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春雨寒

塗山的夜極為靜谧,但以前不是這樣的。

太子自外出歸來後,脾氣就變了,下山前他很喜歡熱鬧,他回來的那天晚上,族人為迎接他,高興得載歌載舞,但不知怎麽,太子忽作雷霆怒,他打翻了奉到面前的美酒,并且斥責族中老少“喧煩吵鬧、令人厭惱”,爾後拂袖自去——行雲大長老解釋說,太子方歷雷火天劫,身上還有傷未好,不慣熱鬧,近來族中多安靜為好,沒有要緊事,不要打擾太子——太子從人間歷練回來,果然如先知翎夫人所言,九尾已成,這是塗山氏興盛的征兆啊,哪裏還在意其他?族中男女老少,不作他想,一概歡歡喜喜地遵照大長老的話,尤其夜幕降臨後,大多都各自歇在家中,就算要出門,也肯定不弄出雜鬧的聲響。

塗山顯将心頭一口不順的氣,遷怒到無辜的族人身上,行雲作為大長老,本有提點他之職責,但行雲什麽都沒說,塗山顯身上确實還有未痊愈的傷,相比而言,這才是更重要的事。

百花谷的百花清露,每每在塗山顯藥浴後送來。

他回到塗山已經好多天了,刻意地放空什麽都不去想,只是在濃郁的藥香中調息靜養。

這天晚上,來送百花清露的小狐女難得見着了塗山顯的正臉,她年歲幼小故而膽大,也沒有什麽怕不怕的,看到塗山顯臉上光潔,連個疤痕印跡都沒有,就興奮地脫口說道:“太子,你臉上的傷完全好啦!”

塗山顯不曾用心聽她說話,因此沒有聽清楚:“什麽?”

小狐女以為他是不信,忙去取了鏡子來,端着給他照面:“不信你瞧瞧,完全好了,連一絲傷痕都沒留下。”

原來她是在說他臉上的劍傷好了。

塗山顯盯着鏡中自己的臉,他眼神恍惚了一下,然後慢慢伸手接過了鏡子,鏡中人臉頰白淨,如玉容顏确無瑕疵,哪裏像是受過難痊愈之傷的樣子?

行雲進來的時候,見塗山顯端着鏡子有些發愣,他輕擰眉頭,肅色斥小狐女道:“百花清露送到了你就該出去,還留在這裏作甚?”

小狐女扭頭,開心地告訴他說:“大長老,太子臉上的傷好了。”

“出去。”

行雲沒有什麽好臉色,言語是冷冰冰的,小狐女不傻,她雖然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錯了什麽,但趕在大長老沒有動怒前離開肯定是最好的選擇,她不敢再多言,慌忙跑了出去。

“飲下清露,早些安歇吧。”塗山行雲走過去,拿走了塗山顯手裏的銅鏡,将之反扣在案上,然後将那盞百花清露遞給他。

所有的動作,做得流利而自然。

塗山顯沒接,他垂眼看看碧透流光的琉璃盞,再挑眼看着沉穩老成的塗山大長老,問他說:“我這個人,是不是很差?”

“何出此言?”

“問問而已。”

行雲就回答說:“你是我們塗山氏的太子,唯一的王族,如今天劫已滿,修為精進不在話下,如何會差?”

塗山顯瞟他手上的琉璃盞,接過,飲盡盞中清露,繼而放下琉璃盞,轉身就往外走。

行雲一驚,急聲追問:“顯,你做什麽去?”

走到洞府前的塗山顯停了下來,他回過身來朝他笑了笑:“你說的,我不差,那為何一個小小凡人女子竟會看不上我?我還是不甘心,想去再問問她。”

果然不出所料……他還是放不下!

塗山行雲大駭,着急攔了塗山顯的去路:“你還不明白嗎?那女子就是你的凡心!”

“我知道。”

“知道還去?”

塗山顯不知該怎樣解釋,縱然是地獄、是深淵,但他依然牽挂着她,相思成疾,不見不能心安,他什麽都未再說,只執意走出洞門去。

行雲張手再攔:“顯,你若一意孤行,就休要怪我了!”

塗山顯對他笑:“是我自己的選擇,我不怪你。”

行雲見他不聽勸阻強行離開,狠心一咬牙,結手印,念真言,施展法力召出一個血紅色的陣。

身後強勁襲來的法力古怪不對勁,塗山顯下意識回頭,血陣兜頭壓下,他已在陣的中心,行雲太快,塗山顯都來不及反應,等他想到要迎擊,對上行雲的掌力,只覺得像有什麽壓制住了他……他竟然,會被行雲三成的掌力推飛!

塗山顯飛出去,摔在地上正疼,右手背上卻突然落下了一滴血,光芒驟現,血跡無端消失,緊接着右手麻軟無力,他後知後覺,驚怒吼道:“塗山行雲,你竟敢封印我的法力?!”

塗山的大長老款步至前,緩聲勸慰說:“秦趙交戰,趙國那位女公子身先士卒在戰場上,你如今這般,去了也無用,你幫不了她,還是乖乖留在塗山吧,這封印十日後自然會解除。”

以血為媒介的封印,若不是本人來,就必到時日才能解除。

塗山顯緊緊抓住自己的右手腕,他試過了,法力盡數施展不出來,這回大意了,是真的栽了。

“看來,枉費這朝夕相處的一千年了,你還是不太了解我。”他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無所謂地笑一笑,“我決定要做的事情,從來沒人能阻攔!”

……

秦軍追了一整夜,全無所獲。

呂問試探着問帳中危坐的人:“公子,我們此行的目的,不是攻取武寧嗎?眼下離武寧是越來越……”

“閉嘴!”嬴晏狂躁地摔了手中的地圖,暴起道,“我不要武寧!我要趙姬莊嬴!”

呂問噤聲。

派兵追擊的一夜,嬴晏整夜都未合眼,誰知天亮後傳回的消息居然是遠遠沒有追上,他大受刺激,此刻通紅着眼猙獰下令道:“你們,去給我抓住那個女人!抓住她!”

華陽君之前說,不得傷之要捉活的。

呂問權衡再三,不得不鼓足勇氣再次開口:“這、這尋常人根本不是宗姬的的對手,何況她身邊那麽多高手護着,想抓她,少不得要傷着些……”

“那就不要手軟!把趙國那些賤民和兵将都殺光,我就不信她孤立無援了你們還抓不住她一個女人!記住,我只要莊嬴,哪怕她剩着一口氣,也要送到我跟前來!”

……

為了分散秦軍的兵力,小城全部的兵民分兩路逃走,一路往北逃去武寧,這一路兵士居多,兼欲向武寧報信,而另一路則按照原先計劃,往陽曲的方向撤退,因為是來路,地形熟悉,所以走得很快。

然而,第二天夜間開始,下起了雨,春雨冷涼,将士還好,百姓就不行了,他們平素都是安居一隅,從來沒在空山野嶺裏徒步行過百裏的路,冷雨澆下來,道路泥濘難行,就算是為着逃命,他們也吃不消了。

前方達達馬蹄,趕來了一隊擎着趙國大旗的人,為首從馬上翻下來的人是鄭恒。

鄭恒近前拜倒:“見過公子莊。太子已駐紮在陽曲,命我等前來探明軍情。”

太子近衛居然又不在太子左右!

百姓們說什麽都不肯走,莊嬴正着急上火,一想到她那儲君幼弟身邊再少了個左膀右臂,她就更着急:“胡鬧!鄭恒,我跟你說過了,你是太子近衛,你的職責除了保衛太子別無其他!”

“是,我聽命于太子,正是太子派我來的。”

“你——”

“公子莊,切勿動氣。”随行人見狀,連忙勸道,“眼下最緊要的,是讓百姓繼續往前走,照此耽擱下去,秦軍很快就會追上來了。”

的确,還騰不出工夫去責罰一個鄭恒的失職。

将士們苦心勸慰游說,好不容易才說服百姓重新動身。

鄭恒領人往他們來的路去了,天黑時候他們折返回來,帶回的消息近乎是噩耗:秦人以騎兵為先鋒追趕上來了。

拖拖拉拉的百姓這才知道慌張,在野林裏沒命地往前跑。

請求陽曲出兵接應的信一早就送出去了,但肯定沒這麽快來。

莊嬴讓五百兵士護着兩千多的百姓先行趕路,自己帶着一千多的将士殿後。

連路地往陽曲方向退,然而百姓們的腳力實在太差,中夜的時候,後方傳來了秦軍的馬蹄聲,一千多名殿後的将士們只得邊戰邊退……

後來,夜色中射來無數的箭。

莊嬴被鄭恒撲倒,她借老樹以避身,恨恨道:“該死!我早該料到秦人兇悍難纏!”

她猛力将鄭恒往前一推:“快去,通知前面走快些,越快越好!”

事關幾千人的性命,鄭恒不敢遲疑。

後方兩軍戰得激烈,趙軍人困馬乏落了下風,為着活命,百姓們終究是有了覺悟,互相攙攜着奔逃,再不需要誰來催促和哀請。

鄭恒折回去的時候,莊嬴已經中箭了,好在秦軍不熟悉地形,被趙軍誘入一小塊沼澤地,他們陷了數匹馬,摸不清狀況,暫時不敢冒進。

天上仍舊是落下連綿雨水。

在拔掉箭頭敷藥的時候,莊嬴累得迷迷糊糊的,甚至覺得不是很疼,她只曉得下了很久的雨,這雨許是也下到長城那邊的草原上了,春雨貴,草原有了雨,就水草豐茂,胡人牛羊肥,想必今年的日子也會很好過……活在哪裏不都一樣?誰不是爹生娘養、相同的人?為什麽總要打打殺殺……

她知道,是她的慈悲心太重了,而這樣的世道,最容不下慈悲。

意志快要變得虛無的時候,鄭恒搖醒了她:“公子莊!公子莊!你千萬別睡過去,現在還不是能睡的時候!”

莊嬴好像是被人從沉靜的湖底下一把拉上來了,傷口的痛一點點清楚明了,直至鑽心。

“公子莊!”

見她睜眼,鄭恒終于松了口氣。

怎知,卻立刻有人連路慌張傳報道:“不好了!不好了!秦軍摸清了地形,兵分兩路,從兩側包抄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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