煉成果。

此時夜幕降臨，蒼穹上已有星星點點的光漏出來。

夜露降生，在微光的折射下，猶如一面小小的鏡子。

身為小草的绛珠，就看到了葉脈的露珠上有青猴深入虛空的身影。

“這個蠢猴，他在幹什麽？他不要命了嗎？”绛珠心急如焚，顧不得與神瑛打招呼，化作螢火蟲飛入了虛空之境。

她在望不到頭的黑暗中尋找了許久，都不見青猴的蹤影。

虛空之中沒有空氣，無法傳遞聲音呼喊青猴，自己身上這一點微光，是唯一的路标。

“青猴，你在哪裏？快回來呀！”绛珠心急，在黑暗中胡亂翻飛。。

而此時的青猴在虛空中早已忘記了時間空間的界限，他前行了足夠久的地方，就開始修煉。

他能夠清楚剛知道身體上的精氣游走在筋脈血液中，源源不斷的力氣充盈在四肢百骸中。他發覺自己變得更高更大了一些。

這就是虛空的力量嗎？

如果只練輕雲踏步與摘星撷月兩招，便是練到極致也無法真正提升實力。他記得仙師彭祖曾經說過，人們看到聽到的其實都不會忘記，只是被下意識忽略了。

只要足夠專注，什麽都可以想起來。

青猴很快做了決定，他要在虛空中數息坐禪，回想起所聽所見的所有功法。

不久，他就清晰地回溯了與北溟大戰的情形，看到了神瑛侍者使出法門龍象的細節動作。

他也記起來绛珠修煉過的七十二變以及駕馭筋鬥雲的口訣。

在争奪五彩石的過程中，師兄們還使用過“長虹貫日”、“虎坐鷹翻”、“游龍戲鳳”、“金鐘倒挂”、“蜻蜓點水”、“風去無痕”……

青猴一邊回憶一邊在腦海中模仿複刻，因為記憶越發清晰，開始自動向前回溯。

他看到了自己被遺棄的童年時光，看到了一個漂亮的女人，他咿咿呀呀地想要喚她，得到她的擁抱和親吻，卻被襁褓層層裹住了手腳，動彈不得。

再後來，他看到了自己的前世，是縮地精六耳猕猴。

看到了他踩壞了西方靈河之畔的绛珠仙草，為了贖罪補過，他化作雄蕊為她輸送精氣血脈，直至绛珠生果。

而後孫悟空被鎮壓到了五行山下，他不受控制地被收懾下界，從此與绛珠分離了千餘年……

原來是這樣，我不是孫悟空的轉世，我是六耳猕猴的轉世。

盡管六耳猕猴與孫悟空長得一模一樣，但孫悟空是齊天大聖，他只是為禍作亂的大妖怪。

青猴心緒激蕩，再也無法沉浸在回憶之中，他霍然睜眼，四下一片黢黑。

他還在虛空之境修煉，也不知外面的時間度過了多久，有沒有錯過與四天王對弈的時間。

在一片黑暗之中，原本是無法辨別方向的，但青猴已經有了宿命神通，學會了六耳猕猴的種種法術變化。只要使出法天象地之功，他就能憑借一己之力打破虛空，重新回到南瞻部洲。

只是虛空之中流動着暗昧不明的氣息，魑魅魍魉潛伏其中，一旦他身邊的能量暴·動起來，他可能會走火入魔。

青猴思量了一會兒，決心放手一搏，反正此處除了自己再無他人，順手将虛空之中的各種妖魔鬼怪一并鏟除，也未嘗不可。

他寧心靜氣，專心念訣，萬丈金光從他眉心亮起，整個人膨脹起來，向無限增長的巨峰不斷壯大。

绛珠看到前方有異動，還以為是妖魔作祟，哪只恢複人形一看，吓了一大跳。

那巨猿赤發青面，獠牙森然，身如擎天之柱，腰似崇山峻嶺，目如驚雷閃電，口如血色黑洞。

被巨大的能量波及的魑魅魍魉，見到這等驚天動地的變化，還未來得及哀嚎，當下化為齑粉飄散。

這……這分明就是法天象地的孫悟空！

原來他沒有去他方世界，而一直都被困在虛空之中嗎？

绛珠心魂震顫，激動得不能自抑。可又不敢靠得太近，此地聲音無法傳遞，而自己身形太小，孫悟空根本不可能分辨得出。

稍有不慎，她的命運就如同那些魑魅魍魉一般，被他周身的煞氣所傷。

但是，若不能将他牽引到出口處，就算是再如何強大的孫悟空都會被虛空吞噬掉。

绛珠強令自己鎮定下來，她用螢火蟲一路做了路标，只要跟着螢火之光走，她終究會找到出路的。

問題是該怎樣告訴孫悟空，跟我走。

青猴的身軀已經足夠大了，他能夠感受到自己力量的強大，但相較于無邊無際的虛空，他依舊是渺小而微不足道的。

他需要盡快找到出口，绛珠還在等他呢！

見四周一片死寂，青猴判斷所有異界生物已經被消除殆盡了，于是收斂了氣息，憑直覺向前走去。

绛珠見危險暫時解除，化作螢火蟲的樣子，不斷向上飛，試圖飛到他的眼睛前，讓他看到這裏。

可是她忘記了，虛空之中沒有氣流，她根本飛不高，

而因為靠青猴太近，她随時都有可能力竭，被青猴一腳踩死。

更可怕的是，她先前布下的螢火蟲路标都已經悄然死去了。

螢火蟲的壽命只有七天，在神瑛侍者可以護持的範圍內虛空之中一日等于百日。

螢火蟲死了，說明此時他們所處的位置，一日超過了百日，可能是千日，也可能是萬日。

意味着就連绛珠自己也無法找到出路了。

她要與來不及相認的孫悟空一道被困死在虛空之中。

而所有用來傳遞消息的聲音、文字、圖畫，在一無所有的虛空之中，都失去了原有的效力。

她該怎麽辦呢？

到底什麽東西可以跨越時空縫隙，傳遞她的心聲呢？

靈臺方寸山，斜月三星洞。

這裏曾是孫悟空與她修煉的地方。

所謂靈臺方寸、斜月三星，都是指人的心。

如果說還有什麽可以傳遞消息的話，那就只有無比玄妙的靈犀了。

只有彼此相思的兩個人，在心有靈犀的時候，才能跨越時地障礙一點就通。

“孫悟空，我是绛珠，我就在你腳下太沖穴的位置。”

沒通。

他是齊天大聖，是鬥戰勝佛又怎麽會想起我呢？

绛珠無奈自嘲，可又不甘心坐以待斃。

她力氣不濟，已經快飛不動了，只得繼續嘗試。

“南無鬥戰勝佛，弟子绛珠在你足下，萬望師父搭救。”

還是沒通。

“郎君，我快被你踩死，你個混蛋，快救我呀！”

绛珠再也飛不起了，落在了他的腳指前。

她看到一個巨大的腳印就要照自己的臉上碾壓過來，一時間絕望地閉上了眼。

忽然那只腳驀然停住，而後遲疑地向向上擡起。

绛珠費力地仰起頭，只聽一個渾厚渺遠的聲音從心頭生起。

“珠兒，是你嗎？我聽到你的聲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