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女兒即将遠嫁齊國,君夫人萬般不舍。
但哪個女兒家不是這樣一步步走過來的呢?
爹娘再怎麽心疼,為之計深遠,也不過是能萬裏挑一,為她選擇一位最好的夫婿。
齊公子田澄,溫文爾雅,才思武略出衆,是齊王嫡子,更是齊王愛子——莊嬴嫁于田澄,田澄是君子,他會珍愛自己的妻子,而趙齊聯姻,兩國結盟,趙國困境也能得以緩解。
新嫁衣的大致形樣已經剪裁和縫制好了,只是衣上紋樣繁複精細,尚需些時日才能完工,君夫人帶莊嬴去看,問她可有不妥帖要改進的地方。
那用的是最上好的衣料,由金銀絲線和貴羽縫制,她的嫁衣華美非凡,她笑一笑,對母親說:“這是我生平見過的,最好看的衣裳。”
君夫人勾勾她的鼻子:“傻莊兒,一生一次的事情,豈可以尋常待?”
母女敘話間,有宮人着急來通傳說,後宮李美人腹痛不止,似是得了急症,請君夫人快過去。
君夫人焦急趕去了,留下莊嬴一個人。
午後的光影鋪落在殿門前,明晃晃的。
她也沒有什麽不放心的,因為她知道父母親給她的,都會盡善盡美,于是沒有多待就出來了。
走在宮裏長長的甬道,有個面生的內官立在牆下,看左右無人了,才敢怯生生叫一聲“公子莊”。
莊嬴聽見了停下來。
內官趕忙在她跟前拜倒:“禀公子莊,驿丞托我向公子帶個話,官驿裏住着的客人很久沒有見到公子,整日都在發脾氣,倘若客人再見不到公子,怕是官驿的家當都要給客人摔沒了。”
莊嬴愣了愣。
看不出來,塗山顯還有這麽蠻橫不講理的時候?
她下意識地問:“他在邯鄲玩得不盡興嗎?”
內官一臉茫然。
莊嬴立刻曉得自己問錯了人。
其實沒有塗山顯,哪會有她安然活着的今日?就算是有負塗山大長老的托付,也該當面去把話說明白,親自跟他道聲別。
莊嬴告訴內官:“你去跟驿丞說,就這兩日,我會去官驿。”
內官點點頭,應命起身,還沒有走,像是想到了什麽,再又跪下了:“公子莊不可去官驿!近日官驿附近多有閑雜人等走動,怕是有刺客潛藏其中。”
莊嬴仔細想了想,說:“後日未時,我會在東市的石井邊等客人,讓驿丞告訴客人,要準時來,我只等到未時一刻。”
到了約定的日子,莊嬴避過衆人耳目,躲在運送瓜果鮮菜後空返的馬車上出了宮。
東市的早集散了,零星只剩着一些攤子,擺着灰撲撲的小玩意兒和失水發蔫的菜果在賣。
莊嬴到了石井邊,未時還沒有到,她趕來得急,有幾分口渴和燥熱,她打了井水上來,喝了幾口,再用溫涼的水洗了臉。
遠處房舍下有孩童在追逐嬉鬧。
離未時還有一陣。
莊嬴難料定塗山顯會有多久到,空等勞神,她就倚在石井邊的大槐樹下閉目等着,不知不覺卻睡了過去……
驟而驚醒,未時一刻已過,塗山顯沒有到。
莊嬴多等了一刻鐘,人還是沒有來,她站起身,拍拍衣上的灰,要走。
“小莊。”
腳步還沒有跨出去,大槐樹後探出一張笑臉。
塗山顯扶着粗壯的老樹,仍舊是一身鮮豔的紅衣,斑駁的日影落在他的肩頭,他笑吟吟道:“其實我早就到了,只是看你睡着,沒有吵醒你。”
莊嬴回頭看見他,平靜的一個人頓時就生起了氣:“驿丞沒有告訴你,我只等到未時一刻,要你準時來嗎?”
“說了。”
“說了?那現在是幾時了?”
塗山顯擡頭看看天上的日頭,誠實地回答:“快到未時三刻了。”
莊嬴道:“你我約定的時間過了。”
說罷,就轉身走了。
塗山顯極詫異,連忙追上前去:“小莊,你這是做什麽?我不是已經在這裏了麽?”
“我說過,我只等到未時一刻。”
“未時一刻的時候我早就到了這裏,我沒有遲來!”
“那是你的事。現在時辰過了,我就該走了。”
塗山顯真是不明白莊嬴在意這三刻鐘的緣由,他覺得枉費口舌,勸阻不住幹脆伸手拉住她:“好了,不要介懷了。如果你認為我有錯,我道歉行不行?我不應該捉弄你。”
他這一拉扯,反教莊嬴更添莫名的煩躁:“放開。”
“有什麽話,坐下來說,你答應,我就放手。”
“我沒有話要和你說。”
“騙人!”塗山顯擰眉,“沒話說,你讓我未時來?”
“我……”
“說啊,理屈詞窮了吧?”
莊嬴氣惱,憤然甩開他:“放肆!”
塗山顯不喜歡這兩個字,因為行雲教訓他,說他言行無當時,斥責做多的就是這句話,他怔了一下,有那麽個瞬間沒緩過神來。
集上灰撲撲的布幅下,有個撿藤球的稚童跑過,剛巧就看見了他們,他理解得不大一樣,回頭奶聲奶氣地喊:“阿母,阿母,那裏有人在打架。”
荊釵布衣的婦人端着米羹跟在稚兒身後,望了塗山顯他們一眼,一面彎腰摟着孩子走開,一面說道:“哥哥姐姐不是打架,是姐姐發脾氣了,哥哥在哄她。”
莊嬴額上青筋跳兩跳,當即怒叱:“那婦人,你亂說什……”
塗山顯眨眨眼,認真問她道,“小莊,你是在發脾氣麽?”
莊嬴呆住。
他又道:“那我要怎樣哄你才行?”
莊嬴的臉,慢慢熱了。
那婦人真是多嘴多舌好揣測……
這只狐貍,也是聽進不該聽的,令人厭煩!
“我沒有!”莊嬴大聲否認道,“塗山顯,我今天來,确實是有話要跟你說,我想跟你說的是,我不會再出宮來見你了,如果你在邯鄲待夠了,請自行離開!”
這是……趕他走?
塗山顯定在那裏,心裏很受傷,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要他走了,他當真是不懂,怎麽她就是不歡迎她留在邯鄲。
莊嬴都沒有給他問一聲為什麽的機會。
塗山顯平複下情緒,不那麽難受時,莊嬴已經走遠了。
——真不甘心啊!
塗山顯倔起來,偏就要與她對着幹,他要告訴她,他不走。
出了集市,街上來來往往忙着行路的人不少,莊嬴走得飛快,塗山顯一時半會兒追不上。
等快要追上時,不知道中哪個人,忽然高喊了一聲:“莊嬴!”
這聲音耳生得很。
莊嬴下意識止步回頭,尋找喊她名字的人,隔着絡繹不絕的行人,她甚至沒能分辨出聲音是從哪裏傳來的。
塗山顯看到蹲在檐下的兩個人從袖中抽出了短劍,快步沖莊嬴的方向去。
沒錯,他們的目标就是莊嬴!
塗山顯心頭一跳,不及多想,在人群尖叫四逃前,迅速奔向莊嬴,他拉緊她的手,說了一句:“快走!”
但是還沒走多遠,前面又過來了幾個兇神惡煞的人攔住他們的去路。
“她就是趙姬莊嬴!”
“拿住她,別給她跑了,其他人,殺!”
這些人的口音聽着不像趙國人。
莊嬴聽到他們說要活抓她,很快明白過來,這些,大概就是父親提過的刺客。
她冷笑了一聲:“來得好快啊,特意避開了官驿和主街,還是被你們發現了。”
與她背對背站着的塗山顯驚異:“你知道他們會來?”
“知道,來抓我罷了。”
“抓你?抓你有何用?”
“獻給秦國。”
現在只有一點後悔,就是出來時沒帶懸翦。
刺客盡數撲上前來,鋒利的劍光,看來傷幾分是在所難免的,只是這些人奉命要抓活的,絕對不會輕易傷了她的性命。
“他們手裏有劍,你躲開些,自保就夠,不插手就沒事。”
莊嬴躲過一擊,用力将塗山顯推到路邊,趁隙往相反的城門方向跑。
刺客自然眼明,知道不能讓她跑向城門求援,速速将她圍住,在看到城中已有兵将跑動時,其中一個欲挾持她出城,劍光刺過來,莊嬴驚駭後退,一瞬間紅影閃過,她已被人護在懷中,旋身間,她錯過他的肩頭,看見另有劍刺向他的背心。
“不要讓人間碰過血的東西弄傷他,人間的傷藥治不好這樣的傷,他會很痛苦。”——臨行前,塗山大長老如此懇求。
人間的刀兵!
滿腦子只有一個信念:“不能讓他受傷!”
莊嬴驚白了臉,足間一點,換用自己的身體去為他擋那襲來的劍光。
銳利的寒意滲進臂膀,在她感覺到疼以前,風卷起她的發絲,紛沓的腳步在她身周布散開。
“保護公子,緝拿刺客!”
這是……太子近衛鄭恒的聲音。
“小莊?”塗山顯着急扶住了跌倒的她。
莊嬴捂着臂上的痛,額上起了絲絲冷汗:“沒,沒事。”
“怎能沒事?你流血了!”
“輕傷。”
塗山顯望着她,氣惱得有些說不出話來:“你……你為何又要替我……”
鄭恒來得及時,那些刺客別想逃走了。
莊嬴松了口氣,轉眼看塗山顯,她看着他一雙焦灼的眼,輕聲問他:“送我去河西前,你是怎麽幫我治好傷的?”
塗山顯錯愕,他沒想到這情形下她會突然問起這件事:“這個……我不想告訴你。”
莊嬴回想他撲咬自己的那次,那樣敏捷兇悍的力量,對付這幾個刺客是綽綽有餘的,但是他沒有展露,依他性情,不是能坐以待斃的,或許是有什麽原因,致使他暫時失去了那份力量。
“無論怎樣,都是我欠你的。”莊嬴對他笑了笑,“告訴我,你想要什麽?”
塗山顯迷茫:“啊?我什麽都不要。”
刺客已經差不多全都緝拿住了,對莊嬴不能構成威脅。
鄭恒利落轉身跪禀:“奉太子雍之令,跟随公子,暗中護衛。适才因故遲來,請公子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