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要你的保護了?你讓我覺得很丢臉啊!”
行雲走後,在回邯鄲的路上,塗山顯生了好幾天的氣。
愈近國都,莊嬴的心情就愈沉郁,她漸漸話少,後至終日沉默,塗山顯的氣惱,她無暇在意。
入了邯鄲城,莊嬴将塗山顯送到城南官驿,囑咐了驿丞要好生款待。
塗山顯一回頭,發現莊嬴已經攀上了馬背,是一聲招呼不打就要走掉的樣子。
“小莊!”塗山顯急忙張臂攔在她馬前,“你不是想把我丢在此處吧?”
膽敢稱公子莊為小莊的人,驿丞是生平頭一次見到。
馬上的莊嬴挽着缰繩,眉眼中盡是憂愁和倦意。
驿丞懸着半顆心,老臉擠着笑去勸塗山顯:“這位小先生,公子莊路途奔波,合該盡早回宮中休息,何況,君上和夫人還在等着公子莊啊!”
塗山顯撇開驿丞,他皺眉朝馬上人道:“但你說過會保護我的——”
莊嬴打斷他:“你也說過,這樣很丢臉。”
塗山顯愣一愣,繼而環起雙臂,神色仍舊不悅:“我不管!總之現在你要把我一個人丢在這裏,萬一出了什麽事,你就是食言,你……你對不起行雲的托付!”
“我會回來看你的。”
莊嬴抖開缰繩,臨走前只簡短丢下一句話。
“喂……喂,小莊!”
馬走得太快,塗山顯臉色陰沉沉,滿心不痛快地轉身回了官驿。
暮色蔓延。
趙宮的燈一盞盞亮起了。
莊嬴在內宮門前下馬,迎接她的宮人問她,是不是要先洗除一身風塵,沐浴後再去見君上和夫人。
華裝的端莊婦人出現在內宮門內。
“母親?”莊嬴沒來得及回答宮人的話,她驚喜交加地從宮門下飛奔,直撲向婦人的懷抱,“母親,我回來了!”
君夫人伸出雙臂,将莊嬴迎入懷中,不知不覺淚紅了眼:“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我兒在外受苦了……”
莊嬴聽出了母親強忍的哽咽哭聲,她離開母親的懷抱,笑意盈盈道:“不苦,這一路上都很順利。”
始至楚地,轉奔河西,秋冬風霜侵人,此番歸來,分明容顏瘦損憔悴了許多。
君夫人心疼不已,卻明白自己的這個女兒從小就懂事,不肯令雙親多擔心,她知道莊嬴的心思,寬慰拭了眼角的淚光,執起女兒的手說:“先去看看君上吧,自你走後,他每天都在盼着你回來。”
莊嬴同樣思念她的父親,于是,她回宮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見趙侯。
檀信宮很安靜。
無人通傳她已歸來,莊嬴默然站在殿柱下,看了很久她一生之中最敬崇的這個男人。
她的父親,鬓生華發,身姿佝偻,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就變老了,他老得很快,快到莊嬴會覺得那個背影是夢,因為父親爽朗大笑着舉起小小的她在半空裏轉的那一幕,仿佛還是昨天的事。
伏在燭火案前看着什麽的趙侯陡然猛咳了兩聲。
莊嬴心驚,急忙邁開步子,她從殿柱後出來,不經意看見地上自己被燈光拉長的影子,她倏忽心上一頓——這哪裏是那個小小的人兒呢?她已經長大了,在年年歲歲、春秋四季的無聲輪轉中。
原來……不是父親老得太快,只是這人世歲月太過無情。
“父親!”莊嬴跪下,急忙攙住那咳彎了腰的人。
趙侯愣一愣,轉頭,遂而展露了笑顏:“哦,莊兒,是我的莊兒回來了。你幾時回來的,怎麽也不見有人來通傳?”
莊嬴看着父親熟悉的面容,忍住鼻酸,笑答道:“剛剛回來,想給您一個驚喜,而且您一向也很忙,我怕打擾到……”
她想說,怕打擾到父親處理政務。
說話的間隙,眼光不經意瞟過案上的文書,文書堆放的旁邊,鋪着的是一張羊皮地圖,地圖上用紅圈畫住的地方,是藺地,和離石。
莊嬴驀地失了言語,她垂下臉,握住拳頭低聲道:“父親,趙将軍……”
趙侯點頭:“我知道。”
“是我沒用。”
“不,莊兒做得夠好了。”
父親越是這樣安慰她,她就越是覺得難過:“沒有,假如我……我能早點提防……”
趙侯長嘆,将垂淚不止的女兒攏進懷裏,輕輕拍着她的後背說:“自古争戰,沒有不流血死人的,不是将軍死,就是士卒死,命都是一樣的,不分貴賤。趙疵他是身經百戰的老将了,他也知道,終有一天自己會戰死。為國捐軀,死于沙場,這對一位将軍來說,是死得其所的。”
這雖然只是一個女兒,但卻是個堅強不屈的女兒,她素來很少哭,連哭起來,也是咬緊唇角默默的,不肯發出半點哭聲。
趙侯扶着莊嬴顫抖的雙肩,從袖中取了汗巾來給她擦眼淚,再悉心開解她說:“這一回,咱們是丢了疆土,但那秦國不也損失了一位公子?嬴晏雖非嫡出,卻戰績斐然,是秦公子中不俗的一個人物,嬴渠梁不會眼睜睜看着他的這個兒子死在趙國的。有失有得,莊兒,這便是天命,你說呢?”
話音未落,又連着咳嗽了好幾聲。
莊嬴驚慌失措,連忙撫着趙侯的背:“父親……父親您怎麽了?”
趙侯擺手:“不礙事,不礙事,人老了,就是這樣不中用。”
莊嬴急道:“父親春秋正盛,不要說不好的話!”
趙侯笑着握住她的手,好久沒有說話。
良久後,趙侯低聲嘆惋:“莊兒,縱然不想承認,但為父,當真是老了。”
莊嬴急切張了張嘴,想要說話,趙侯拍拍她的手背,繼續道:“你不必安慰我,我這把子老骨頭,自己心裏有數。”
“父親……”
“然而趙國大業未竟,我這心裏,終究是遺憾。”
“莊兒會幫父親達成心願!”
趙侯愛憐望着自己的女兒,伸出略為枯瘦的手摸摸她的臉頰,眼前這雙眉目裏有着信心和倔強,多像他年輕的時候,讓他不由得想說出深藏在內心的期許:“其實你,是比雍兒聰慧果敢的,或許這趙國的君位我應該留給你……”
莊嬴驚駭,臉上立時白了白:“父親!”
她是沒有想過的,更不會想要,趙侯覺得自己早該料到,他幹澀笑笑,沒有再多說什麽,只道她一定累了,催她回去休息。
莊嬴恭謹退出檀信宮。
在檀信宮外,太子雍快步往階下跑。
莊嬴久未見過親弟,不禁喜悅喚他:“雍兒。”
太子雍止步,挽起衣袖,彎腰從階下拾起了什麽,然後才轉過身來,向她乖甜一笑:“姐姐。”
莊嬴一面走下臺階,一面高興笑着問他說:“你方才在撿什麽?”
太子雍伸出手,掌心裏是塊青翠的玉佩:“大概走得急了,這玉佩就松落了。”
莊嬴笑了笑,取過玉佩,親自給他別在了腰間:“有什麽好急的呢?父親不是教你,國君該有國君的氣度,步伐自當穩健嗎?”
太子雍有片刻沒有出聲。
莊嬴為他懸好玉佩,理好穗帶,繼而笑靥問他:“我離宮許久,你可曾想我?”
聞言,太子雍眉宇裏有飛揚的喜色,他下意識擡起手,但轉瞬之間,神色歸于平靜,手也垂落回去,他垂下眼說了一句:“雍兒自然是很想姐姐的。”
十二歲的少年,此時沉穩內斂如一個大人,完全沒了以往喜形于色的歡愉。
莊嬴不禁愣了愣。
太子雍說:“我想起還有沒看完的兵書,先回芷蘭臺了。”
她更加感覺異樣,忙出聲叫住轉身離開的弟弟:“雍兒,你不是來見父親的嗎?”
他停住腳步,回頭道:“原本是的,但我還是想先回去看完那卷兵書,我想這樣會令父親更開心些。”
莊嬴孤單站在階上。
太子雍走後,她忽然想到了什麽,她問檀信宮外的守衛,在她出來之前,太子雍有沒有進過檀信宮。
守衛說,有,但是太子很快就出來了。
莊嬴臉色大變,急忙去追太子雍。
池上飛橋如虹卧波。
她疾步追上前,拉住了将她呼喚置之不理、越走越快的太子雍:“你是不是聽見了什麽?”
太子雍目光落在別處,平靜道:“沒有。”
“你……”
莊嬴顧忌停言,她屏退了太子的随侍。
周遭沒了旁人,她才敢向他解釋:“你不要當真,父親只是戲言。”
太子雍輕輕皺眉,眼下微紅:“父親說得對,姐姐智慧果敢,有資格成為君侯。”
莊嬴駭然,繼而心上刺痛,他果然是聽見了。
“你怎可胡說?”
她柔聲斥責了他,再又彎腰扶住他的雙肩,肯定地對他說道:“趙雍,你記住,你是趙國的嫡長公子,如今更貴為太子,趙國君侯之位,父親屬意的人除了你不會是別人,以後不管發生什麽,你都要牢記這件事!”
“但我确實不如……”
“不要再說了!”
興許是語氣嚴苛了,太子雍的眼裏泛起微微的水澤。
莊嬴心疼地抿了抿嘴角,緊握住他的手說:“我是你的親姐姐,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我和公子澄已立下婚約,将來我會離開趙國,我希望在那之前,可以多幫你做一些事,如果你因為父親的幾句玩笑話而對自己失去信心,我的努力還有什麽意義?”
太子雍擡眼望着她。
莊嬴彎起嘴角:“我會嫁去齊國啊,你要用心地去學怎樣才能讓我們趙國變得強大,這樣,齊國人就不敢輕視姐姐了。”
太子雍破涕為笑,自己擦擦眼角,很認真地點頭。
“以後還說洩氣話嗎?”
“不會。”
“姐姐的後半生,不想受齊國人的刁難,你要努力啊。”
太子雍伸手牢牢抱住她:“姐姐的身後,會有一個強大的母國,如果有朝一日田澄敢欺負你、齊國人敢輕侮你,我必将發趙國雄兵,踏平臨淄!”
作者有話要說: 會心一笑~
說起來,小莊這個心思敏感的太子弟弟,就是歷史上推行“胡服騎射”使趙國強盛的趙武靈王呢。
(虛和實,千絲萬縷,大概這才是一個故事有趣的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