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悟空
绛珠心下一凜,變回了人形,她徐徐回首,就見身後站着的人正是許久未見的孫悟空。
她嗫嚅着唇,什麽都說不出來,只有眼淚簌簌地流。
“好珠兒,我回來了。”孫悟空眨着金睛火眼,笑得溫柔和煦。
“大聖久違了……”绛珠轉過身去,默默地擦着眼淚。
孫悟空又繞到她面前來,拉着她的手說:“方才還叫我郎君,眼下就又生分了。”
绛珠将他一推,沒好氣道:“一時戲語,也值當你一說再說。逗我就那麽好玩嗎?”
“若我說的不是玩話呢,我就是想聽你喊我郎君!”孫悟空攬住她的肩,凝着她的眼說。
绛珠面頰微熱,不敢多想,只說:“我有一個師弟堕入虛空之中,尚無蹤跡,還望你援手搭救。”
孫悟空自然知道她說的是另一個自己青猴,佯裝生氣道:“我道你為何待我不如往昔,原是你變了心。”
“你胡說什麽?青猴是我的師弟,我與他先前還有誤會嫌隙,如今為了齊心補天,我才勸導他修習法術。”被人誤會的绛珠沒由來的生氣,又嗆聲道:“再說,我變不變心,又與你什麽相幹。”
“當然有關,因為你若喜歡青猴,我便是青猴的模樣,你若喜歡悟空,我便是悟空的模樣。”孫悟空笑嘻嘻地說。
“你、你、你……”绛珠恍然大悟,原來青猴就是乘願歸來的孫悟空。
孫悟空知道她還需要一些時間來消化這個消息,迫在眉睫的是他也不知道從虛空中逃離的方法。
“珠兒,你快變回仙草的模樣伏在我耳上,我帶你探路。”孫悟空見她投放出去的螢火蟲都已經死了,說明他們滞留在虛空深處已經有些時間了。
她的螢火蟲本就是從葉脈中生出,點點滴滴都是精氣所化,一下子全死了,也證明了她的體力消耗很大,倘若不快點找到出口,可能會遭逢不測。
化作仙草的绛珠,安靜地伏在孫悟空的耳上,心情激動不已。在度過了一段孤寂的時光後,她的信仰與倚仗回來了,眼下便是黃泉歧路也不怕了。
孫悟空向前行了許久,依舊不見光亮,他的身上已經起了一層薄汗,需要盡快像個法子來。
忽然绛珠福至心靈,對孫悟空說:“郎君,我聽說覺悟者不舍不得,你既已成佛,還有什麽未曾舍下?抛棄不舍之念,說不定就能擺脫虛空的束縛。”
要說不舍,自然是此時耳畔的绛珠。
但他成佛在前,結識绛珠在後,不舍之念應該不是她。
“是我的猴毛?!”孫悟空頓住了腳步。
他沒有褪去一身猴毛,依舊以猴态示人,就是戀舊不舍之意,猴毛代表着他內心的攀緣之心和未馴野性。
既然绛珠仙草能以螢火蟲為路标,那麽他身上的千萬根猴毛,足以鋪就回去的道路了。
“當舍則舍,原來如此!”孫悟空念訣不止,身上的猴毛就像被風吹過的蒲公英一樣,四散開來,漸漸鋪陳出一條金色的光路。
只是當所猴毛都脫離他的身體後,就呈現出最天然的形體。
绛珠幸而已化作了仙草,否則那臉還不紅成火燒雲。
很快,金色的光路與神瑛眉心的白光接駁上來,意味着他們很快就能回到靈臺方寸山。
孫悟空捧着绛珠就要出洞,绛珠嗔道:“蠢猴,你難道要這樣出去見神瑛侍者?還不快變身衣裳穿。”
“我不要,我要跟你在一塊,氣死那個神瑛。”孫悟空變作雄株契雌蕊之中,卻不料多出一物來,有所阻滞。
這才發現他光棄了猴毛還不算,還要将尾巴給扔了才行。
孫悟空當機立斷咬掉了自己的尾巴。
再次雌雄同株的绛珠仙草,又羞又惱又沒奈何,恨不能縮成個螞蟻才縫裏爬走。
一直守在門口的神瑛見日頭偏西,再過片刻青猴若未能出來,就說明他已被虛空吞噬了,他焦急地在洞口踱來踱去,不停向裏窺望。
倘若青猴出不來,他要如何向绛珠交待呢?
正當他唉聲嘆氣的時候,绛珠仙草悄悄溜了出來,一路向茂密的雜草叢中跑去。
若被人瞧見了,會說有一株怪裏怪氣的草長了腳,慌慌張張在路上跑呢!
孫悟空見她這樣小心翼翼,一路笑個不停。
绛珠見方圓十裏總算是無人了,将纏抱住自己的孫悟空給推開了。
“你怕他做什麽?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咱們乾坤交泰,取坎填離,有何不可?”孫悟空就地一滾,總算是穿上了真真國王的錦袍。
绛珠仙草的葉脈輕搖,根須緊咬大地,這猴子真不知羞。
“好珠兒,別生氣嘛,虛空之中不能憑空變物,我是真沒衣裳穿才這樣做的。”孫悟空只得柔聲哄她。
“呸!你個色胚!”绛珠葉脈相交遮住萌芽的绛花,扭頭不理他。
“世間夫妻都有這一遭的,你羞什麽?等你開花結果,咱們就是成爹娘了。”孫悟空将垂在肩頭的金色馬尾給抛到了腦後,把賴在地上生根的绛珠草給拔了起來。
绛珠無法,只得扭扭捏捏地顯出了人形。
兩人正鬧着別扭,忽然聽到有腳步聲傳來。
回頭一看,正是聞聲而來的神瑛侍者。
“師妹,對不起,我……青猴不肯安分守己,堕入了虛空,怕是兇多吉少。眼下四大天王已經開啓了對弈,我們還是節哀順變,快點趕過去吧。”
绛珠見神瑛話說得很急,眉宇間真有焦色,卻無半分哀戚。也懶得與他對話,漠然無語。
雖然四天王已經開啓了對弈,但事實上勇于挑戰的修仙門派,也就只有木石天盟了。他們遲一步去,并不礙事。
“我沒死,是不是很讓你失望?”孫悟空上前一步,擋在了绛珠面前。
神瑛侍者一時訝然:“真真國王怎麽會在這裏?”他忽然神色一凜,“你是孫悟空!不,不,你竟是青猴!”
“呵呵,別來無恙啊,吃蝦上仙。我瞧你瞠目結舌的樣子,叫吃癟上仙還差不多。”孫悟空不客氣地揶揄。
他可是有他心通的,這個神瑛侍者前後打的什麽馊主意,當他不知曉呢。
敢觊觎他夫人,未免太自不量力了些。
神瑛侍者仰頭偷觑孫悟空,只見他神色泰然,琥珀金瞳淡然入水,可是就這樣一副高嶺之花的樣子,卻有不怒自威之勢,讓他不由自主地後撤兩步。
绛珠還挂記着對弈的事,幹咳了一聲。
孫悟空會意,撂下神瑛不管,與绛珠攜手踏上筋鬥雲而去。
神瑛侍者心有不甘,也急忙化作五彩石飛馳而去。
五彩石本就是星雲所化,最會觀氣之術。他看到绛珠仙草身上绛花萌芽,心裏涼了半截。
他的林妹妹終是被那潑猴占了去。
“你們木石天盟若是怯戰不出,就早些認輸,讓我等空候多時,簡直不把我四王天放在眼裏。”東方持國天王,甲胄鮮亮,怒目圓睜,率先向木石天盟表達了不滿。
“反正這天到頭來還是我們來補,你們等一等又何妨,輸太快很丢臉的。”
精衛見绛珠竟然帶着孫悟空來了,什麽擔憂害怕都頃刻煙消雲散了,倒是有勇氣跟天王叫板了。
“你這潑猴都被趕去了他方世界,竟然還敢應劫。”南方增長天王手挽劍花,不由蹦緊了身體。
他本是護持南瞻部洲的天王,天裂之後,遵循因果,不曾應劫。但他很清楚當年是孫悟空舍身補天,又用不斷旋轉的金箍棒做了一輪假日,支撐了南瞻部洲三五年光景。
眼下他乘願歸來,竟是突破了隔陰之謎,又再次以孫悟空的意志蹈履世間。
曾幾何時,他們四大天王都是孫悟空的手下敗将,眼前的孫悟空除了少一根如意金箍棒,他還是那個耀武揚威,神通廣大的孫悟空。
“怪不得我的長蛇今日焦躁不安,原來是事出有變,孫悟空來了。”西方廣目天王暗自捏緊了拳頭。
北方多聞天王暗道不妙,木石天盟這下子不但多了個孫悟空,還有另一顆活的五彩石神瑛侍者。
他們的勝算一下子就少了許多。
“這不公平,你們傾巢出動,我們才四個人。”多聞天王轉動寶傘長柄,試圖再尋些增援。“不如我們再去請離恨天上的警幻仙姑下來襄助。”
之前仙師彭祖見绛珠、青猴、神瑛久去未歸,又知道四天王不好對付,于是吩咐盟下弟子,乘坐法器,一齊到四王天對弈。
眼下少了個青猴,卻多了一個讓四天王膽寒的孫悟空,不可謂不幸運。
只是四天王要向離恨天求助的話,那麽绛珠的立場就不一定向着木石天盟了。
畢竟绛珠仙草來自西方靈河之畔,修行成人則在離恨天外,算是警幻仙子的師妹。
很快,警幻仙子、鐘情大士、度恨菩提、引愁金女、癡夢仙姑、茫茫大士、渺渺真人都來了。
薛鸾看到了師父茫茫大士,連忙叩首。
“弟子拜見師父。”
茫茫大士道:“徒兒,你可願到為師身邊來,只要你站在離恨天上,我保你補天有功,位列仙班。”
薛鸾一驚,滿臉猶疑,不敢妄言。
他們對弈的又是護法神又是天仙,勝算幾何?單憑一個孫悟空就夠了嗎?
孫悟空……本該成為她機緣的青猴,到底還是便宜了绛珠仙草。
她比绛珠就差那麽一點點的勇氣,如果是她進入虛空,那是不是與孫悟空結緣的人就是自己。
薛鸾抱在懷中的鎏金鸾鏡,照出了一身孤獨的影子。
在木石天盟,她是一個失敗的弟子,從大師姐降格到三師姐,從萬衆歸心到淪為透明。是绛珠遮住了自己本該有的光彩。
她不甘心淪為陪襯和附庸,她要成為自己。
“徒兒願意終身追随師父修行。”薛鸾再次叩首。
精衛與紫鵑對視一眼,她們都不意外薛鸾的選擇。
惜春冷哼道:“臨陣倒戈的叛徒。”
敖丙與哪吒雖然未置可否,但是大敵當前,卻又反戈相向,實在犯了大忌。
這時候,警幻仙子看向绛珠仙草,喚了她一聲:“绛珠妹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绛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