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門響,莊嬴撐坐了起來,第一句話就是問他,換到馬了沒有。
塗山顯把玉骨鏈交還到她手裏,說:“這項鏈很漂亮,我看你貼身佩戴,應該是心愛之物,還是不要拿出去了。”
在短暫愣怔過後,莊嬴臉色漸白。
塗山顯尚未反應過來,她已推開他,自己起身踉跄出去了。
“小莊,你做什麽去?”
莊嬴不回答塗山顯的問話,只咬緊牙關徑往外走。
塗山顯怕她摔倒,想扶她,卻被她甩開了一次又一次。
莊嬴出了客舍,不顧天色将黑,着急尋路去了集上,市集早就散了,剩着三三兩兩收拾籮筐的人,連兜售小物件的販子都走了,更何況是賣馬的人。
塗山顯見她趕得急,氣喘籲籲的,于心不忍,就勸說她歇一歇,養好了傷再做打算。
莊嬴不聽,沿路詢問,有沒有馬,能不能賣給她一匹快馬。
這是魏都大梁,怎會沒有馬?可魏國人看她這樣一個神色惶急的陌生女子,身上好像還帶着傷,他們膽小畏事,都不肯給她,戶戶閉門不聞哀求。
塗山顯還是想勸她,起碼先回客舍去。
不料,莊嬴憤然離城。
“小莊!”塗山顯追在她的身後,大驚失色問道,“你……你難道是想這樣走去河西麽?”
胸前傷處痛得厲害,莊嬴不想浪費精力,去回答一個不相幹人等的問話。
塗山顯快步上去拉了她一把。
“滾開,別跟着我!”
茫茫夜色中,他嗅到了血腥味。
莊嬴額上一層薄汗,她摁住胸口的傷,提步再往前走。
一步,一步,緩慢而吃力。
在莊嬴跪倒的時候,塗山顯搶步往前,急忙扶住了她。
血腥味更近了。
她胸前的衣裳,被血染濕了大片。
塗山顯大驚:“你的傷口裂了?”
莊嬴搖頭:“沒有。”
她緩了口氣,掙紮着重新站起來。
塗山顯呆住,他從沒見過有哪個姑娘是像她這樣的,她身受重傷,九死一生,但從頭到尾,一聲不吭,半個疼字都未說過。
他擡起頭問:“小莊,趙國于你而言,竟如此重要,重要到你不肯顧惜自己分毫?”
“你懂什麽!”
夜色像是要将人吞沒,立足天地間,人何其渺小?
莊嬴怕,怕來不及,怕趙國敗。
悲楚攫住了她的整顆心,她嘶聲吼道:“我莊嬴,是趙侯的女兒,趙國永遠是我的家,是我的母國!無論我走到哪裏,這都不會改變,沒有人會不希望,自己的家國強大,我也一樣!”
“可你去了河西之地又怎樣?你有傷在身,上不了戰場。”
“這世上,事情沒有能不能做之分,只有願不願意做。”
“……你,去河西,是為殺敵?”
“是!我不殺秦軍,難道要等他們來屠殺我趙國子民嗎?”
到處都是這樣打來打去,連命如蝼蟻的凡人,也是這樣。
塗山顯氣怒難忍,捏拳站起,大聲駁斥道:“秦國國力日盛,為西方霸主,而你們趙國,連稱王的膽子都沒有,天天打仗、年年打仗,人死無數,有什麽意義?倘若真為國中子民着想,不如獻國于秦,也好叫人人圖個白發到老,而不是無辜稚子,不及多看這天和地一眼就死了!你這樣去河西就是送死,要去你去,我不奉陪了!”
莊嬴不可想象,“獻國于秦”這樣的話,竟會從他的嘴裏說出。
他果真是不奉陪了,話音未落,即往另一個方向離去。
“那你呢?”莊嬴不服氣,問他堅持的大道是什麽,“青丘的天狐不是最強大的狐族嗎?漫長千年,不停伐戰的滋味怎樣?你為何不甘做臣下,率族人降于青丘,而要貪居太子乃至君王之位,費盡心思去謀求塗山氏的強大?”
轟。
仿佛一道霹靂落在了他的心上。
塗山顯臉色煞白,僵然立定了。
莊嬴說:“你堅持想要得到的,與我不肯放下的,原本就沒有區別。”
她不在意夜色,不在意走得慢,繼續朝河西去。
長夜唯餘風聲。
莊嬴身影蹀躞,不多久後,她聽到身後有輕微異聲。
回過頭,塗山顯跟着她。
塗山顯目光從她驚訝的臉上移開,往下,落在她按住胸口的那只手上,白皙細柔的手,在夜色中也看得清,還有那指縫間滲出的血跡。
鮮血豔目,他心有不忍:“我會疾行術,你用三天能到的地方,我只用一眨眼的瞬間。我送你去河西,前提是先治傷。”
……
是夜,在喝過塗山顯端來的一碗水以後,莊嬴困倦睡下,整整兩日未醒。
被推醒時,耳邊風聲喧嚣。
“到了。”
莊嬴揉揉眼睛,看着身處的丘山。
塗山顯蹲在她跟前,淡淡的月影正懸在他背後的高天上,他笑了笑:“夢見了何物麽?”
睡夢之中,一片虛無。
莊嬴初初醒來,神思懵懂,對方問什麽,她也不知多想,就老實答什麽:“我未曾有夢。”
塗山顯揚眉,點頭道:“夢境分散人的精力,無夢很好。”
莊嬴環顧四周,見四野蒼茫,不禁問道:“這是哪裏?”
塗山顯指指旁邊的山坡:“你上去看看便知。”
莊嬴爬起來,按他所說去做,上到坡頂,山風迎面刮來,坡下燈火光明——竟是夜中休整的一片駐營!
趙字大旗在風中獵獵翻飛。
莊嬴睜大雙眼,異常驚喜:“是趙國……是趙國的軍隊!”
她欣喜飛奔下山,朝前跑了一段路,忽然想到送她來這裏的人。
塗山顯也從坡頂下來了。
莊嬴望着趙軍營地,自想着,趙國兵力不弱,雖比秦國不敢說,但甩魏國是老遠的,魏國東敗于齊,西喪秦地七百餘裏,南辱于楚,那魏王居然還有臉稱王。
這熒熒燈火連綿的趙軍駐營,足有五萬人之衆,塗山顯雙目不盲,自當看得見。
莊嬴轉面問塗山顯:“你曾經說,我父親沒有稱王的膽子?”
他不預期她還記仇,不由得愕住了。
“是因為周天子還在啊。”莊嬴卻不是在記他那句話的仇,“現身在洛邑的這位天子,在早年時候,曾對我父親有過救命之恩,我父親對神靈起過誓,不可背信棄義對天子不敬。”
山風拂亂了塗山顯的發尾,他站了一會兒,回過神來,莊嬴已經走遠了。
駐軍營門前,把守的士兵見有生人靠近,紛紛持戟出劍,厲聲盤問:“來者何人?”
莊嬴道:“率軍前來應戰的,可是趙疵将軍?”
守衛愈加厲色:“什麽人好大的膽子!竟敢直呼将軍名諱!”
“何事吵囔?”
正在士兵喝聲時,趙疵恰巧巡營路過,聞聲走了過來。
衆士兵紛紛将路讓開。
其中一人忙抱拳回道:“将軍,這裏有兩個人想闖營,尤其是這個不知哪裏來的野女村婦,她膽敢……”
“公子莊?!”
趙疵看清楚來人樣貌,大為震驚,他連忙低頭抱拳,屈膝跪地——
“末将趙疵,見過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