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發卷(12)

發卷(12)

散發着酒香的輕語、虛浮的腳步、緋紅的臉頰……一切征兆都太像醉了。

對了,還有愈發加快的心率和頭痛欲裂的腦袋,江蔚知道自己真的醉了,沒有也不敢再拒絕周予行送自己回家。

“江蔚,你剛剛吃了什麽?酒釀?”周予行害怕江蔚摔下去,從知道她醉了就開始緊緊地拽住她的書包。

江蔚的頭又暈又痛,手砸了好幾下自己的腦袋但很快就被周予行制止了,她反應了片刻,慢慢回答說:“對呀,周予行你這腦子真的好使。”

“別犯傻了,我怕你酒醒了後悔。”周予行一本正經地勸告,手還是牢牢地抓住江蔚的書包。

周予行的話喚醒了江蔚潛意識裏的理智,江蔚也安靜下來了,可頭還是痛的,它還在一點一點地加重,在模糊的意識裏,江蔚找到了旁邊一處柔軟而有力的支撐點,支撐起自己千斤重的腦袋。

兩個人在公交站的晚風裏等着302路車,讓風吹散米酒的酒氣,讓風吹動少年的心跳。

“江蔚,車到了。”

江蔚聽到周予行在輕輕地說,她跟在周予行的身後,走過眩暈的車廂,找到一個眩暈的座位,坐下,然後就是安穩地睡了半個小時。

“江蔚,到站了。”

江蔚又聽到了那個輕輕的聲音,她覺得自己這一覺睡了很久,睡得很舒服,把醉了的自己睡醒了。

“哦,到站了。”

可是看上去她還有一點呆頭呆腦的。周予行心想。

還是像上車時那樣,周予行走在前,江蔚走在後。在臨近車門的地方,周予行走快了幾步,先一步下到地面上,等自己站穩了才把手伸過去。

周予行問:“江蔚,你自己能行嗎?”

“我酒醒了,可以的。”但是其實頭還是暈乎乎的。

直到江蔚也站穩在地面上,周予行才把手收回來。

江蔚看見關上車門的公交車向遠處奔馳,突然想起到家的是自己,旁邊這位大兄弟還得回家的。

“你不是要回家嗎,車走了,你趕緊追。”江蔚着急地問。

周予行依舊不緊不慢地告訴她:“沒事,我還可以等下一班。”

江蔚覺得周予行總是一副慢條斯理的樣子就像他所有的事情都計劃好了一樣,很符合一個詞,叫什麽,被酒精刺激的腦袋真的變得遲鈍,什麽也想不起來了。

不過周予行确實把什麽都計劃好了,下了車就先給江蔚買一瓶果汁解酒,在把江蔚送到家門口,最後自己才回來這個地方等回家的車。

現在要進行第一步。

“我記得你家附近有個便利店的,先去買一瓶果汁解酒吧,不然二叔二嬸會擔心的。”周予行說。

腦袋再暈,路還是記得的,江蔚告訴他:“走到小區門口就有了。”

周予行調整自己的腳步,和慢慢悠悠、晃晃悠悠的江蔚并肩走在秋天的晚風中。

“歡迎光臨,美宜佳。”

周予行帶着江蔚徑直走向飲料區,拿起幾瓶不同的飲料就去付款。他打開手裏的塑料袋問:“江蔚,你喜歡橙汁、蘋果汁還是檸檬汁?”

“橙汁。”

聽到江蔚的答案,他從塑料袋裏挑出那瓶橙色的果汁源,擰開瓶蓋遞給江蔚。

“謝謝。”江蔚接過飲料,咕嚕咕嚕地喝了幾大口,由于輕度醉酒而幹燥苦澀的口腔瞬間舒服了起來。

“客氣什麽,從小到大幫你開的瓶蓋也不少了是吧。”

“不止,我還謝謝你送我回來,不然我今晚得睡車站了。”

周予行聲音變得嚴厲幾分,他對江蔚說:“以後跟不熟的人出去就不要喝酒了,好嗎?”

“我知道了。”江蔚拍拍周予行的肩膀說:“告訴你,我從小就覺得你比我親表哥稱職多了。周予行,你真的太好了。”說完就走,完全不給周予行思考這句話的時間。

他猜江蔚說出這句話時腦袋還沒有完全清醒,但是今晚真正酩酊大醉的也許是周予行。

周予行盯着江蔚的背影,久久伫立在原來的位置看着江蔚穿過一束一束路燈灑下的燈光,直到看不見江蔚的影子才回過神來——哦,塑料袋裏的飲料忘了給她了。

在回去的路上,上帝在嘗試做一個驗算。

設今天送江蔚回來的不是周予行,今天自己送的也不是周予行,這一切都不會發生。他不會在江蔚的頭靠向手臂後,一動不動地讓她睡了十幾分鐘;也不會在江蔚的頭砸向車窗時,伸手過去扶住她的腦袋;更不會不願意聽到她說“你比我親表哥稱職多了”

可是這道命題沒有已知條件、沒有固定的公式或原理,甚至連求證的是什麽也沒有,這時抛給周予行這樣的題,他必定越理越亂。

上帝是仁慈的,周予行暫時沒有遇上這道題。

可是上帝也是狡詐的,他悄然給出一個潛在條件。

周予行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沒有發現這道題目和潛在條件并不能污名化上帝的慈悲,只能怪周予行所堅信的真理與上帝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對根本對立的哲學,所以周予行不會知道自己在什麽時候讓種子埋進自己的土壤裏,讓厚土深埋。

周予行第一次見到江蔚是在三年級的奧數班裏,他一進門,目光鎖定的就是那個家長贊不絕口的女生。

埋進自己的臂彎裏睡覺的江蔚并不知道自己已經被一道目光注視已久,只要上課鈴沒打響,就能躲在自己幹瘦的臂彎裏睡。

手臂幹瘦,臉色蠟黃,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周予行不敢相信外面家長的誇贊——這真的是次次能滿分的人?

為了證實自己的猜想,周予行交到了在奧數班的第一個朋友,叫陳致禮,是那個女生的表哥。

但是看上去這個表哥沒有一點當哥的樣子,和他表妹簡直是兩個極端,一個整天吵吵鬧鬧、上蹿下跳像只猴子;另一個只做兩件事——睡覺和上課,從不和別人說話,像個學習機器。

在見識到江蔚的厲害後,周予行難以置信,這個瘦小纖弱的小女孩身上真的蘊藏了很強大的力量,但是這更讓周予行産生一個幫助困難同學的決心。

自此,有周予行和陳致禮一口吃的,江蔚就會分一杯羹。

周予行也因此知道,江蔚整天睡覺是因為她嫌陳致禮像只猴子,不想說自己認識他,而且這位“困難”的同學住在翠山公館——定波市最新的別墅區,小江同學除了是個奧數天才,還是個長跑健将。

此時的江蔚在周予行心裏像是個被瑪麗蘇劇本砸中的女主角,欽佩江蔚的周予行成為了更欽佩江蔚的周予行。

四年級的時候,蟬聯三個學期的區小學奧數比賽冠軍的江蔚被推上少年宮的舞臺作演講,在上面自信大方的江蔚正式成為了周予行童年的老大,那時候江蔚比周予行高了整整一個頭,整天跟在江蔚後面的周予行被家長們戲稱作“小豆丁”。

時過境遷,現在的周予行已經比江蔚高出半個頭,他們都長大了,周予行也知道了住在別墅區的江蔚并沒有手握瑪麗蘇劇本,她的爸媽很久很久才會回來一次定波市,在別人還在自己的爸媽懷裏撒嬌的年紀,她早就學會怎麽去成為一個很乖很懂事、親戚很喜歡的孩子,因為只有這樣她才能更加順利地度過她的寄居生活……

乘車回家的周予行被公交車的幾下颠簸給颠醒,他看了一眼車上的電子表,原來自己不知不覺中睡了十分鐘,可是自己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見了過去,夢見了江蔚,夢醒了之後,他想要還江蔚一個肆意的童年,還想把江蔚寫進未來的計劃裏。

周予行回到家之後發現爸媽出差了,開燈、換鞋、以及洗澡時的歌聲……正在雀躍進行的一切都給萬籁俱寂的房子注入活力,所有聲音在空蕩的房子裏回聲格外大,以往周予行會讨厭安靜被打破,但是今天他特別享受各種聲音都在給他回應的這一刻。

——

再晚點,周予行收到了新一輪的周測成績。

座位周換制根據周測排名分座位,一般看到成績就可以推測出自己座位在哪,周予行點開文件,毋庸置疑第一又是他,他本着多年的經驗完全可以推測自己哪場考試拿多少分,這一次也不在話下,必然是第一的,這是屬于常勝将軍的驕傲。

然而,次次點開不為別的,就為了看自己有沒有機會在這周和江蔚同桌。

很可惜這一周還是差了點,江蔚排在第九位。

不過來日方長,周予行寬慰自己。他堅信江蔚總會坐到他的座位或者成為他的同桌。

而在另一邊,盯着成績苦惱的江蔚卻不是這麽想的。自從決定重回賽場以來,一種很久未有的無力感油然而生,江蔚記得這種感覺只在小時候嘗過,因為她越長大越清楚求不來的東西就應該選擇放棄。

人類的進化過程本就是趨利避害。

慢慢地,江蔚的性子也越來越淡,不争不搶,沒有特別想要的,沒有特別在乎的。

可是奧數,她在乎啊,畢竟在過去的日子裏是奧數填補了她沒有父母陪伴的童年。但現在,她連奧數都把握不住了。

三年的比賽空窗期,是她自己讀再多書都補不回來的。好比一個常年出海捕魚的漁夫和一個只在岸上專研捕魚技術的漁夫,三年時間,前者與後者已不可同日而語矣。

但自己的失誤真的是三年的問題嗎?

江蔚參透不了。

李潇然從墊底一點一點靠近前三甲,奧數需要天分,但是努力确實解決了很大部分問題。

第九、第五、第九、第十、第四……江蔚的成績像被什麽禁锢了,就像她的靈魂被自己的心魔禁锢了。

江蔚以前不信努力論,因為在奧數的路上,她的天分從未讓她失手,然而絕望總是很懂得怎麽去磨掉人的棱角。

江蔚熬着大夜刷了一個月的題,她的臉是江芮這麽缺心眼的人都看出的憔悴。但是這次的成績反而退步更多了,在酒精的刺激下,江蔚失去往日的克制和冷靜,這一刻她真的走到了崩潰的邊緣。

原來一切都沒有改變,所有她在意的東西都不會如願以償。

淚水無聲地浸濕了一角淡紫的布料,被子上的紫藤花紋顯得更加嬌豔。

江蔚這半天的情緒起起伏伏,就像坐過山車,從神經到肢體都異常疲憊,哭了一會便睡過去了,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淩晨兩點鐘。

江蔚平時做題做到一兩點再去睡覺都是整晚整晚的失眠,沒想到今天在九點多就睡過去,還睡了這麽久。

她打開手機看了眼時間,現在太晚了,江蔚打算簡單洗漱就去做會兒題。可是當自己認真端詳起鏡子裏的人時,她才想起來已經好久沒有這樣照過鏡子了。

鏡子裏的臉浮着一層水腫,卻讓瘦削的臉頰看起來稍微正常了幾分,她的眼睛哭得紅腫,雖然眼周的紅腫已經消了大半,但是紅血絲一縷一縷地交織在眼珠子旁邊,依舊紅得厲害。

盯着眼前這個看了十六年的人,江蔚感覺到自己都快不認識自己了,不管是盲目努力的自己,還是憔悴消瘦的自己。

江蔚抹去鏡子裏的水霧,想要把自己憔悴的臉看更清楚,但是在學奧數這件事上她卻親自結繭,把自己封閉在自我感動的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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