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國君夫人出身高貴,僅育一女一子,獨子趙雍機敏好學,又有仁善心,上下而觀,沒有人會比他更适合做趙國的君上。
莊嬴一心想幫趙雍坐穩太子位、甚至是将來的君位,固然有因親姐弟的緣故,但更多是趙雍出衆的品行讓她毫不懷疑,父親的大業在他的手上才能完成。
太子雍睿智多思,但有時卻過于仁弱。
君夫人問他:“藺地和離石,我們如何奪回?”
片刻思忖後,太子雍回答說:“秦人悍勇,此時我們抓了他們的公子,再去奪回失陷的疆土,無疑是硬碰硬,倘若開戰,于民無益,我認為,可待良機。”
“等?!”
君夫人不滿意他的答案,仿佛是更為他給出的答案而感到難過。
莊嬴想拉情緒激動的母親坐下,母親甩開了她的手,痛心指責太子雍說:“這就是你的智謀嗎?你成日看那麽多的書,竟連‘夫戰,勇氣也。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都不懂,真是太令君上和我失望了!”
直至君夫人憤然離席,太子雍也不是很明白,就算他的想法與父親不同,母親為何要表現得那樣生氣。
莊嬴沒能挽留住君夫人,她回頭看驚惑的太子雍。
“姐姐……”
莊嬴不知該怎麽開口告訴他,趙國不能等了。
父親的身體比她離開邯鄲前差了很多,在她回來後,父親借故沒有來同他們一起用膳,就是怕連續的咳嗽會叫兒女們多擔心。
遙望檀信宮的燈光,莊嬴憂心得整晚不能入睡。
國與國之間,戰争無休無止,只有夠狠才能生存!
諸國環伺,趙國左右都是強敵,中山國又嵌于國土之上,是為心腹之患。
等待良機?如何能等啊,這是一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朝代,再等下去,只怕無數像幺七、像太子雍一樣大的孩子們,會因趙國的敗落而死而流亡……他們都還只是十幾歲的少年!他們的人生理應漫長而安泰富足!
翌日早,太子雍在讀書,莊嬴去找他。
“姐姐?”太子雍擡頭,看見她懷裏抱着個小布包,很是好奇地指指,“這是什麽?”
莊嬴卷起他的書放到一邊,放下布包在他面前:“你自己看看。”
太子雍以為是什麽稀罕玩意兒,高興打開布包,卻發現裏面是塊污跡斑斑的東西,他皺眉翻了翻,看到形制和上面的字,吃驚不小:“是……我們趙國的旗?”
莊嬴點頭,之後吩咐芷蘭臺的宮女:“打水來。”
太子雍不解。
一盆水端上來,莊嬴令放在案上,她對太子雍說:“把這面旗洗幹淨。”
太子雍愣愕。
芷蘭臺上服侍的宮女見狀,連忙道:“這等粗活怎能由太子來做?還是讓我們……”
太子雍垂眼看着髒污的旗,豎起手掌命令道:“你們退下!”
宮女噤聲退站。
趙雍的手,指骨分明,潔白而修長,是一雙淨柔文雅的少年人的手。
水很冷,他曾瑟縮了一下,但最終還是将雙手浸入了冬日刺骨的冷水中。
洗下旗上的泥污,一盆水已然渾濁。
太子雍咬牙:“換水。”
第二盆水也不再澄澈。
太子雍再道:“換水。”
洗到第三遍,水終于清了。
太子雍低頭盯着手中旗角沉褐的顏色,問:“這面大旗,姐姐是從哪裏帶回來的?”
“離石東郊外。”莊嬴說,“它曾被緊緊握在,一個戰死的小兵手裏。”
“這些血,洗不掉了。”
沉褐的顏色,不是旁的什麽,而是風幹後的血跡。
太子雍細長濕漉的手指撫過旗上洗不幹淨的痕跡,沉痛閉上眼,低聲重複道:“這些血洗不掉……”
莊嬴神色鄭重:“是,這旗上沾染的血,洗不去了。我要你曉得,趙國的每一寸土地,都是用将士們的血換回來的,所以一寸都不可讓。守民守國,是最起碼的為君之道,雍兒可明白?”
“雍兒明白。”
太子雍的手在冷水裏許久,浸得膚色青白。
莊嬴取過布巾,為他将雙手擦拭幹淨,她心裏想,多願意替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好啊,但她知道這永無可能,她只能握緊那雙冰涼的手,給他溫暖,給他鼓勵,讓他覺得他自己不是孤君,不必畏懼腳下要走的路:“雍兒的這雙手,現在瘦弱沒有力量,可我希望,在将來,這是一雙捭阖天下,決定諸國命運的手。”
趙雍擡起哀傷的眼望着她,什麽都沒有說,只是一點點回握住她的手。
午後,趙侯傳召太子雍,問他依眼下情勢,趙國該如何。
莊嬴在帷幔後,聽見叩拜時衣裳摩擦所發出的聲音。
太子雍氣魄肅穩說道:“當以秦公子嬴晏為交換籌碼,給秦人五天的時間,若他們不肯從藺地和離石撤兵,我趙國,應加之以強兵,使秦人知道趙國的憤怒!”
莊嬴從檀信宮出來,她回到自己的宮殿,終于能夠放心安睡一場。
她竟然夢見自己死了。
死在一片蒼翠的林子裏……
莊嬴渾身冒寒意,忽從夢中驚醒,她大口喘着氣,慌張摸摸自己的胸口。
沒有箭……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我不可能再死一次!”
莊嬴喃喃着,悸怕着夢境的真實,卻又無比清晰地知道,這也許更可以說是腦海深處的記憶。
那天在竹林裏,銅箭射出的速度好快,快到她躲不開,劇烈的痛楚從她心口蔓延,她最後一眼看見的,是無邊的蒼翠,她絕望想過,她進入到一個永遠出不去的困境了,很不幸她會葬身在那裏。
但是,後來是塗山顯救了她。
“塗山顯……”
窗下有人悄聲碎語,莊嬴回過神,她初初醒來,聽不慣這動靜,立時生氣喝問是誰在外面,有什麽不敢正大光明地說反要躲在窗下。
有當值的宮女驚慌跑進來,跪地道該死。
莊嬴蹙眉:“出什麽事了嗎?”
宮女叩禀:“不是的,是國相獻了野味入宮,君夫人挑了兩只野雉送來,有一只廚下慢慢烤了,等公子醒了就可以吃,還有一只我們拿不定主意,不知該怎麽料理,故此多讨論了幾句,不想驚擾了公子。”
莊嬴扶住額頭,沒事就好。
——等等!
“你說什麽,野雉?”
“是的。”
“有已經烤好了的?”
“是,廚下烤得細致,聞着香味就能想到有多好吃,公子現在就嘗嘗嗎?”
塗山來的那只狐貍,應該會很喜歡這樣的野味才是啊。
莊嬴掀開身上被褥,一面穿衣一面吩咐說:“烤好的那只,給我包起來。”
宮女驚詫:“公子不現在吃嗎?”
莊嬴說:“速速拿來便是,我有要事,需出宮一趟。”
宮女見她語态急切,不敢多誤事,照她吩咐的做了。
天色擦黑。
莊嬴縱馬離宮,一路到了城南官驿。
塗山顯住的屋子裏沒有人,驿丞說,客人早早出去了,還未曾回來。
驿丞點亮了油燈,又要給莊嬴煮茶,莊嬴揮揮手,讓他去忙他的,不必管她。
等了好一陣。
塗山顯推開門回來的時候,蔫蔫然不是很高興的樣子。
莊嬴站起身問他:“怎麽了,邯鄲不好玩?”
塗山顯搖搖頭:“這裏街寬,人多,市集熱鬧,是很好的,只是我走來走去都是一個人,剛開始不覺得,久了就怪孤單無趣的。”
他話音落了,低垂的眼睫一顫,驚覺空蕩蕩的屋子裏居然有人在跟他說話。
“嗯?”
沉悶不悅的人立刻換上了活潑飛揚的神采。
塗山顯看着靜柔燈光裏立着的俏生生一道人影,開心得不得了,他疾步到莊嬴跟前,歡喜拉住了她的手:“小莊,你在這裏就好了!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莊嬴僵住,她目瞪口呆看着他拉住自己的手,臉上飛快紅了一片。
塗山顯說:“如果知道你會來,我今天就不出去了。”
他完全沒有意識到他做了多麽出格的事。
莊嬴定定神,忙尴尬抽回自己的手:“言重……言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