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近衛恭順地低垂面目。
莊嬴的目光移到鄭恒身上,這幸好是他率人趕來了。
她不由得微嘆一聲:“你何罪之有啊?”
鄭恒見她欲起,急忙迎上前攙扶。
莊嬴站穩了,目光一停,轉頭看向塗山顯:“你受傷了沒有?”
塗山顯搖頭:“沒有。”
那就好。
傷口處泛起疼,莊嬴白着臉咬了咬牙。
鄭恒提防地審量四周,小聲對莊嬴道:“公子,此處不宜久留,應及早返回宮中。”
莊嬴點點頭:“嗯。”
她又看塗山顯——父親為抵抗諸國進犯,早已樹敵不少,此次與秦國開戰,秦強趙弱,恐怕這邯鄲往後會更不太平,她當真無暇再顧及一個塗山顯了——縱然心有不忍,但也不得不說出一些殘忍無情的話來:“我前面跟你說過的話,或許是不那麽客氣,但我真的是有重要的事要去做,不能再來看你了,我……所以請你,看過了邯鄲,就自己離開吧。”
塗山顯扶住她的手不自覺松開了:“你是特意來趕我走的?”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是這個意思你讓我自己走?你忘記你答應過行雲什麽了!”
鄭恒低頭站在旁邊,牢牢扶穩莊嬴。
塗山顯突然動怒,提及了行雲,莊嬴很怕他再說出自己的身份,況且,沒有人對她這樣大聲地說過話,她覺得有愧,無法生氣,只是分外難堪:“我沒有忘。行雲是說,如果我在你身邊,如果我在,我自當盡我所能,但是,我很快就不在了。”
“你,你不仗義……”
“你也曾經說過,看一眼邯鄲就夠了。”
塗山顯僵住,無言以對。
鄭恒擡眼,提醒莊嬴道:“公子,你的傷,需要盡快包紮。”
莊嬴應了聲。
任是她總這樣薄情寡義,總歸是他下山以後第一個與之說話的凡人,又一起走過了很多的路,塗山顯心中到底有幾分不舍:“小莊……”
莊嬴淡色的唇角微揚:“就此別過了。請多珍重。”
塗山顯不能相信,她真的就走了,這是她說給他聽的最後一句話。
他擡了擡手,自感徒勞,再又慢慢垂下了……
身在趙宮中,望見夕陽西下,這景色,讓人心裏無端漫開一層蒼涼。
傷口包紮好了以後,殿上衆人退離,空空蕩蕩,有些冷清。
莊嬴披好外袍,去端案上的湯藥。
一只白皙淨柔的手先她一步端起了那碗湯藥,她擡起頭,看見趙雍含笑立在她面前。
太子雍笑容明暖:“姐姐的手還好嗎?服藥可需雍兒幫忙?”
“沒那麽嚴重。”莊嬴坐好,朝他伸了手,“給我。”
藥碗是溫的,太子雍彎腰将碗放到她手上,在她近旁坐下了。
莊嬴問他:“今日鄭恒怎麽會在宮外?你讓他出去做什麽?”
太子雍說:“保護你啊。”
“保護我?”
“因為我遇見偷偷出去的你,更看見你躲進了離宮的馬車裏。”
莊嬴給風噎了一口:“你都看見了?”
“是啊。”太子雍點頭道,“其實後來我也出了宮,我想去看看你是去做什麽事,竟然敢不聽從父親的禁令,不過後來出了亂子,城中有人捕獲了一頭野豬,沒綁住,到處橫沖直撞,鄭恒擔心我在混亂中受傷,所以先送我回宮了,正因為如此,他去救你才晚到了片刻。”
莊嬴肅色,教訓他說:“哎,我說你好大的膽子,你貴為太子,怎可随意出去亂走動?”
太子雍一副根本不在意的樣子:“你不也一樣,怎麽好意思說我?”
“我跟你才不一樣!你是未來的君侯,你的好歹關系重大,沒人比你更金貴了。”
“在我心裏,姐姐也很金貴啊。”
好聽話說來,莊嬴的心火馬上消了大半。
太子雍努努嘴:“再不喝,藥就涼了。”
莊嬴低頭抿了一小口,腥苦味很重,她皺皺眉,打算三兩口喝幹淨。
“聽說姐姐有一位朋友。”
“什麽朋友?”
太子雍支手倚靠在案角,狡黠地笑:“就是今天和你在一起的那位朋友,聽鄭恒說,他姿容出衆,異常俊美。”
莊嬴嗆了一口,剩下半碗藥險些灑掉。
太子雍笑眯眯盯着她看。
莊嬴莫名有點兒慌張,她護住藥碗,讷讷接話:“哦,他……他……”
想要解釋,卻是半晌說不出話來。
太子雍直起腰,湊近問道:“他是哪國人?”
——哪國人?!
塗山算是怎麽回事?
莊嬴飛快想一想,覺得是在楚地遇到塗山顯,為免麻煩,不如說成楚國人好了。
才要開口,太子雍睜着一雙透亮的眼,輕輕攀住她的手臂:“根據描述,他尚鮮豔衣色,是楚國人?他是楚國公子嗎?”
莊嬴愣怔睜大了雙眼。
太子雍繼續道:“若是楚國公子也很好。姐姐更喜歡他嗎?那我就不要公子澄做我的姐夫了。”
莊嬴大驚,當即擱下藥碗,正色斥責他:“你越說越離譜了!田澄很好,不會再有別人!”
她是真的生氣,甚至氣白了臉。
太子雍識趣地認了錯,退後坐好:“我說笑的,姐姐別當真。”
“這樣的玩笑,不要亂開!”
“哦,知道了。”
藥碗摔得用力,藥汁潑在了案上,也潑在了手上。
莊嬴煩躁地拿過了巾帕來擦手。
姐弟倆的話音落了沒多久,就來了內官通傳說,君侯要見他們。
檀信宮中,趙侯指着跪在地上的兩個人,氣得胡子都在抖:“你們兩個……你們兩個太不像話了!眼中還有沒有為父?平常我是怎麽跟你們說的?宮外不安全,讓你們少去少去,尤其是在近日!還嫌不夠亂嗎?”
太子雍說:“父親息怒,這不是沒事嗎?姐姐是受了些傷,不過都是皮肉輕傷,這回出去,還把刺客都擒住了呢。”
“你住嘴!”
太子此時開口,說什麽都像頂撞,趙侯肝火更盛。
“你還有臉說了是不是?你知不道你自己的身份?你是什麽人?趙國的太子!我的君位,是要傳給你的!你不好好讀書,又不上進練功,跑到外面去逞什麽強?”
“我有好好……”
莊嬴暗中拽趙雍的衣袖,眼神示意他不要說話。
趙雍只好低頭,跟着莊嬴,挨了趙侯一通又一通嚴厲的訓斥。
趙侯氣消了些許,最後頭疼揮手:“下去,下去,不要再有下次了!那個鄭恒在做什麽,他的太子近衛是怎麽當的?讓他自行去領罰!”
聽到要處罰鄭恒,趙雍不肯,又有話說。
莊嬴一把捂住他的嘴,俯首道:“是,我們往後再不敢了,請父親息怒。”
說着,就連忙拉起趙雍走。
“莊嬴留下。”趙侯指指趙雍,“你,回去思過十日,無我命令,不準離開芷蘭臺半步!”
內官便趕忙将太子雍帶出了大殿。
太子擅自離宮,是有錯,但錯不過她,明着違抗君令偷跑出去。
莊嬴忐忑轉過身,低着頭,不敢正視趙侯。
趙侯厲聲道:“你長本事了是不是?連我的話也可以不聽了!”
莊嬴怕他動怒,飛快就跪下了:“莊兒知錯。”
“你為什麽出去?是為了見住在官驿的那個年輕人?”
“是……”
“他是何方神聖,值得你違背我的禁令?”
之前擔心說得愈多,麻煩越多,莊嬴從沒有提過塗山顯救過她性命的事,為的是避免父親追根究底,最後知曉塗山顯的真實身份。
然而逼問到了這一步,莊嬴不得不說實話:“他救過我,在楚地的山林,我……我迷路了,是他帶我走出來,嬴晏也是他幫我抓住的,還有今天,他……”
“救過你!”趙侯沒有閑心去體會那官驿中的年輕人對他女兒有多大恩情,他更在意的是趙國、是邯鄲的安穩,別國刺客潛入邯鄲,沖着他最鐘愛的這個女兒而來,他不想讓她置身險地,“那人救了你,你對他許以重金酬謝就是了!”
莊嬴不敢頂撞他的父親。
但趙侯,卻看出了她隐忍中的不甘心,他提醒了她一句:“不要忘了,你是要嫁給齊國公子的。”
她驀地震顫了一下。
趙侯沉緩道:“回去吧,你欠下的恩情,為父會替你好生酬謝那年輕人。”
莊嬴恍惚出了檀信宮,背上一層冷汗。
夜幕降臨,趙宮的燈又點起來了。
莊嬴在殿前坐了很久。
天上沒有星月,厚重的雲層在風的推動下,游走得很快。
她在想事情的時候,聽到身後有細微的動靜,似是有人坐在了她身後。
今夜感覺格外冷。
莊嬴往外伸一伸手,淺聲問身後人道:“雍兒,你看是不是又要下雪了?”
沒人應她。
忽地靈臺一清,她反應過來,哪裏來的太子雍?太子雍被罰芷蘭臺思過,不得釋令,不可踏出半步。
莊嬴急忙回過頭——
“塗山顯?!”
她吃驚到猛然彈起:“你、你怎麽來了?”
塗山顯無拘散漫地坐着,指間撥弄自己一束發,不緊不慢地擡起雙目:“來找你。怎麽,我不能來這裏?”
莊嬴很快由驚轉怒:“這裏是趙宮,不可随意進出!”
“我想來就來了。”
“你!”
“放心,我是專門來找你的,不會對其他人亂來。”
莊嬴臉色不善。
塗山顯直接了當地問她:“你讓趙侯送了五箱東西,是誠心趕我走?”
……父親的動作好快。
莊嬴驚愕,不知該怎麽接話。
塗山顯在等她開口。
莊嬴沉定了情緒,心虛道:“我告訴過你了,我有很多事要做,你三番兩次救我,我是很想報答你的,可你說什麽都不要,我想,既然我以後我不會出宮去見你了,那理當用我們的方式來對你表示感謝。”
“你們凡人報恩的方式,就是送很多……這是錢,是錢對吧?”
“是。”
“真俗氣。”
莊嬴不敢再看他,怕他看穿她僞裝的鎮定自若,她背對他坐下了,就像他剛來時看見的那樣:“是很俗氣,但很直接。我父親看重我,所以給你的錢物也特別豐厚。”
塗山顯嘆氣,他眼角餘光瞄見了殿上很多的大箱子,都是富麗喜氣的樣子,有開着的,露出裏面精美的器物和衣裳,他大概看了一眼,十幾箱的樣子吧。
一軸畫鋪在長案上,畫上是個風神散朗的年輕人,長身玉立,眉宇裏盡是俊逸隽雅。
“你要準備成婚了?”他問。
“……對,開春後,田澄就會來。”
莊嬴在想,他肯定會跟她說一句,恭喜。
等了好一會兒,也不曾聽見他說話。
回轉身,殿上空空,原來他早已無聲無息地走了。
她慶幸地舒了口氣,但緊接着襲上心頭的,是沉郁的失落感。
幽暗的夜色裏有翻飛的白。
今夜,果然是又下起雪來了。